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幼局的后续不出陆岑川所料,那些偷奸耍滑的人家,并不是能真的不要脸,而是没丢脸丢到他们不能接受的程度。
随便慈幼局的小崽子们嚼几句嘴,跟县衙张榜贴的文书能一样么?顿时就急眼了,认打认罚,指天誓日的表示真的是一时鬼迷了心窍,往后绝不敢再犯,只求千万别把自家名字给写上去,让他们以后在外面抬不起头做人。
林县令果然也没有真的张榜,严词厉色的敲打过后,高高抬起轻轻放下,只说看他们往后的表现。
定下这边,回头又整治慈幼局,把分管各项事宜的人员挨个换过,陆岑川去时见到的那位管事也没能幸免。如此大刀阔斧的变动给后来人敲了一记响亮的警钟,慈幼局风气焕然一新,听秦河说,拐老儿整天乐得牙都不见了。
陆岑川:“……”
我还是第一次听这种说法。
秦河几个月在常在坊呆下来,不但脸,胆子也被养肥了不少,又有丁艾特意的教导,此时在陆岑川面前东拉西扯口若悬河,嬉皮笑脸到,
“劳东家挂心咱们,拐老儿还叫我给您道声谢呢!”
只是叫秦河带了个口信,实际上根本没起什么作用,陆岑川哪儿能受这一声谢,挥挥手叫他们不要在意。正好今天做的是花生酥,就随手给了他两包,这种小零食老人孩子都能吃,也方便带去慈幼局分发。
秦河双手接过,迫不及待的先尝了一小块儿,比想象中还要酥脆香甜,不由幸福的眯起了眼,然后就把剩下的小心藏在怀里,看着陆岑川满心满眼的笑模样,一句谢谢东家,特别的真情实意。
望着面前欢天喜地的小男娃儿,只不过数月时间,就已经与初见大不相同,跟换了个人似的,陆岑川不由感叹了下小孩子的可塑性。故意问了几句店里的事情,又问他手里活计做得怎么样,听他都答得不错,心下点头,没看错人。
不过也知道这小子的短板,给过了甜枣,那接下来就得配一棒槌不是?遂接着问到,
“今儿的百内加减做完了吗?”
丁艾整天为他算错账头疼的要命,不知这小子脑子也活记性也好,为什么偏偏算数特别烂。
秦河满脸的笑意顿时化作乌有,垂下了头,特别愁苦。
逗过小朋友,陆岑川这才带着阿越回家。想着广胜一定对林夫人突如其来的礼物很无措,毕竟林县令在广大村民心中,可是个高攀不起的大人物,不送礼给人家就算了,还要收别人的礼?想想都要昏过去。不如先去跟齐家叔婶打声招呼,让他们自己去对付这几天脑子一直不太好使的亲儿子。
她还在暗搓搓的吐槽别人,在周围一片欢欣的气氛之下,完全没察觉任何暗潮的汹涌,就这么毫无准备的,被吴梅花正冲到了脸前。
要说陆岑川相熟的这些人家里,最盼着有孩子的人是谁,那绝不是任何一个别的人,而是吴梅花。
她与李宝柱成婚数载,中间也未有分离,苦活累活从没干过,连她娘家妈都说比在家里养得还好。
然而膝下一儿半女都没有,如今老李家的香火还没能续下去。
再看看李宝柱的发小们,杨桥新婚半载就要当爹,广胜成婚一年麟儿在望,卫满仓胖乎乎的大儿子都满岁了。
这特么就很尴尬了啊。
偏偏吴梅花从前还一直认为李宝柱心系夏春燕,处处要与人争锋。对比之下,夏春燕进了席家就怀上阿越,而她自己这么多年肚子都没有丁点儿动静,更是落在了下成。就算后来证明了她所担心的全都是子虚乌有,这些事也根深蒂固的扎在了她的脑海里,成了她抹不去的心魔。
夏春燕,阿越,生孩子,在吴梅花心里,简直是不能提不能想不能碰的倒刺,甚至牵连一二,都割肉似的生疼。
这特么就更尴尬了。
当时陆岑川正看着老孙爷仨儿捞鱼。
林夫人送给广胜一家的礼物很是丰厚,陆岑川光明正大的带过去,齐家叔婶也没有遮掩,很快村里消息灵通的就都知道了。老孙头把这当成个新鲜事跟陆岑川打听,这可是别人都没有的第一手消息,等改日邻里们聊天的时候拿出去一说,倍儿有面子。
知道老孙就是想听个乐呵,不是那种没有分寸的人,陆岑川便没瞒着,把林夫人觉得缘分种种说了,听得老孙新奇又羡慕。他这份羡慕很清正,一边儿附和着感叹真真是有缘,一边儿拿眼刀剐捞着鱼的两个儿子,
“你们两个,谁先叫我抱上孙子啊?”
老孙的两个儿子连亲都还没结呢,听老爹这话都只憨笑,活泼一点儿的孙二郎一边舀了条鱼扔上岸,一边乐呵呵问,
“爹啊,啥时候给我娶媳妇儿啊?”
老孙就笑,
“回去就叫你娘给你相看!”
家里条件越来越好了,也是时候给儿子们娶房好媳妇儿,开枝散叶过日子了。
几人说说笑笑,鱼就捞好了。
这些鱼日常供应给常在坊,是不需要陆岑川操心的,今天是她想吃生滚粥,才来挑两条拿回家。正在琢磨是今晚吃还是明早吃,就见吴梅花怒气铮铮而来,后面跟着慌张的三娘四娘,想拉人又不敢上前,看吴梅花张牙舞爪的样子,应该是把小姑娘挥开过几回了。
陆岑川看见是她,反射性就把笑脸收了,老孙爷仨儿见三娘四娘焦急无措,意识到不是什么好事,也不收拾东西了,老孙赶紧站在了陆岑川侧近,大郎二郎就跟在了自家老爹的后面。
老孙当了一辈子的庄稼汉,身量块头摆在那里,满身结实的腱子肉,皮肤也黑,虎着脸往那儿一站,架势十足,再衬上背后两个儿子,震慑气场全开。
难为吴梅花欺软怕硬的,还敢顶着这样的父子三人,一指头指向了陆岑川,大约因为都是村里熟人的缘故。
“我跟你们夏家有仇是不是!?”
陆岑川:“?”你要非这么说也不是不可以有。
要不是看在宝柱哥的面子上,早不知道记了这女人多少黑账。
“我怀不上孩子,你就这么高兴?!啊?!”
吴梅花指着陆岑川,愤怒的话语中夹带着嫉妒贪婪憎恶等等情绪,甚至还有一丝她自己都没发现的,能推卸责任的快慰。
从夏春燕妨碍她婚姻幸福婆媳和睦,说到陆岑川大张旗鼓给齐家送县令夫人的贺礼,就是见不得她好特意要给她添堵。
中间各种“阿越凭什么能是个男孩儿”、“夏草玲怎么不一直傻下去”、“夏家为什么要来青树村”这样匪夷所思的质问,把她无趣人生中对夏家全家满满的敌意,向陆岑川展示了个彻彻底底。
陆岑川就在吴梅花这样河流般倾泻的负面情绪中巍然不动,看似心不在焉,却把她所说的每一个字都清清楚楚的听在耳里,记在心上。
反倒是旁边老孙一家都要听不下去了。
老孙听了开头就觉得这李家的媳妇莫不是有病吧?自己怀不上孩子,就连贺礼也不准给别人送了?后面愈发觉得她说得不像人话,想要上前喝止,却被陆岑川伸手拦了一把。
看看自家东家八方不动的淡然,耳边妇人刺耳的声音忽然就变得可笑,好像生生隔开了空气,被人从一个世界拉到了另一个世界似的。
吴梅花奋力的大骂,陆岑川随便的抄着手在一边听,老孙带着儿女们零散的把她们围在中间。冷风吹过的河塘岸边,画面激烈又冷静,像一出失败的舞台剧,收音散散落落,灯光也分不出主角是谁。
还好因为天气凉,不想带着阿越在水边乱跑,就先把小朋友放回家里,跟瑞王培养无言相对的默契去了,不然这会儿还得以暴制暴,先叫吴梅花闭嘴。
多拉低水准啊。
陆岑川闲闲的想到。
等到吴梅花骂得累了,也可能是吵架这事儿,多么的愤怒也没法儿单方面无休止的进行下去,吴梅花把心里多年积压的怒火宣泄完了之后,终于仄仄的闭了口。
老孙一家不着痕迹的松了口气,纷纷去看陆岑川。
老孙心里那个气啊,李家这泼妇简直欺人太甚,听听她说得都是什么胡话!?我东家虽然有能为,但年纪这样小,竟一时都给她骂懵了!只等陆岑川回过神来吩咐,就要上去治她。
陆岑川却没有。
还是那样随意的站着,声音也依旧是淡淡的。陆岑川说起话来,没有任何气恼或是愤怒的感觉,漫不经心的语调中甚至还带着一点点不走心的笑意,
“不能生就治,不能过就离。”
她惯常都是穿窄袖的衣裳,刚刚伸手挑鱼却还是觉得碍事,不甚工整的掖了一道,这会儿捋下来翻好,慢条斯理的整理着自己的袖口。
“给宝柱哥换个媳妇儿,大家就都开心了,对不对?”
她脸上笑着,口气也温和,对着面前这张狂的妇人,终于露出无比真切的恶意,从源头上,回敬了过去。
吴梅花再蠢也听出这话里的意思了,不可置信的望着面前这小姑娘,好像从未认识过她一般。刚刚冲进农庄甩开孙家三娘四娘,又指到陆岑川脸上张口就骂的泼妇劲儿顿时消散,使劲儿努力的看了陆岑川好几眼,想从她脸上看出威胁或是放狠话的痕迹。
然而什么都没有。
胸口激烈的起伏昭显着方才结束的谩骂,吴梅花忽然慌张起来,拔腿就往来路跑,头也不敢回。
看她竟然跑了,老孙一家惊愕之外只觉得涨了见识,却不知下面要怎么收场。老孙也看出陆岑川不是被骂懵了,而就是在等她骂完,只好硬着头皮问到,
“东家,您看这……”
“没事儿,帮我把鱼先送回家去吧。”
陆岑川一副没事儿人的模样,唔了一声又改口到,
“多送两条。”
老孙一边应了,招呼儿女们都该干嘛干嘛去,一边犹豫到,
“刚刚您……”说要给宝柱换个媳妇儿……
“啊,那个。”
陆岑川弯着眼睛笑到,
“我开玩笑的。”
老孙:“……”
东家,您刚刚话里我可没听出任何说笑的意思啊。
“真的!”
陆岑川再强调了一遍,她笑得自然极了,老孙却没法儿说服自己。娶了吴梅花这样的败家娘们儿真是家宅难宁,但以东家跟宝柱的关系,这算不算是另一种模式的姑嫂矛盾?
不过既然东家都这么说了,就假装自己相信了,替陆岑川多挑了两尾鱼,一并往夏家送去。
吴梅花怀不怀孕,到底跟陆岑川有毛关系呢?
正确答案当然是毛关系也没有啊。
就算最后李大娘想抱孙子想得不行,抱怨到了她面前,陆岑川也根本不会去多嘴。顶多安慰李大娘两句,说些没啥大用的套话,要是老太太实在忧心,就再请瞿老为李宝柱夫妻二人把把脉调理一番,没有更多了。
毕竟在她看来,李宝柱年轻的要命,晚两年要孩子也没什么。且人家夫妻之间的事情,就算她跟吴梅花不很和睦,可只要李宝柱没表现得不满,又哪需要她指手画脚。
不但不会乱说嘴,因为子嗣之事多有敏感,还会谨慎拿捏态度,比往常更和气的与吴梅花维持关系,免得伤了跟李家母子的情分。
结果谁知道吴梅花没脑子到这个地步,对已逝的夏春燕毫无尊重不说,还攀扯阿越,连夏婆子的清静都不放过,如此荒唐放诞,竟指望陆岑川做个不声不响的出气筒?
做梦去罢!
于是陆岑川交代了老孙帮自己把鱼送回家之后,就跟着吴梅花,前后脚的去了李家。
在吴梅花惊骇的目光之中,陆岑川二话不说把李宝柱喊了出去,没过多会儿,又有两个精壮汉子上门,把李大娘也接走了。
孔武有力的高大男人,一个小心的搀扶着眼盲的老太太,一个侧身一斜,就把扑过来的吴梅花挡到了一边,如同一堵肉山一般横出了距离。
吴梅花见过他们,虽然大约不是同一个人,但他们的气质是一样的,之前说是差点儿伤了贵人的席枝儿,就是被这样两个人扔回席家去的。想起这些人之前拖着席枝儿的手段,吴梅花打着哆嗦委在了一旁,不敢再上前撒泼阻挡。
李家母子接连离开之后,吴梅花惶恐极了。她那样的小心眼儿,以己度人,自然觉得陆岑川把婆婆丈夫都请走,不会干什么好事儿。但又实在没胆子再去夏家,想想席枝儿的断腿心里就发毛,忐忐忑忑的在家里等着,脑子里如同乱麻一般。
一会儿想着自己嫁到李家这么多年,除了没生下孩子,其他的,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一会儿想着李宝柱亲口说过从不曾喜欢夏春燕,只当她们是妹妹,哪有为了妹妹休了媳妇儿的道理?
一会儿又想着,陆岑川对自己虽不热络,但往家里送的东西从不曾苛刻过什么,凡是送给杨家卫家女眷们的礼物,也都有自家的一份。因为看重李家,陆岑川从来肯顾念李宝柱的面子,这回会不会也就是说说算了?
止不住的胡思乱想,无人的空屋里,吴梅花觉得自己好像过了一辈子。
对吴梅花来说万分难熬的时间,实际上不过就是一顿饭罢了。陆岑川还特意借了瑞王的侍卫去请李老太太,但也就是请李家母子吃了个晚饭而已。
甚至都没跟他们讲吴梅花冲进农庄,指到她面前撒泼的事情。没叫阿越上桌,而是跟着瑞王在隔壁吃饭,也找了“要说些小孩子不能听的话”这种理由,李大娘想想近两天自家古怪的气氛,就信了。
被陆岑川哄着高高兴兴的吃了饭,小小抱怨了一番最近家里的烦心事,把胸口的郁闷疏阔了些,这才叹了口气,满是羡慕的说,老李家的大孙子什么时候才来呢?陆岑川便又是缘分早晚之类的说辞安抚了老太太一顿。
陆岑川以为自己做的天衣无缝,谁知李宝柱一个字也没信。
他看着陆岑川熟练的把老太太哄得眉开眼笑,啜着专门为他备的一杯温酒,想着傍晚吴梅花进门时的慌张无措,还有这顿突然的晚饭,听着老娘的担忧,心如明镜。
杨桥跟广胜的妻子相继有孕,李宝柱同他们一同长大,当然为两个好兄弟高兴。
可除此之外,也不是真的没有一点儿惆怅,只是都这么多年了,他从前没有因为这样就休弃自己的妻子,以后也并不想。
生孩子讲究一个缘分,若是他真的没有这个福气……
那他至少能跟自己的妻子相互扶持,度过余生。
李宝柱从来都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最该跟他一心同体的妻子,却老是做些叫他难以为继的事情。
苦笑一声,既然陆岑川不想说,那就有千百种方法敷衍,李宝柱干脆也不白费那个口舌。待到回了家,看着如同惊弓之鸟的妻子,忍不住还是想知道,今日到底发生了什么?然而对方支支吾吾的,连能叫他做出些准备的回应也没有,一头扎进被铺里,只假装睡熟了。
李宝柱不是第一次对吴梅花感到失望,却是第一回,觉得自己有心无力。
一夜辗转,同床异梦。
大清早就得去装车往常在坊送食材,李宝柱整晚没睡,从床上坐起来脑门都发紧。好在是年轻力壮,熬个一半天的,梳洗过后倒也看不太出来。
自从常在坊新店开张,要送的东西翻了好几倍,老孙的大儿子孙大郎就成了李宝柱的固定班底,俩人一起将农庄跟豆腐坊的食材点清装车,再一同送到城里去。
孙大郎没有继承老孙的好口才,是个话少的青年,跟活泼的弟弟比起来,更加显得沉默。但身为家中老大,被老孙言传身教,心里是门儿清的,平日里都埋头干活,今天不停的偷瞄李宝柱,很是欲言又止。
李宝柱不是什么敏锐的性子,心里有事就更没在意他人,俩人无言的走了半途,孙大郎才终于开口到,
“宝柱哥。”
他家里有两个能说会道的,妹妹们也伶俐,大大小小的事情都用不着他开口,何况是别人家事这种有几分难以启齿的话题。他思来想去一个晚上,此时开口唤李宝柱,只引起了对方的注意,就迫不及待的把憋在心里的话说了出来。
孙大郎不善言辞,也不会添油加醋,叙述老实又干巴,平铺直叙的话里不时带着气恼,其中还打了几次磕绊,都是吴梅花非议夏家人的部分。
太大的道理他不懂,甚至小的道理也懂得不多,但他分得清好坏,更理得清亲疏。就算老爹提醒他们“东家自有决断,不要乱往外说”,还是不能当做不知道,糊弄自己的心。
他也是一个哥哥,只要想到自己的妹妹们,可能以后也有一天无端受气,只因为给她们气受的是嫂子,是哥哥娶进门的女人,就要忍耐毫无道理的指责和咒骂,连娶亲的心思都淡了。
哪还管什么决断什么后手。
一股脑儿的把昨天的事说了,看着李宝柱全然不知的惊怒,孙大郎仅有的一点点违背父亲交代的心虚也没有了,更觉得吴梅花不仅恶毒,还很卑劣。他生性秉直,也不爱在背后说人坏话,半晌只总结到,
“东家是最好不过的人。”
想了想觉得不够,这一句单薄简单的话根本不足以形容陆岑川的为人,又加到,
“能碰上东家,都是天大的福气。”
不只是他,是他们孙家,还是李宝柱,是李家,更是村里的每个人,都是。
孙大郎一边说一边点头,眼里是真心实意的感慨,而话题忽然转向陆岑川,叫李宝柱心里灼烧的怒火也稍稍和缓了一点。此时再想陆岑川昨天请自家娘儿俩吃饭时说的那些话,无不是在宽慰老娘,又何尝不是在宽慰自己?
这就是陆岑川的态度,更是陆岑川的胸怀。
被腾升的火气燎烧过的心肺呼出长长一股浊气,李宝柱心里又酸又软,应和到。
“对,是福气。”
可惜,有人不知道惜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