给常在坊送过食材,李宝柱便匆匆回村,赶在陆岑川出门前堵住了她。
李宝柱仓促而来,不用看那黑沉的脸色,陆岑川也明白是怎么回事儿了。只是没想到孙大郎违背老孙叮嘱也要替自己抱不平,连道了两句意外,把李宝柱都气笑了。
“他若是不说,你准备什么时候告诉我?”
陆岑川眨眨眼睛不说话,装得一手好无辜,李宝柱本都散了些的火气又堵上来,直拂了两下胸口,见阿越乌溜溜的大眼睛也正盯着自己,顿时噎住。
一时气懵了,竟都忘记避着些小孩子。
颤着手在她俩之间指了指,见陆岑川还坦然点头,李宝柱连自己要说什么都忘了,要是个纤细敏感的人儿,急怒攻心也是有的,然而饶是粗犷的农家汉子,也花了半晌才缓过来。
“你……”
阿越才多大,怎么能把这样的污糟事告诉他!
对此陆岑川坦然的很。
一则,她从来不认为孩子小就能够成为大人撒谎或是隐瞒的借口,跟阿越之间向来是知无不言的。且她又明了,自家说不定根底很有些复杂,只要不直面暴烈的恶意,造成实质上的伤害,她是很乐意叫阿越多知道一些人情世故,掌握第一手情况的。
二则,把阿越跟瑞王两个单独放在一起吃饭,还特意避开李家母子,实在太过反常,肯定要给出一个说法。她能护着阿越远离吴梅花,瑞王更是跟吴梅花八竿子也打不着,所以没有胡扯的必要,能不圆谎找理由的时候,陆岑川很是懒得费那个脑子。
李宝柱被自家这妹妹各种奇怪的言论弄得无言以对,加上昨天其实心里就有些猜测,不过是因为吴梅花的言行太超过他的想象,才异常恼火。这怒气中,八成对吴梅花,两成对自己,但对陆岑川是丝毫也没有的。
叹了口气,到底顾忌着阿越,只把想了一路的话含糊的问出来,
“你不是说笑的对不对?”
陆岑川虽然平时偶有促狭,但正事上从来都不含糊,休妻这样的大事,既然出口,就绝不是玩闹。
他问得认真,陆岑川便也不敷衍,转了转眼睛到,
“你要是还喜欢她,那我当然就只是吓吓她。”
虽然情商高低不因为岁数大小而改变,但吴梅花一把年纪了,太不着调了些,恐吓也是高压矫正的一种手段。
“你要是不想跟她凑合了……”
那当然是顺势而为换个好的。
这话说得太轻巧,好像这事也跟过家家似的易如反掌。
李宝柱却不是个小孩子了,话中种种,他听得懂,也想得明白。
“……你呀!”
揉了一把陆岑川的脑顶,这小姑娘从来都是这样,不论其他,只支持自己的决定。是自己没有当一个好哥哥,管好自家的事情,才叫妹妹次次都这样委屈烦恼。
留下一句“这次一定彻底解决”,李宝柱扭头就走了,连陆岑川再多说两句话的机会都没给。陆岑川跟阿越面面相觑了一会儿,不多纠结这个,反正无论最后如何,她们只需静待结果就是。
结果却来得并不快,至少没有陆岑川想象中快。
李宝柱这回没把吴梅花送回娘家,而是自己一同跟了过去,在老吴家和丈母娘大舅子闭门深谈,整整谈了一天,到天黑了都没谈完。
晚饭的时候王明来跟瑞王回禀,陆岑川吓了一跳,这人怎么会关心这个?
瑞王慢条斯理的咽下口中的饭食,也不隐瞒,
“有些好奇。”
不仅是因为想知道这一世李宝柱会不会也改了将来,更是想知道,面对一个只会拖自家后腿的泼妇,李宝柱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
无所出,嫉妒,多言,这样的妻子若是在京中,休弃、家庙,根据女子娘家的势力,多得是各种各样不同的处置办法。若是做丈夫的实在窝囊抗不住岳家,还能多养几房妾室,寻个温柔乡安慰自己。
而这么一个淳朴的农家汉子,能被陆岑川看重的家人,会怎么做?
他有些好奇。
陆岑川对瑞王难得的八卦翻了个白眼儿。
竟然还叫手下特意去盯着!也值顾?自己立马就能告诉他答案好么!
“不会休妻的。”
更没什么家庙。
别提家庙了,村里唯一的土地庙破得都漏顶了好么。
“哦?”瑞王不太相信。
“宝柱哥虽然生气,但是不会不顾她死活的。”
不是陆岑川小看谁,吴梅花那样的,放在现代,离了婚也不一定能过好。放在大祁,被休弃了就只能回娘家吃自己,当掌家人的耐性耗光,大约就是死路了。
陆岑川可是记得吴家大嫂的,那真是个妙人儿,绝不会叫一个泼皮小姑子祸害自家的好日子。
晃了下筷子,陆岑川继续到,
“我宝柱哥有胸襟有担当,是个好男人来着。”
满是对自家哥哥心性为人的欣赏,一点儿不满跟迁怒都没有。
瑞王看了她一眼,
“你就不生气?”
她一向小心眼儿,完全不像是被人指着脸骂还能大度揭过的人啊。
后面半句瑞王虽然没说,但陆岑川从他疑惑的语气中感觉到了。呲牙指了他一下,表示他诽谤自己,得了瑞王一个安抚的告饶,才到,
“等她真犯到我手里,我自然不会平白放过她。”
那么多小黑账呢,有机会当然要算一下。
“在那之前,只要把握分寸,不要影响我们跟宝柱哥的感情就好。”
比起她们跟李家母子的情谊,吴梅花实在没什么分量,哪儿能为了打只老鼠就伤了玉瓶呢?
这次威胁,就只是向吴梅花展示一下触及底线的后果,叫她清醒的掂量下自己,不过是吓唬吓唬她罢了。
然而意外叫李宝柱也参与了进来,增强了恐吓的力度和真实性,就不关陆岑川事了。
老孙一家根本不是乱嚼舌头的人,结果其中最不爱说话的孙大郎,竟然肯为陆岑川不平愤而出言,也只能说吴梅花平日不积德,报应来了能怪谁呢?
整整一天一夜,李、吴两家才就吴梅花的事商量妥当,对外一个字都没说,不过托瑞王探究到底的好奇心,陆岑川不用去问也全都知道了。
不但提了休妻,连休书都写了。
“哇。”
陆岑川倒是根本没想到真的会写休书,休书这东西,是写了就有效,还是给了才有效啊?亦或者要去官府登记?
瑞王:“……”
重点错了!
但还是回答她,
“立约为照,签了名字按过手印,就算起效。”
陆岑川:“……”
完全不正式啊,感觉怪随便的。
不过现在不是讨论休书如何才算正式的时候,陆岑川点点头没再多说,继续听王明讲吴家这两天的动静。
吴梅花此番作为,彻底激怒了李宝柱。虽然因为不想叫李大娘怒急伤身,顶着送吴梅花回娘家住两天的名义,从头到尾都瞒着老太太,也没有真的休妻,但休书到底是写了。
仅仅是没有给出去,说最后再给吴梅花一个机会,其实就是个挟制吴梅花的工具罢了。
不孝顺长辈会被休,不体恤亲幼会被休,私用家中财物会被休,再口无遮拦叫李宝柱听见半个字,立马就被休。
可以像以前一样不事生产,也可以像以前一样好吃懒做,整天只做饭洗衣喂喂鸡,就算她做好了本分。
李宝柱当然不会苛待她,然而相对的,丁点儿家用都不会再给,家中收到的各种礼物,也再不归她随意处置,别说往娘家拿东西,连想带朵簪花,以后都自己去买。
至于钱从哪里来,自己挣去啊。
赶集东西卖不出去,女红总能缝两针吧?别人家的媳妇儿都做针线贴补家用,家里不用贴补,给自己赚零花钱吧。
陆岑川:“……”
为了给吴梅花找点儿事儿干别出来惹人烦,宝柱哥也是拼了。
听了李宝柱的处置,瑞王赞了句宽和,比起京中动不动就得凄凉一辈子,李宝柱也确实是很宽和了。
但要陆岑川说,吴梅花这日子,大约快过不下去了。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啊!
这一两年来,李宝柱手里的进账渐次增加,可是不少。家里吃穿度用都提升了不止一个档次,对吴梅花又不严格,有点儿余钱都给她收着,那还不是让她可劲儿造呗?
若不是碍于真的没什么见识,胆子又小不敢往远处跑,能挥霍的地方有限,吴梅花一定能成为一个合格的败家子儿。
胭脂水粉虽不很好,却都能用上了;绫罗绸缎虽不敢想,普通棉葛却可以穿新的了;山珍海味虽不能尝,大鱼大肉三天两头却能满足了。
这些,足够她在这小小的山村里四处显摆,被人羡慕。
如今这么一闹,吴梅花的以后,想想就精彩极了。
吴梅花吃了这么大个教训,再不敢找陆岑川晦气,而陆岑川也还是那句老话,只要她不主动招惹自己,自己也绝不会去找她算账。
并且看在李家母子,还能继续维持个面子情,叫她在人前好看些。
陆岑川完全没放在心上,李宝柱也不再提,吴家更不会四处宣扬,这件事过了便过了。
说起来,也是有点儿扎心。
——☆——
这天,经过几种活字材料的实验跟排版技巧的钻研,瑞王手下的工匠们头一次印出了成品。
虽然只是几篇短文凑成的小册子,但这么快就能印好,还是很叫人振奋。瑞王一边翻检着手中的书册,一边听他这次调来管理刻印诸事的白管事回报:学习实践新印法的过程,总体来说十分顺利,易学易用,比之前方便俭省不知道多少。
接下来只要边印边扩大字库,就此开张也无不可。
瑞王听了,又仔细看过了新印出来的小册子,字迹清晰着墨均匀,排版也工整,最重要的是快且没有错字,心中很满意。
不过开张倒是不急,眼下重点还是要培养足够多熟练的工匠,送哪个回去给皇兄他都还没决定呢。
而且不止是没有像样的成品,店面也没有选好。
陆岑川的意思是本地有个小铺面作为网点就行,毕竟县里的消费水平摆在那里,读书人也少。重点应该放在更能盈利的地方,江南就很不错,民间富庶文人昌盛,又有宋老爷子跟杨路可以帮忙看着。京城也不能少,毕竟科举考到最后,总是要进京的,天下学子汇于一处,大好商机怎么能放过。
“那边你熟,好好选啊~”
瑞王为这把手里京中的旺铺都过了一遍,觉得哪个都行,哪个又都不太好,至今没个定论。陆岑川也不催他,见了送来的成品,只顾着检查装订跟印刷有没有问题,等真没找到错字,才抬头到,
“反正你合集还没编好,我先印点儿别的呗?”
“印什么?”
“识字卡。”
印识字卡的想法源于阿越将来要当个孩子王的联想。陆岑川觉得自家小朋友实在不是上蹿下跳的料,只能以智取胜了。
瑞王不置可否,只到,
“要是都像石头那样呢?”
陆岑川:“……”
好么,这也算尽人皆知了。
“小孩子哪会平白无故的排斥读书,都是他三叔做了反面教材,你看阿越,不是很好?”
毫不犹豫的把黑锅甩给杨桥,又大约描述了一下识字卡的样式,虽然想法是由孩子王联想而来没错,但又不是非得要叫阿越用。
单纯作为启蒙读物,陆岑川觉得识字卡还是很能有市场的。
这话瑞王不太认同,他觉得陆岑川所说的图文对应的单字卡片太过简单,也不够正式。特别是读书虽应循序渐进,但哪怕是初入门墙,也不该一味浅显,叫人失了敬畏。
“为什么啊?”
陆岑川疑惑的诶了一声,随即意识到了问题。
两人在根本的观念上出现了分歧:瑞王把习字当做读书尚学的开始,很有些尊崇的郑重;而陆岑川只把文字当做一种工具,学习运用的过程就是普通的必修课。
最终的目的不同,最开始的期望自然也不一样。
陆岑川想明白这些,便解释到,
“识字卡不追求学问,只追求实用。”
面对刚刚接触文字的初学者,内容简单,图文相对,用最明了直白的方式,叫使用者能够轻松认字、识字,学会写字。不必特意去私塾请先生教授,稍有基础便能举一反三,聪明点儿的甚至可以结合图文自学。
不需要学习多深奥的词语,也不需要研究多艰涩的文章,只需维持日常使用,
“这是山这是水,鸟在飞鱼在游,地上有牛又有羊,家里有爹又有娘,足够了。”
这些言论叫瑞王看着陆岑川的眼神变得微妙,虽然一直知道她没兴趣钻研学问,也知道她觉得读书人没什么了不起,却没想到是因为这个。
读书识字于她来说,竟然只是为了“有用”而已,视作基本,如此寻常,说不定都没有农事厨艺对她更加实际。
毕竟套种之法得来了良田百亩,暖房种植供给了四季鲜蔬,一手厨艺支起了全家生计,而认字,就光拿来读些闲书打发无聊。
对陆岑川所来之处的窥探,往往都是她身上一些微小的,甚至不经意流露出来的态度跟行为,就叫瑞王觉得惊叹,那个地方,与现今是如何的不同。
翻天覆地也不为过。
由此推开,不由就想得深了些,瑞王不再多言,随便她放手施为,还特意问她需不需要什么帮手。
毕竟,阿越那套拼字积木上的文字都是请杨桥特意选定的,陆岑川口中的简单常见,大约也不是如何泛泛。
这倒是给陆岑川提了个醒,杨桥还有个在农人中推广教育的计划,识字卡也很合适,便到,
“我去跟杨桥商量一下。”
瑞王点头,叫她写好了信拿来给自己,杨路的商队虽然往来方便,到底不如王明等人所用官道迅捷,一旦被她的奇怪论点说服,对成品就有了几分兴趣。
这没什么不好意思承认的,反正被她歪理说服过的人多了去了,瑞王不以为耻。
陆岑川却没一昧等着杨桥回音,把构想在信里写清楚之后,就着手印起了第一套识字卡。
这套识字卡的主题是人。从头到脚,五官躯干,毛发指甲,血肉骨皮,全面落实了陆岑川“熟悉常见”的标准,最后选定近百字,多得叫人出乎意料。
“有这么多字?”
“多吗?”
出于对普遍性的考虑,陆岑川没选任何偏门的名称,也没有选一些穴位骨头这样专业的词汇,甚至因为顾忌整个时代的接受度,内脏之类亦只是粗略标注。
非要详细其实也行,但对应配图的来历实在没法儿解释,总不能说是她梦见的吧。
见她这次如常有所收敛,瑞王便很放心,没再多言。只是对陆岑川亲手绘制的简笔画小人儿欲言又止,做主叫人代笔,顺道调了能刻版画的匠人来配合,方便后面对应文字的图画部分的印制。
陆岑川:“……”
若不是对着瑞王,知道这人功底,非得甩他一句审美不行不可。
然而这确确实实就是时代跟文化的差异,也不能强求,只得认了。
换过配图,接下来的进程就很快了。不过印着印着陆岑川又嫌色彩单一,不招小孩子们喜欢,于是又指挥工匠们实践了一把套色,虽然大幅增加了工本跟难度,印得也慢,但成品确实更加好看了。
只是这些配图画面生动,线条流畅,颜色鲜明,在单一文字的背后当个背景,瑞王都觉得有些可惜。
陆岑川不以为然,
“彩插从前少见罢了,这跟你画的能比么?”
瑞王:“……”
那当然是没什么好比的。
再次被说服,瑞王拿着成品反复打量,见大字下方还有一行小格子,虚线的米字格上面印着笔顺拆解,略微惊讶之后,对识字卡的功用也多了点期待。
彩图识字卡才刚刚印好,杨桥的回信就到了,以这年代的平均水平来看,官方通道不可谓不快。
跟瑞王不同,杨桥觉得陆岑川在这个识字卡上的想法大有可为。
乡下地方读书人虽然稀缺,十里八乡有一个就算不少了,但每个村子的里正多少都是认几个字的,叫他们讲三字经千字文不可能,叫他们教“镰耙犁锄”怎么写,“鸡鸭牛羊”是什么笔画,这一点儿也不难啊。
还有对应的图画方便理解加深记忆,面向特定人群选择最合适的字词,熟悉、常用,就会变得容易学习,很有可能会出奇效。
瑞王也意识到自己的那些想法有些不合时宜,特别是对于青树村这样许许多多的普通村落。
杨桥的回信叫他明白,如果说陆岑川是对读书认字太过理所当然,那他就是对钻研进学太过理所当然了。全没想过这世上太多人家,所求不过吃饱穿暖,能读书认字虽然很好,但若是人人都要进学,家计谁去承担?
至于还要专心学问,那可真是千万不要了。
且当下读书多为仕途,而考取功名简直是一条缥缈坎坷又不知回报的路。读书科举不止个人耗时耗力,更是对于全家人生计的考验,这才是民间崇尚读书,却又少读书的根本原因。
是他想当然了。
陆岑川可没有瑞王复杂的感触跟情怀,杨桥信中所提跟她所想差不多。
庄稼、农具、家畜,都是很好的突破口,再加上日常生活中的必须用品,口语中的一些常见字,多的不敢说,对一个农人来讲,特别是认得数字,至少做工签契的时候,不会被人当睁眼瞎糊弄了不是?
单凭一个识字卡,能做到这个地步,就很足够了。
于是除开要吸引小孩子眼球的彩色识字卡,陆岑川开始着手面向农人的识字卡。
不但与李宝柱老孙几个种田的好手,一同挑选最普遍的农具庄稼配字,并且回归实用,要求配图务必还原,特别是各种作物,一星半点儿艺术加工都不要,最好画得跟实物一模一样,无需好看,只论真假。
着眼不同人群的不同需求来改变自家的商品,小小一个识字卡体现了陆岑川做生意的理念,饶是瑞王从不对手下产业上心,也深以为然,觉得可以探讨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