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
先回过神来的是丁艾,月余来陆岑川对他的不同与隐隐的看重,已经叫他与同一批签下身契的人在地位上拉开了距离。他本站在陆岑川下首没甚存在感,此时忽然开口到,
“东家,我知你宽宥,但往后咱们还需得人手补上空缺,这人还是打死以儆效尤的好。”
陈中人也反应过来,闻言去看陆岑川,就听她冷淡的应了一声,缓缓说到,
“下次吧,这次我没说,且都麻烦陈老板跑这一趟了。”
竟是下次无论谁犯了什么错处,都是一概打死的意思。
不过陈中人见识多广,已经看出这俩是在一红一白的敲打手下。他与丁艾有些交情,见这人在新东家面前混得不错,也有心弥补一二这次的走眼,往旁边使了个眼色,就有健硕的跟班跨步上前,反剪出口威胁那人的双手就要拖下去,路上还为了阻止哀嚎求饶,一拳捣掉他两颗门牙,把人打昏了过去。
场面就更尴尬了。
陆岑川眼角一抽,没想到陈中人的手下会直接动手打人,阿越可还在呢!
赶紧低头去看身畔的小娃娃,见他正玩衣襟上的平安扣,好像没看到刚刚那一幕,松了口气伸手把小朋友抄进怀里,顺道把他生日时提出的“三岁了不能再老抱着”的要求扔在一边。
说实话,只是这种皮毛程度的参与,就有人敢叫嚣着出卖“秘诀”来威胁她,陆岑川还真是没想到。本来剔除这几人,不过是因为他们平日偷奸耍滑又对她态度敷衍而已,也真是世事难料。
而这样果决的处置,为她平日温和的态度罩上了一层冷冽的震慑,就是意外之得了。
叫众人各归各位,陆岑川请陈中人到后面去谈后续追加人手的事情,丁艾则把秦河叫到了面前,低声吩咐了些什么,近日养得肉乎了些的小男娃眼睛滴溜溜一转,点点头出门去了。
试用期过后,在她的多方考量下只有四个不称职的人,陆岑川觉得合格比例还是很高的。向陈中人表明了继续需求人手的意向,陈中人也表示一定会多多用心,下次再也不会有这样不懂事的来添堵,一番相谈,双方都觉得未来一定会更好。
谈完之后陆岑川又把丁艾跟王小喊叫了来,让他们无论跑堂帮厨杂工一人推荐三个。丁艾的三人名单低头抬头就报了出来,王小喊却想了半天,只说了给他打下手的两个帮厨的名字。
他从没注意过这个,冷不防被陆岑川这么一问,也不知为何要推荐,见丁艾张口就来,平日刀工被比较的郁闷一时都反了上来,拉着脸问到,
“你要这些人干嘛?”
陆岑川:“……”
没听明白我话里意思你就胡乱推荐?
但这人一向反应慢,陆岑川便解释到,
“当然是选些可用的多教导一下啊。”
难道花钱雇了人手,却只让他们做些没技术含量的小杂工?当然是网络人手培养才干扩张产业,实行一个很寻常很朴实的发展计划啊。
然而王小喊一听陆岑川说完,本就拉长的脸更阴沉两分,到,
“培养好了就把我一家踹开是吗?”
陆岑川:“???”
我到底是哪里又给了他这种错觉?
陆岑川简直莫名其妙,他们不是已经讨论过这个问题并且说得很明白了吗?
但这小子一根筋不是一两天,从前店小事儿也少,整天相处还能迅速推测一下他所为何事。现在是不成了,只要店里有客人,王小喊基本没法儿出厨房。除了特意抽出练刀工的时间,俩人都没空说话,谁知道他这是闹哪一出。
陆岑川下意识就皱眉看了眼丁艾,希望对方给自己点儿提示,却更加刺激了王小喊。
一个比他更聪明的人,一个比他懂得更多的伙计,一个比他学得更快的同僚,一个更得陆岑川看重的手下。
一个对手,一个可能取代他的后备……
一个,他应付不了的危机。
丁艾接到陆岑川询问的眼神只能苦笑。
王小喊那点儿心思他哪能不知道,别说王小喊本就不擅长这些,就算擅长,丁艾也更高阶熟练,足以轻松洞察。他原不想把这事告诉陆岑川,毕竟他们之间的不协本就不应该有,还要打扰主家,根本就是一种无能。特别还很有可能招来主家的厌弃弄得两败俱伤,肯定是得私下化解,他正寻着机会解释一二,谁料王小喊这么不经事儿。
“王大厨。”
他试图挽救一下,委婉提醒到,
“我是跟东家签了身契的。”
身家性命都在陆岑川手中,不但要好好为她做事,更需得有一种忠心,而王小喊却是陆岑川聘来的,他们之间完全不该有无谓的比较,因为从根本上就是不同的。
但他提醒的太委婉了,王小喊并不能理解,只瞪了一眼过去。
陆岑川却是懂了,然后她皱了下眉。
有没有人觉得王小喊比刺儿头愣多了?
啊,不是,人家都改名叫梧桐了。
“王小喊啊。”
陆岑川每回用这个口气说出来的话,都叫人无法反驳,王小喊下意识的就气短了一截,气势不再,嚅嗫回到,
“……诶。”
“你一个人是能撑起多大的店,又能撑起几个啊?”
快把王小唱叫来,可能是太久没动手,她已经快忍不住想要收拾这个愣头青了!
愣头青王小喊愣了好一会儿,什么多大什么几个?万分不解的问,
“常在坊不是就这么大?”
丝毫不懂陆岑川为什么还要考虑那些。
陆岑川翻了个白眼儿,她跟王小喊的区别,从开始合作的那天就在于小心守成跟求新求变。之前无数次的交锋虽然都是她力压得胜,但王小喊的心态却没多少改变,被动接受之外,绝不主动迈出一步。
她从前并不在意,王小喊只是一个合作的伙伴,能长久两利自然是好,如果不能,也没必要互相勉强。且王小喊比起一个经营者,更适合、也更有天分当一个钻研的手艺人,有王小唱跟王大娘从侧面劝导,应该也没什么。
但是现在看来,恐怕还是得提一提重点,
“我从以前就说过,”
在陆岑川初开常在坊,跟王家母子第一次决定要以雇佣方式继续合作的时候。
“我是不会止步不前的,如果你不愿前进……”
“那就只好自己留在原地了。”
王小喊闻言脸色陡然苍白,陆岑川的口气明明十分寻常,却比被痛骂斥责、比初见时针锋相对的那些讽刺,更加叫他难堪。他站在那里无话可驳,陆岑川也没继续,丁艾见没自己插嘴的份儿,就老实的闭口不言。
好在尴尬不过少顷,王小唱便匆匆到了。
她是跟王大娘一起来的,老店除了王栓之外陆岑川也添了几个人手,她们平日管着那边,新店的事是不太知道的。
去请她们的人也没说清楚,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慌慌张张就来了,但一看王小喊的样子,母女俩便都明白了几分。
“哥哥……你又跟夏姐姐顶牛了啊?”
坐在自家哥哥身旁,王小唱小小声的问到。
留王小唱劝导王小喊,王大娘跟陆岑川独自到了一旁,听取个中原委。
她没想到儿子竟然因为常在坊未来如何发展跟陆岑川起了争执,天底下还没见过对主家指手画脚的雇工。虽然是为自家钻了死角,但着实没这个道理,很是窘迫,只好讷讷到,
“小喊的性子姑娘是知道的,他就是说话不过脑子,没有什么坏心,姑娘信我们……”
陆岑川摇摇头,
“大娘,不是我不信你们,是王小喊不信我。”
安于现状不愿改变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也不知道他为什么有这样持续的危机感。
丁艾才来几日?就把他唬成这样?自己平日待他很苛刻挑剔么?还是很防备他?
工钱自不必提,生意上的事该说的都会说,厨艺上需要的也都教了,就连实际操作上出了瑕疵,譬如这次刀工的问题,也是让他为了以后打基础从头练起,按说不应该啊。
“信,信啊,怎么能不信姑娘呢?”
不信怎么能放弃身家跟着她做买卖?不信怎么能把闺女儿子都放在她手下?
看着王大娘慌张又茫然的模样,陆岑川心下叹气。
王大娘不是什么特别有远见魄力的人,跟自己合作尝到甜头之后,更是放手儿女施为,任由两个小的做主。讲了半天都没理解到点子上,那就也没有谈下去的必要,还叫她平白忧虑。
劝了两句表示没有大事儿,就是王小喊又犯拧了,一会儿跟王小唱谈谈就能解决,叫她不用担心。
安抚好了王大娘,陆岑川在等王小唱的空挡里,稍稍反思了一下自己。
王小喊这状态看起来像是处在高压之下,又被假想敌刺激,才反应过激。
但他从前难道没有竞争对手?
他自己一家摆面摊的时候,外面所有的小吃摊子都是他的对手;后来在常在坊,每每新品上市,多如牛毛的仿制亦是他的对手;还有王栓,那还是他亲自教出来的呢,也不见他藏私,难道没想过有一天王栓都学会了,会抢了他的饭碗变成他的对手?
莫不是最近练刀工压力太大了?
本来想给王小喊找点儿理由,但想到这里,陆岑川却忍不住又翻了个白眼儿。
这点儿压力也叫大?这家伙一把年纪了抗压不行啊!
看看刺儿头,天生一副不讨人喜欢的冷脸,带着一卜溜的小毛头,饭都吃不上了还知道忍着性子,不要一次性把羊毛薅完呢!
诶呀,刺儿头这名字虽然不怎么样,但实在是朗朗上口,怎么又叫错了。
不过王小喊从以前就有点儿熊,陆岑川是很知道的,也没准备多计较,反正她该说的都说了,想着一会儿同王小唱讲明白,就能跟往常似的,闹过就算了。
王小喊却不肯,他要跟陆岑川签契。
陆岑川:“……???”
少年你醒醒!?
没等陆岑川反应,王大娘第一个就不干了。
她好好的儿子,怎么没灾没祸的要卖身为奴了?她年轻守寡,凭一己之力奉养公婆照顾孩子,千辛万苦的拉扯这老王家的一根独苗,如今要卖了身契给人当奴才?登时眼泪唰的就下来了,骇了王小喊一跳,发觉自己话里有问题,赶紧解释,
“不是签卖身契,是工契,像栓子哥签的那个,有年限的。”
“哦。”
能直接这么说吗?吓陆岑川一跳。
不过怎么这会儿想起签契来?
虽然当时两家继续合作不过是口头约定,其实很简陋,现在补一个正式的契约也使得。陆岑川疑惑的看了一眼王小唱,王小唱笑得有些勉强,却只摇了摇头,没有阻挠自家哥哥作出的决定。
意识到兄妹俩可能谈崩了,王小喊第一次在跟妹妹的交锋中得到了胜利,陆岑川想了想这小子令人堪忧的抗压能力,放下之前的事不再提起,只点头到,
“那你觉得签几年好呢?”
王小喊见陆岑川沉着应下,毫无意外或是惊诧的神情,吊着的心不知是一浮或是一沉,总之是挨到了实处。
他知道自己今天又鲁莽了,但能把一直压在心底的话说出来,也并不怎么后悔。
曾经他以为陆岑川对他们一家是特别的,所以当初才一直选择他们,连后面常在坊开张也对他们发出合作的邀请,但其实不是的。他以为自己足够应对陆岑川的要求,足够以自己的能力作为自家在常在坊立足的根本,一直得到陆岑川的倚重,但其实,也不是的。
他的天分并不是不可替代,比他拥有更多才能的人,甚至只是更加努力的人,不需要那些天赋,也可以取代他的位置。店面越大,见识越多,对陆岑川越了解,才越能看清自己的位置,然后不可抑制的,自惭起来。
陆岑川说她不会止步,谁又想被留在原地?
只是若是跟不上呢?
与其每日担心忽然被抛下,不如趁着如今还算有用,定下一个实际的保障。王小喊思索一阵,答到,
“五年吧。”
时长还算合适,不过在王小喊要求未来五年内陆岑川不得无故辞退王家母子三人的同时,陆岑川也趁机加上了一些针对王小喊的条件。
譬如契约到期前的三个月,王小喊就需要明确接下来的就职意向,续签自是一切无碍,如果确认离职,需得有至少两个帮厨能立刻接手他的工作,如此之类。
王小喊听了半晌,条条道道这么详细,陆岑川难道是早有腹稿而不是临场应对?
不,不是。她从来都是这样的。当年自己偷偷仿制凉皮,她也是这样波澜不惊的来尝味道,有条不紊的就解决了所有事。
但现在不是回忆往事的时候,回神专注眼前,王小喊问,
“什么叫离职?”
“就是不在我手下干了。”
从一个小面摊摊主做到常在坊的大厨,只花了短短一年时间,期间王小喊只是老老实实的学菜做菜,可见跟对人到底有多么的重要,多想不开才会主动不干?
而这些条件也让王小喊意识到,自己之前是杞人忧天了,他心情有些复杂,但最终还是认真到,
“我不会不干的!”
五年之后的事,谁说的准呢?陆岑川笑笑没接茬儿。
契约一式两份互相签名,王小喊揣着五年份的就职保证,终于轻轻松了口气。
不过这口气只松了一半,为了五年之后也不被迫离职,当然要从每一天好好努力啊。
处理完突发事件,陆岑川还得把原定的事情办完,丁艾见缝插针到,
“王大厨赤诚,恭喜东家。”
这么一根筋,都不用担心精心培养的大厨被人挖走,真是可喜可贺。
“是吗,呵呵。”
你就是想说他傻,别以为我没听出来。
扯完这句陆岑川又叫丁艾再推三人,王小喊那两个赶鸭子上架报上的帮厨,陆岑川实在不太放心。不过丁艾还是颇给面子的,并没否决那两个帮厨,只把空缺的名额补上了一个。
这一个却叫陆岑川立时来了兴趣。
“诶,这你是往哪儿提啊?”
帮厨还是跑堂?难道是采买?那小子应该不认字,总不能是三级跳的往账房上培养。
丁艾神秘一笑,也不吊她胃口,
“后厨。”
“嚯!”
陆岑川霎时间就更有兴趣了。
刺儿头,不是,木梧桐小少年,还有这方面的天赋呢?
丁艾竟然推荐了木梧桐,还是往后厨的方向,陆岑川惊讶之余十足好奇。厨房是她重点照顾的主战场,当即就把两个帮厨并木梧桐都叫到后院,配给每人一口锅一口灶,一个案板一柄菜刀,所有食材都可以从店里自取,其他没有任何限制。
“王大厨跟丁……管事向我推荐了你们。”
陆岑川改了一下对丁艾的称呼,说明把他们叫来的目的,
“所以现在,展示一下你们这几个月在厨艺上的所得吧。”
能在陆岑川手下坚持过试用期,别的不说,理解力跟行动力那都是没问题的。听她这么讲,立即就明白这是能得到东家青眼的好机会,两个帮厨摩拳擦掌,飞奔着去选自己这两个月中学会做的食材。
木梧桐倒是没往厨房去,而是去笼子里抓了一只还未宰杀的活鸡,在旁边两位切肉切菜的忙活中,烧了一锅热水,割喉放血,烫起鸡毛来。
不多时成品出炉,三人一个炒了盘兔肉,一个拌了个皮蛋豆腐,剩下的木梧桐,只扒了一只光鸡就算收手。
他明明完成度最低,根本不能算是做了一道菜,然而和另外两人摆在一起,脸上却一点儿窘迫畏缩都没有,依然是那副冷硬的凶相,平白名正言顺了百分之一百二十。
这小子是大心脏导致了面瘫,还是面瘫掩饰了心理变化?
无论如何,这副输人不输阵的气势倒是挺不错的。而且他的手法步骤十分利落,对每一部分的处理都达到了陆岑川要求的标准。
但这就是在常在坊处理食材应有的水平啊,关键是然后呢?
不等陆岑川说话,丁艾便到,
“照那天那样弄熟了呀,这你叫东家怎么评判?”
木梧桐看了看丁艾,又转头去看陆岑川,到,
“那是按照从前的法子随便弄熟的。”
并不是这几个月在店里学的。
陆岑川:“……”
“噗。”
陆岑川看着他那张理直气壮的脸,简直忍不住要笑岔气儿了,这份冷静的较真儿能加一百分。挥挥手叫他按照自己的方法去做,才转头听丁艾说为什么推荐他去后厨。
原来是木梧桐跟秦河两个,趁着头一个月的工钱发了,想弄些荤腥给慈幼局的小毛头们改善伙食。就跟丁艾商量,能不能照本钱从店里买下原料,比外面可便宜不少,顺便借用店里的灶火,他们自己做好了带过去。
丁艾如今是秦河的师傅,自然照顾他一些,又不是什么大事,就点头允了,趁着厨房空闲,叫两个半大小子自个儿折腾。
粗糙的刀工,粗糙的做法,炖鸡炒肉,只放了盐,但别说,还挺有章法的。木梧桐负责做菜,秦河就负责烧火递东西,一看就是惯熟如此。
而制作手法的拙劣,并不是因为没有天分,正相反,在稚嫩的烹煮技艺之下,丁艾觉得木梧桐还真跟厨房有些相性。
他指给陆岑川到,
“您看。”
僵着脸的少年剁开整鸡虽然多用蛮力,但刀用得很顺溜,下手果断,切面干净,肉块也均匀,翅膀之类徒手由关节掰开的时候,很有几分样子。
不得不说,比王小喊对着根黄瓜翻来覆去小心翼翼的别扭样儿能看多了。
点点头,陆岑川问到,
“成品你尝过吗?”
丁艾摸摸鼻子,
“那倒没有。”
白水炖鸡清炒肉片,光放盐能好吃到哪里去,还用尝?而且据说那点儿肉要分十几个人,他可不好意思下口。
陆岑川嗤笑一声,叫木梧桐停手,毕竟也没教过人家,怎么好勉强人家把鸡肉“弄熟”了给自己品尝呢?
且确实也不用尝,自己预想的要求本来就不多高,选到这种程度的,就足够了。
跟丁艾推荐木梧桐的理由一样,到不是在他身上看到了多少的天分,仅仅是觉得适合,说不定厨艺之外的考量还更多一些。
反正总要有人上,那为什么他不能试一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