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先是孩子们不敢告知导致无人察觉;再是林舒茗一走,慈幼局放羊久了,大约也没人真的尽心做事,就放纵了那些人继续;后来林夫人接手,她是以从前个人行善的方式来规划孤幼们的未来,打算用募集的善款筹办产业,继而支撑后续的各项运营,等于跟官方划清了关系。
慈幼局在中间成了个走过场的,一旦能真正运转,有没有慈幼局都无所谓,也变相导致了现在除了谴责两句,难以实际处罚的局面。
所以陆岑川要先问这个,林舒茗在时林县令自然该出手时就出手了,但现在,就得说个清楚了。
至于怎么叫那些钻空子的人长长记性,把最核心的问题弄清楚,根本就不是个事儿。
想到跟女儿信中所议,林县令眼神一闪,问到,
“当做私下行善如何?”
陆岑川不答反问,
“慈幼局吃着官饷不就是为了救济孤幼吗?”
为什么要舍近求远当做私人行事呢?
“哈哈哈哈!”
林县令大笑起来,可不是嘛?
“那你还问?”
“我就是确认一下。”
耸了耸肩,陆岑川也不隐瞒,林县令以指虚点,笑骂了句促狭,叫她不要弯绕,有什么话直说就是。
得了准信,陆岑川就没什么顾忌,坦然言到,
“挂他们啊。”
不是只经由人们口口相传,而是由慈幼局官方,甚至由县衙来出具文书,张榜布告,哪些人打着行善积德的名义,欺瞒官府,连些孤苦无依的孩子都要哄骗算计。
叫大家都涨涨见识之外,还要留下案底,放在慈幼局的文档里,一年一年的,留给所有经手慈幼局的官员和收养的孤幼们。
不是不要脸吗?
那就不用给他们留。
陆岑川历来出过的各种主意,按杨桥的话来说,除了惊世骇俗之外,还有一个,叫做简单粗暴。
他说的没错。
林县令得了陆岑川“挂他们”的具体方法,真是毫不委婉,倒觉得很合意,心下微动之外,就好奇的又问了问她有没有关于监督方面改进的想法。结果听完既没赞同也没反对,说得再仔细斟酌一番,恍恍惚惚就走了。
陆岑川也不强求,反正叫她畅所欲言她就随便说了,至于究竟采纳与否,这就不在她关心的范围之内了。
只是慈幼局恐怕多少会有一些变动,无论好坏,叫秦河给拐老儿提个醒就是。
瑞王是等林县令走了才过来的。从前他们也没特意见过面,还有宣王做挡箭牌,皇帝来过之后,却忽然就觉得还是避开点儿好。
绝不是心虚。
听了林县令来意,瑞王问到,
“你这是准备插手慈幼局?”
“为什么?”
被她这么一反问,瑞王反倒顿了一下,不过立即就反应过来——她大约又要跟从前一样,出过主意就甩手不管了。
套种、海贸、仿制鬼国嵌,又到现在的慈幼局,这桩桩件件的事情,难道就没有一件叫她察觉出,只要趁机多沾上哪怕一点点,背后就是无限的好处?
这几乎是不可能的,唯一的解释就是她没兴趣。
空怀宝山。
瑞王一时跟杨路做出了同样的评价,不过他只是笑笑就放过了,仅是有点感叹,怎么养了个这样的性子。
俩人闲闲几句聊天,瑞王问起详细,陆岑川就随便把自己出的那些主意说给他听。
张榜布告什么的倒还好,听陆岑川说各方独立□□,实时汇总监督管理的时候,看着陆岑川的眼神别提多微妙。
“救助者……”
不太习惯陆岑川这样的称呼,瑞王在脑中转换了一下,
“与被救助者□□,慈幼局负责之人同评双方,县衙抽查。”
这都算是相关人员,虽然新鲜也能理解,但,
“救助者之间,也要互相监督评价?”
“没辙啊。”
陆岑川摊摊手,
“县里太小啦,慈幼局跟县衙关系又近,一旦有双方连成一气,甚至三方都串通好了,那跟现今孩子们有苦说不出有什么区别?”
“救助人之间虽然不一定有多深了解,但大概情况总是知道的。”
“孩子们之间也有交流,只要有一家良心还在,总能说句真话吧?”
反之,想要诬赖谁,也得多花点儿心思。
如果都精细到了这个地步,还是藏污纳垢,那陆岑川除了自己说点儿实话,也是没有别的办法。
说到此处,陆岑川不免露出几分无奈,为了几粒老鼠屎弄得这样复杂,也算是大费周章了。而也正是因为这样的周折,这独立□□的法子,其实在本县还不太适用。
管理、监督、评价、汇总,哪个不用人手?就算别的都不说,光是在最初联系有意愿的人家时,讲解这么严格又有几分繁琐的审查方式,就要把人都吓跑了。
明明是好心做个善事,结果反倒先给自家惹来了一堆的麻烦,谁还愿意参加呢?只要有善心,路上舍粥多简单啊,而以教授孤幼技能来作为救济这事,八成是做不下去了。
再说了,本县有能力敢把教授别人活命的手艺当作做善事的,数来数去也就那么多,抬头不见低头见,谁还不认识谁呢?就算折腾这么一大圈儿,依然可能半点效果都没有。
林县令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才后悔了一时心动想多听听陆岑川的想法,忙不迭的要回去冷静一下。
但话又说回来,县城这么小个地方,慈幼局又不管周围的村子,能有多少孩子?不过一时忽然收容了街上的小乞丐们,除了那份关饷又没有开源,只坐吃山空林舒茗那点筹来的善款,才显得特别难熬。
若是林舒茗还在本地,哪儿用陆岑川出主意,就算有些波折,也都不伤及根本,按着她的步序走下去一定会慢慢变好。
说到底,不过是缺了一个用心的人,要是根本连一个想做好这事的人都没有,那什么主意都没用。
所以与其这样折腾,还不如抓紧时间寻个靠谱的人接手慈幼局,往后管得上心一些,林县令再从旁敲打一二,也就成了。
明知不合适还要拿来说,瑞王嗔了陆岑川一眼,面上表情十分玩味。陆岑川也不在意,耸了耸肩,
“反正林县令也是顺带随便问问,那我也就张口随便说说嘛。”
慈幼局要走的路,林家父女心中早有沟壑,摇摆不定的部分本来就是怎样处罚那些表里不一的假善人。至于别的,准秀才郎瞎捣乱,就不准她瞎胡扯么?
瑞王哼笑,表示不信,陆岑川诶了一声,到,
“监督□□这事,真要做起来,其实没有想得那么麻烦。”
而且本县地域也好规划也好,参与的人也好,格局都有些太小,若是能扩展一二,还是很有些可为的。
说着从一旁的橱柜里扯了张纸出来,纸质寻常,不很细韧也不很雪白,但早裁好了一尺见方卷成一卷儿,方便平日随时取用。不仅是纸,这一排窗下的矮柜,什么笔墨纸砚饼干罐子,阿越的玩具趁手的刻刀,样样儿都有。
瑞王早就习惯了,顺手就把她用了也不收好的铅椠拿过来放在桌上,陆岑川嘿嘿一笑,抓起来就在纸上画了个长方形。接着又利落的在这长方形偏右三分之一出画了一道竖线,从上到下把这单子分成两部分。左边分上下两行写着极差、差、中、良好、上等、优秀,右边写着姓名、时间、地点、详细等等,做了个最简洁的回执单。
陆岑川一边写画一边到,
“喏,一式两份,右边儿各项慈幼局负责填好,救助者核对确认,左边儿……”
写的这么清楚,不用陆岑川讲解瑞王也能明白,后续如何审查利用这些回执,就更不用陆岑川多说。
不过瑞王还是想听一听她后续的想法,就追问,
“然后呢?”
陆岑川讲完笔一扔就准备去做晚饭了,闻言疑惑到,
“什么然后?”
反正又不会真的实施,哪有然后,没有然后啦!
瑞王噎了一下,也对,这家伙最是懒得去管别人的闲事,且就是说来忽悠忽悠林县令,哪会有然后?
这个没有然后的话题,陆岑川说完就忘了,林县令果然也没再回来询问。瑞王倒是又提起过一次,也没关注其他,只叫陆岑川把那张单据做得更完备些。
瑞王自从跟陆岑川熟识之后,虽然一改最初试探的时时尖刻,但想弄个明白的时候也绝不含糊。之前提过在画技上相互进益,起初陆岑川还以为是一句客套话,结果被问透视问到傻眼,几乎是呕心沥血的把上辈子那点儿理论知识全翻出来,才算了事。后来也有几件这样的事情,但他都只关注事物本身,再不顺藤摸瓜的打听更多,分寸拿捏得极好,陆岑川就没太多的戒备。
谁还没个好奇症发作的时候呢?
于是从善如流的在那简易的回执单上添了日期、序号、页数之类的细节,又调整了下布局格式,把它做的更加完善一些。
当然瑞王也对陆岑川说了是想自家拿去用,不然没事儿干嘛改进呢?
在他把慈幼局诸事总结陈词,按照自己的思路重新理顺,又跟这单据一同寄回京城等回信的日子里,陆岑川也没有虚度。
她终于给阿越找到了一个玩伴。
对,不是小厮,是玩伴;也不是别人,正是丁松。
丁艾嘴皮子虽然很利索,说话自有一种诱人倾听的力量,但在对待小动物方面,跟陆岑川简直不是一个重量级。
也完全没有想到,陆岑川找小厮找到最后,会把主意打到自家弟弟身上。
只是有两天赶巧在丁松来寻的时候忙得过分,一眼没瞧见就叫陆岑川把小少年领进后院招待了一会儿,两眼没瞧见,老实的弟弟就叫陆岑川忽悠得面上通红,只顾着低头小口的啃着点心,她说什么都点头应下,连个磕绊都没有打。
“真乖!”
陆岑川成功忽悠了丁松,这才转头去同少年的哥哥商量,
“并不叫他做什么小厮,就每天我们在店里的时候来陪着点儿阿越,阿越什么样子你也是知道的。”
说着挑起一边眉毛对丁艾眨眼,
“工钱也没有,自然不用签契之类,每天管一顿药膳,你看如何?”
看着眼中全是对陆岑川敬重与憧憬的弟弟,其实很想说东家你忽悠人这样厉害,却只开个常在坊做吃食生意,是不是浪费了?!
丁艾能如何?求之不得啊!
因为丁松满心的雀跃,俩人三两句就把这事定下,丁母那边倒是没有去商量,兄弟俩说自己能解决,陆岑川就不插手这个。
终于给阿越找到了能做伴的人,相关的东西也需要准备一下。
之前问过丁松可有读书之类,知道他从前当书童的时候也跟着少爷读过一些,但少爷实在是读得一般,书童就也只能蹭到三字经之类。
这跟阿越的程度可真是差的有点儿远了。
打从杨桥开始带着阿越读书,不知走了什么流程,千字文百家姓之类早就退出了学习范围。又因陆岑川坚决要求,教学的方向偏向趣味实用,书籍的选择自然也松散宽泛。
还有瑞王给陆岑川的各种杂记野史,里面一些没什么晦涩难懂词句的,都偶尔被拿来当做夜间读物哄阿越入睡,所以时至今日,阿越能看的书那是很不算少了。
光店里放的这几本,就完全超出了丁松的阅读能力。
而陆岑川就是恰巧看见他小心翼翼的捧着书,无论是听闻这都是阿越常看的书时眼里迸发的羡慕,还是满是敬佩的向阿越求教时,一点儿也不觉得向个三岁的小娃娃请教有什么不对的虚心,都叫陆岑川满意丁松的性情,这才起了请他陪伴阿越的心思。
当然,阿越肯认真的为他解答,还奶声奶气的把杨桥教的那些释义慢悠悠的说给他听,两个小朋友相处和乐,更是陆岑川动心的主因。
这会儿都商量好了,自然也要给丁松准备一些他能看懂的书册。
而一起读书虽然很好,但也不能一直闷头读书嘛!
陆岑川对于这时代读书科举的态度,从杨桥考学就可见一斑。教导阿越的时候也力主寓教于乐,甚至很有种对待幼童的宠溺偏颇,自然对丁松这个很有好感的小少年,也没有差别。
不过适合青少年的玩具只能慢慢搜罗,或是靠陆岑川自个儿想,书倒是可以去买现成的。
这样的规划,对陆岑川而言不过就是顺手而为,还有一点点对可爱小动物的照拂,对丁家兄弟而言却并不是那么随意。
当看着陆岑川带着阿越跟丁松一同往书铺去选书,自家弟弟像一个真正的从没受过任何苦楚的小少年一样,叽叽喳喳的欢快的同她说话,通红的小脸儿上全是纯然的向往跟欣喜,丁艾眼泪忽地就下来了。
他生来虽不富裕却也安稳,谁料一朝祸事临门,竟是顷刻间家破人亡。短暂的迷惘之后,他毅然扛起了家中所有的重担,不停的努力着、筹谋着,既没有哭泣的空余,也根本不屑于哭泣的懦弱,还以为早就忘记了怎么去哭。
直到泪水铺了满脸,风吹得湿漉漉的水迹一片冰凉,才拿手抹了一把,发现竟是眼泪。
二十来岁的大小伙子,愣怔怔的站在那里,对这些泪水惊讶又无措,视线朦胧中见陆岑川回头,对方一瞬诧异之后,略微抬起牵着阿越的右手,又对他示意身边无人牵引的少年。
卷起袖子抹净脸上的痕迹,使劲儿眨眨眼压下目中的潮意,三步两步追上去,一把抓住少年冰凉的手指,对上弟弟惊奇望来的目光,咳了一声确认声音没有异样,才到,
“东家几本书都要把你骗走了,哥也去,给你买些笔墨纸砚回家用!”
丁松本就红彤彤的小脸儿听了这话更红了,被哥哥抓着的手不由紧握回去,张张嘴却没说出话来,只狠狠的点了点头。
但是去书铺的采购计划并没有成功施行。
没有杨桥跟着,自然也没人推荐什么孤本新作。陆岑川书看得多了,别说一般印本,只要她想看,珍本孤本瑞王也从不吝惜。此时再看那些特意被人供起来的套装书,就很一般了,再见百文一本任选,更觉得不能入眼。
那么多抄写的手误跟雕版被挖掉的错处,简直是挑战她手工爱好者的技艺之心。
陆岑川啧了一声,最后只旁观丁艾挑了一套笔墨,又叫他买了许多的白纸,就带着一行人回了常在坊。路上不由抱怨到,
“想偷个懒也不行,印得那么差,我明天把从前杨桥给阿越用的几本拿来,上面还有他们讲解时的注释,就是得要松哥儿自己抄了。”
丁松才不嫌麻烦呢,丁艾更是喜出望外,杨桥那可是二甲传胪,多少人上赶着想要他讲解都没这待遇,能自己抄真是求之不得。
陆岑川这才知道,原来注释本比起原本更受人追捧。特别是名儒大家的注释,单是抄本就能叫人抢破了头,原本,没点儿门路那是想都别想。
“这样啊。”
知晓了全新的资讯,见这哥儿俩还有话说,就叫他们自行安排,明天也不用来得太早。丁家兄弟自是赶忙应下,陆岑川又在店里转了一圈儿,见没什么事儿,就带着阿越回家,直奔瑞王书房。
瑞王正接了皇帝的来信琢磨怎么回法儿,见陆岑川来了,便放在一旁,以为她是如往常般来寻闲书看,就把最近新得的几本还没来得及看的先与她。
陆岑川也不客气,接过来随手翻开,果然都是手抄本。
她从瑞王这儿拿到的书多是手抄,瑞王自己看的也是手抄居多,因为他这里的书不是孤本真迹,就很偏门。譬如陆岑川常看的那些野史杂记,本身刊印量就少,瑞王手里更是没有烂大街的寻常货色,自然是誊抄本居多。
略微翻看,又打听了一下这年代印刷上的问题,虽有官刻家刻商刻种种渠道,但果然是只有雕版。陆岑川便问到,
“印书这行,有没有什么特别的规矩要遵守?”
她其实是想问问版权什么的,但这会儿好像完全没这说法,只好大体的,连别的方面一并打听一下。
瑞王闻言一愣,
“你想要印什么书?”
这家伙除了看点儿杂书,经史子集一概没兴趣,又不好诗文,阿越也还小,根本不会有什么文章著作,怎么会忽然想到印书?
陆岑川没想瞒他,直接到,
“你觉得,开个书铺怎么样?”
开个书铺,这其实并不是陆岑川突发奇想。
大家都知道,这世上公认最好赚的钱,就是女人跟孩子的钱。不过打从跟着杨桥在城里书铺走过一遭,见证了价值二两银子的酸诗骈文,陆岑川就觉得,这里还有另一种人的钱,特别好赚来着。
书生。
当年她没有本钱,也没有现在这么多对这时代的了解,吐槽过后就把这事儿放在一边了。如今再想起来,印书工艺简单,又不需要什么很高的职业素养,笼统来讲,只需认字即可。
无论是印流传深广的名家著作,还是轻松趣味的杂记话本,就算是只给那些酸儒们量身定制诗集,做这时代的个人志……
一本万利啊。
瑞王虽然觉得她说开个书铺有些突然,但对陆岑川的行事从来没有阻碍的意思,既然她有这个想法,就把自己知道的一些相关事宜说给她听。
普通街面上售卖的书册之类,在乡野农家自然算是奢侈品,城里的平头百姓也要斟酌着买,但对更富庶些的人家,实在没什么特别。至于对那些百年世家或者一方豪富来说,就完全不是什么值得一提的东西了。
以普通勋贵读书子弟来说,除了定式的经史子集名著名篇之外,少不了一二闲书时常调剂;再有许多文会诗会,总有些值得关注的诗文会被集结刊印,广为流传;或者直接以瑞王为例,他不止是在读书,更是在藏书,除却传世的古籍珍本,当然也要看些时下的文人著作,各地名家的经典,每月不知手里过多少书。
所以若开个书铺,销路是不愁的。
但问题也很不少。
首先,陆岑川一个纯外行,既无门路又无客源,这书铺拿什么打开生意?再者,听她意思不是要纯贩书,而是要自己店里刻印,熟练雕版跟印刷的工匠哪里来?然后,新书制版费时费力,旧书雕版难以保存,光是陆岑川嫌弃的抄错刻错,就几乎不可避免。
这背后的种种,比卖书不知复杂多少,以眼下陆岑川的财力,个把书铺虽然说开就开了,可是综上所述,绝不是什么轻省的生财之道。
那为什么要开个书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