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老铺子里一如既往的冷清,不过这大约是好事来着。
陆岑川到时,丁松的针灸治疗已经结束,瞿老正在对丁家母子细细叮嘱些什么,瞿镜锋在一旁奋笔疾书,似是在记录病案。陆岑川来往熟稔也不把自己当外人,跟瞿老爷孙俩打过招呼,就在一旁随意坐了,等他们忙完才上前搭话。
送上自己做的枣糕又玩笑两句,对见了她来立马就拘谨起来的丁母到,
“您早上送我的枣糕太过好吃,勾起了我的馋虫。”
说着把另一盒预备给他们的枣糕递过去,表示自己一时技痒也做了一些,请她尝一尝。
因为知道丁母性子软弱还有些惧怕自己,陆岑川都没有按照寻常客套请她指教,就怕她多想。然而丁母还是超乎意料的推拒起来,一边忙不迭贬低自己的手艺,一边说自己真是太过僭越,竟然班门弄斧,惹得主家不快实在不该。
陆岑川:“……”
完全没想到丁母会惶恐如斯,陆岑川面上的笑意都僵住了,怎么搞得自己好像是个仗势欺人的恶霸似的?
说实话,性子软到这个程度,饶是陆岑川也觉得有些棘手。要是张苗苗那样的,说不定还能激两句叫她振作点,碰上这两个孩子的娘,且完全软得毫无底线,还没使力就要弯折,陆岑川只得退远一些,免得再给碰坏了。
这可是自个儿得力手下的娘呢!
赶紧语气轻缓的为自己解释两句稍作安慰,就转移话题跟瞿老聊了起来。
像丁母这样的妇人,老爷子行医多年见得多了,没想到竟会叫陆岑川难以应对,乐得给了一个台阶,叫尴尬的场面得以缓和。
见他们聊起来,丁母双手捧着陆岑川带来的点心盒子,好像是什么洪水猛兽,当即行礼就要带着丁松告辞。一旁的丁松试着劝慰母亲,但显然说话的分量没有兄长足够,丁艾这样说就顺利引导了丁母下一步的行动,丁松却被母亲压制,拖着他一同给陆岑川行大礼。
看着小少年无奈的笑容和对母亲温柔的安抚,陆岑川也不想叫他为难,摇头表示无碍,不再做什么礼貌应对,随意挥挥手,放这忐忑的妇人带着儿子离去。
待他们走远,瞿老才对陆岑川笑到,
“我听说这小少年的兄长是在你店里做工?”
陆岑川点点头,确实如此,也是她向丁艾推荐说瞿老爷子医术了得,这没什么好隐瞒的。
接过瞿镜锋端来的茶水,为老爷子斟上一杯,又殷勤的把盛了枣糕的盒子打开往前推了推,就听老爷子接着说,
“这小儿的病因我也听过,你身为主家这样客气,怪不得把别人吓坏咯。”
正给自己倒茶的手一顿,陆岑川看着笑容揶揄的瞿老,思索了半天才领悟过来:这时代的主仆之别,比她单纯听说的那些范例可深刻多了。她这样对等的态度,甚至因为对方是年长的女性,不自觉带出来的照顾,对丁母来说实在有些受不住。
且经过了几乎把自己小儿子害死的仁慈主家的“恩典”,丁母这样惊弓之鸟的姿态,就叫人很能理解了。
无奈笑笑道了句是自己疏忽,瞿老却摇了摇头,掐着胡子高深莫测到,
“你作为并未出格,她就已然经受不起,只是因缘际会罢了,也不用深究。”
“我晓得的~”
人与人之间奇妙的气场,陆岑川最是不会强求的,遂不多提,跟老爷子聊起别的。
打从试吃了番茄,陆岑川还没跟老爷子聚过。中秋虽然来送了节礼,却只是匆匆来去,如今有空,瞿老就兴致勃勃的说要带她们去看看那些移栽的花草。
陆岑川想想也没什么事,就欣然应约,带上阿越跟瞿镜锋,留几个伙计看门,一行四人往瞿老的药圃去。
这药圃就在城边,是为方便瞿老亲自侍弄些娇贵花草所设。路上瞿老问了陆岑川些药膳的事情,得知那手札上的药膳她已经尽数掌握,还做了许多实践,各种药材添加的分寸很熟了。又列举了几种情况问她该怎样补养,陆岑川也答得十分流畅,瞿老欣慰非常,觉得自己没有看走眼。
他俩这一路闲聊,言语中带着许多提问校考,两个小朋友就也不插话,安静的走在前面带路。
瞿镜锋拉着阿越小手,不紧不慢护着他行走,待到了药圃,陆岑川跟瞿老还没有对答完,瞿镜锋就又带着阿越先在药圃中转悠起来,边走边指着圃中各样植物与阿越看。那些人工栽种的药植各有药性,大约是不想叫他觉得无聊,还浅浅讲解,颇有风范。阿越也听得认真,虽然应答简略,但全无骄纵贪玩之相,很是乖巧。
陆岑川跟瞿老见状,都是会心一笑,然后陆岑川不由又想到头疼的小厮问题,就问瞿老爷子到,
“阿镜没个小厮么?”
“从前有的,后来跟着我,就扔回府城他父亲那里了。”
老爷子听她问这个,一改平日好言好语,回答的话里带着浓浓的嫌弃,
“他年纪尚小,正是成长学习的时候,弄那些伺候的人养些骄奢习气做什么!”
陆岑川:“……”
从这个方面考虑倒也是呢。
接着瞿老便说了许多子孙后辈愈发娇气等等,告诫陆岑川前车之鉴,气哼哼到,
“如今就只有阿镜能在我身边,竟觍颜说我偏心,他们那些穿衣吃饭都要人帮忙的儿女,送来是学医呢还是叫我闹心呢?”
又到,
“阿越从前你就养得很好,切莫学这些无用的做派,平白带坏了好好的孩子!”
“……可是……”
顶着瞿老不善的眼神,陆岑川挠挠脸试图讲理到,
“我偶尔忙得分身乏术,阿越又小,没个人照应我怎么放心啊?”
且阿越少有什么玩伴,整天不是跟着陆岑川就是跟着杨桥李宝柱,最近虽然还多了个瑞王,可实在只停留在和平相处的阶段,顶多下个棋,交换一下手中的闲书,是没什么互动的。
阿越本来就是个清冷喜静的性子,再连个同龄人都没有的孤孤单单的长大,陆岑川其实有点儿担心他以后会变得孤僻。
少些跟人交往的乐趣也就罢了,毕竟有人就是喜欢享受孤独,但如今,并不是一个能够依靠网络就能生存的时代啊。
养儿一百岁,长忧九十九,陆岑川觉得自己这大约是才刚刚开始。
瞿老不是固执己见的人,听了陆岑川为难,很能体谅,也敏锐的察觉出她想给阿越配个小厮的目的,跟自家那些不省心的儿女们不太一样。便不再劝阻,只是觉得她所列要求太多,一时半会儿绝对找不到。
“我家若有这样的好孩子,砸锅卖铁也不能给人当小厮啊。”
陆岑川:“……”
老爷子,没事儿瞎说什么大实话?
天虽然凉了,瞿老移栽的异国花草们一个个的却都活的十分精神,比在陆岑川手里强出许多。看过之后已是申时后半,跟老爷子告辞便也不再去常在坊,直接回家。
路上问阿越同瞿镜锋聊了什么,阿越就挨个与陆岑川细数,什么“菊花疏散外感热”,“ 连翘解毒散肿结”,听得陆岑川失笑。
瞿镜锋小少年看着沉着,带着阿越很是熟练的模样,实际上选出这样的话题,根本不知道怎么哄孩子嘛!
不过自家小朋友竟然认认真真的听了记了,便笑着问到,
“喜欢听这些?”
阿越想了一想,没点头也没摇头,只到,
“医谱上也有这样的歌诀,很熟悉。”
这医谱说的便是夏婆子留下的那一本了。
发现夏家传承可能已经断绝之后,陆岑川就又把它拿出来当做夜间读物,隔三差五的,求一个耳熟。里面许多夏氏家传的制药方法和验方,也是编成了这样的歌诀方便后人记忆,怪不得阿越能听下去。
陆岑川摸摸阿越脑顶,那本医谱读得多了,许多朗朗上口的段落已经能够信手拈来。从前没有特意问过,此时既然说起来,便捡了一首起了个头,果然只念了两句,阿越便与她应和起来。
少女清澈的嗓音柔和低缓不疾不徐,与小孩子还未褪去软糯的小奶音儿,从此起彼落到合二为一,轻轻顿挫着,在长长的回家路上,久久不散。
——☆——
甫一进十月,弟控的萧家大哥就给瑞王送来了许多御寒之物,确保他在青树村住的舒适无忧。
冗长的车队之中,各种冬日进补的食材药材就不必说,华美的毛裘皮革、精致的手炉熏笼,光上等的银霜炭就足足拉了两车,让陆岑川怀疑去年瑞王到底怎么在隔壁过的冬。
按照惯例把吃的都划给陆岑川,瑞王对着礼单不在意到,
“总之就是觉得会不够用,说了大哥也不会听。”
还不如就老实收下,即让对方放心,自己也别白费那些口舌。
陆岑川:“……”
确实,这种时候,老实闭嘴收下才是上上之选。
药材干货之类送到夏家,羊肉鹿肉留下吃两顿新鲜,剩下的直接放进冰窖。
自从夏天冰窖里面有了冰,就被陆岑川拿来当个储存室,还做了许多棉盒子说什么分隔保鲜以免串味儿,瑞王也是很习惯了,不用她说就指挥下面人一一做好。
长长的礼单拉到最后,终于有了两件意料之外的物品,瑞王一挑眉,招手叫陆岑川过来同看。
银红色的锦盒打开,里面并排躺着一面圆镜跟两柄把镜。清晰的叫人惊诧的镜面镶嵌在银制的镜框之中,极细的银丝绞成一股股蜿蜒流转,曲折成满是异域风情的藤蔓花样。
陆岑川惊叹之下执起其中一柄把镜,竟是出乎意料的重量,翻转过来一看,发觉背后亦有乾坤——是比正面更加繁复的花枝,纹路由外向内盘桓,缠绕拱卫起居中一颗硕大的宝石。
猛然看到这么大颗的宝石,陆岑川下意识就把手攥紧了两分,并且盘算起这颗宝石能顶多少破镜子,一个镜子弄得如此奢侈是要干嘛?
这要是给掉地上了,到底是要先看镜子碎没碎,还是要先看宝石有没有磕破了边角?
本末倒置也不过如此了!
正当她在心中碎碎腹诽,瑞王随意的声音悠悠响起,
“这几面水银镜是从前番邦的贡品,大哥见你喜欢新奇玩意儿,就拿来说送你玩儿。”
至于什么姑娘家就该好好儿打扮,别镇日里像个假小子似的毫不讲究之类,还是千万别叫她知道的好。
然后不等她回话,趁着她握着个镜子无语,瑞王又叫人把另一样意料之外的东西拿了过来。
这个就叫陆岑川更无话可说。
她没看错吧?那造型,是个双耳锅?那材质,不似宣王送的那套琉璃盏,而大祁亦不产玻璃,所以……这晶莹剔透的,是水晶?
陆岑川虽然也挑剔厨具,但对些过分的配置其实没有什么追求,水晶在她心里属于宝石类,拿来做锅实在有点儿一言难尽。而瑞王都不亲自上手,只是叫王明端起来随意看了一眼,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点评到,
“还行,是上等水玉。”
不是很懂还行这两个字是怎么得来的。陆岑川把手中的镜子慎重放回锦盒里,就听瑞王接着到,
“大哥说你做菜手艺极好,就是盛器都不讲究,这是特意送你的。”
然后又挑剔的嘀咕到,
“怎么只配了几个碗碟?”
转头吩咐王明,
“把送来给我那套酒杯一并拿来。”
陆岑川:“……”
送瑞王就是水晶杯,送自己就是水晶锅,虽然材质相同,但其中的意味真是令人深思。深深感受到了萧家大哥的揶揄,也不去细想番邦的贡品为什么这人随便就能拿来,陆岑川一反平日的谦让谨慎,把两个盒盖扣好,摞在一起端了就走。
隔日林县令来了村里,陆岑川才知道除了萧家大哥送东西的车队之外,京里还来了一队前来宣旨的官员,他们一同到了县里才分道扬镳。此回圣旨依然是关于套种,不过却是嘉奖各位实干官员的,就直接颁给了林县令,昨天已经在县里大张旗鼓的宣过了。
陆岑川觉得这跟自己没啥干系,恭喜林县令之后就无甚表示,林县令却觉得自己占了这小姑娘天大的便宜,见她这反应,想想她过往的做派,都对她几乎有些佩服了。
昨日考虑的千言万语全都堵住,往京城方向虚拱了拱手,到,
“陛下并不是忘记你的功绩,只是因你家事单薄,年纪又小,盛名太过反倒容易惹来麻烦。”
陆岑川一边听一边看了林县令一眼,实在不太相信这套说辞。
皇帝诶,那是什么人物?
抛开前世那些文字影视的描绘不说,光宣王瑞王实例展示宗室勋贵亲情淡薄这一条,世家大族都是如此了,就别提那些皇亲国戚跟其中最是顶尖的皇帝本人了。
对自己人都爱答不理的,凭什么对一个素不相识也没什么大用的外人这样关心啊?
何况这人管理着一整个国家,要是还能连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农女家事单薄,会被盛名所累这样的细枝末节都考虑了,简直细思恐极,想一想都觉得吓人。
不过看林县令郑重肯定的模样,绝对是加了忠君滤镜。还有,青天白日的,为整个大祁最高的权利者说两句好话难道不是应该的么?
遂也不多疑问,哦了一声表达理解与支持。
林县令:“……”
不知为何说不下去了。
尴尬的咳了一声,虽然前面那番话的确是林县令由宣旨官员的态度推断出来的,但,实质上的效果确实是如此啊!
县里那些人一看这回都没陆岑川什么事,红眼病立即不就好了?不但不提他给个小姑娘扬名是惺惺作态假公济私之类,得了赏的千恩万谢,没得赏的百爪挠心的后悔当初为什么不肯出力,也再不说陆岑川一个农女何德何能了。
看着小姑娘虽然嘴上应了,眼里却满满是无波无澜的平静,明显没信,林县令无言之外,觉得也不能怪她。
毕竟陛下当时可是微服出巡,她又哪能知道天降这一份恩典从何而来呢?
哎,陛下真是爱民如子,操碎了心!
感叹了一下君王的不易,林县令强调到,
“是真的!”
陆岑川给他添了杯茶点头附和,
“陛下那样的大人物做事,种种考究思量自有用意,能有去年的奖赏我已经很感激了。”
“还劳您为我这样费心,真是过意不去。”
滴水不漏,一派的诚恳。
林县令:“……”
人家都这么说了,林县令还能指着她非要拆穿她说谎不成?体会了一下自家夫人面对这小姑娘口不对心的体谅时那种烦恼,稍稍平复了下心绪,才把自己这次来村里的另一个目的说了,
“慈幼局的事情我查证过了,你之前给茗儿出了主意又亲自参与,想听听你的意见。”
林县令此来,除了觉得自己占了人家便宜心里过意不去,非得亲自来说明之外,就是慈幼局的事情了。
他从林夫人处知道有人不但不用心教导,甚至还起了歪心思利用苛待那些孩子,钻慈幼局全新救助方式的空子,恼火之余一一都查证过。大约是没想到林县令会忽然插手,本就只做了个表面功夫的几家人,轻易就被揪了出来。可被发现做出这事,除了名声不太好听,竟没什么实质上能够处罚这些人的办法。
然而名声这东西,都不用多长时间,三两人言,遮遮掩掩还不就过去了。难道罚他们不准再救济孤幼广行善事吗?
那怕是求之不得哦。
这跟林县令平日治理这一方水土,行些政令手段又不一样,也不能强硬着来,衡量过后,给女儿去了封信,询问她起初关于慈幼局的打算。
当时林舒茗借慈幼局行事,收容全城乞儿孤幼,动静不小,林县令却没仔细询问过,只叫女儿放手去做,是因为相信女儿心性能力,也相信自己定能当个最好的后盾。
然而杨桥中榜外放,女儿跟着女婿上任,意外把这事给打断了,如今出了状况,不知女儿可曾想到没有?若是想到了自然很好,若是没有,也能给女儿女婿提个醒。
不过那边杨桥初初上任,各种事物应接不暇,小两口忙得不行,林舒茗还未有空闲起步做这些,看了信中状况,很是气恼了一番。
明明陆岑川曾与她提醒过,自己也做了防范,还是这么快就出了纰漏,懊恼过后,把她的目标与想法细细写进回信里。
杨桥见了,想到从前陆岑川也参与其中,且与自家媳妇儿往来无忌,出过许多主意。然而现下老丈人竟得山高水远的写信来询问详情,怕是没了自家媳妇儿居中牵线,那家伙做好分内之外一个字都没多说。
回想起那破孩子从来不爱多管闲事,又看着自家媳妇儿自责,杨桥顿时假模假样的出起了主意,并哄着林舒茗写在了给老丈人的回信上。
“若是能叫她不用顾忌畅所欲言,八成能说出些什么来,把其中惊世骇俗的摘一摘,多半都能有用。”
陆岑川:“……”
别诓我,这种口气绝对不是林舒茗,而是杨桥啊!
“哎呀~”
林县令也明白杨桥的小心思,被陆岑川直截了当的戳破,讪讪笑了笑,
“女婿也是孝顺我么!”
陆岑川翻了个白眼儿,都被杨桥卖了,跟林县令也很熟,既然问到她头上,就并不敷衍,直接到,
“林大人是想要由官府接管这事,还是依然跟从前似的,只当做普通人私下集结所行善举呢?”
这是个很核心的问题。
慈幼局其实本身属于官办,只是多少年来一直不功不过,虽然接收孤幼,但不但范围不广,做得也不周到,拿一份官饷,养几个老残孤幼,说一句混吃等死也不为过。
曾经林舒茗接手慈幼局,其实除了想要借助官家的威信与震慑,也有现成的设施不用白不用的意思。决定实行把教导孤幼生存技能作为救济的方式之后,慈幼局更变成了不可或缺的监督角色,在救助者跟被救助者之间,以慈幼局为桥梁,形成一种互信的规范的救助,才能惠及三方,长久的做下去。
所以出了漏子,其实算是慈幼局监管不力,应该由官方出面说明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