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王第一时间就察觉到了这忽然而来的细微变化,但他可没觉得是自己照顾小朋友太顺手的错。能在夏家常驻,一切的先决条件都是跟阿越和平相处,再说又不是什么大事,瑞王早习惯了,只以为此时是陆岑川的区别对待,叫皇兄觉得被怠慢了。
然而却也没办法——人家一点儿没做出格的事情。
没有有意无意的刁难,也没有高高在上的漠然,甚至都还表现的很热络,时而夸赞菜色,说陆岑川这确实是难得一见的好手艺;时而询问生计,表示若有为难自己定当全力相帮。添酒添饭,好像对主人家以及这顿饭菜,全都满意非常。
吃完了饭,皇帝陛下还意犹未尽似的与陆岑川叙话,又赞过一轮陆岑川人品秉性,把一个弟弟得到贵人帮扶的感激兄长这角色,演绎得淋漓尽致。
只是长了眼睛的都能看出来他那股子看谁不顺眼的劲儿头就对了。
“谁”也不在意。
饭桌应酬,能吃好喝好,再说些好听的,就已经很圆满,还指望什么呢?
而且别说是朋友的哥哥,就算是夏草玲亲爹的哥哥,也不可能在陆岑川心里比陌生人多出些什么特殊。
诶?天然就想多揍几下算不算特殊?
等到他们告辞,夜色已经渐深,瑞王坠在最后,等皇帝跟宣王都走出好远,才叹了口气对陆岑川到,
“我大哥久在高位习惯了,性子便有些恣意,你不要放在心上。”
此时也只能这么说了,总不能明白讲他兄弟俩不尴不尬的相处惯了,以前要是他拒绝皇帝什么提议,皇帝就算多有不满,最后也都不了了之,没料到这回竟会变招,非要跟来探个究竟,陆岑川的不肯殷勤便正好撞在这风口上。
谁知陆岑川蹊跷一笑,不但不以为怪,还反过来安慰他,
“你放心,我懂得。”
一副很理解的模样。
瑞王深知她吃软不吃硬,哪儿能放心。但论起待人接物人情往来,陆岑川绝对是在自己那个随心所欲的皇兄之上的,又说了一句叫她不要在意,才无奈笑着回去了。
不过这事还真不用瑞王担心,毕竟陆岑川并不是装模作样的表示理解,比起瑞王,陆岑川对皇帝懊恼的心境可了解多了。
试问,千里迢迢的带了好物给弟弟尝鲜,弟弟却首先想到的是送给邻居,哥哥想一起吃还要去别人家蹭饭,这种时候,当哥哥的会怎么反应呢?
当然是先把那个邻居作为拐走弟弟的坏人警戒起来啊!
从前一直以为瑞王说的受宠,是作为子孙幼辈受到父母长者的宠爱,原来竟然不是。又想到他曾经还说过,兄弟之中就阿宣靠谱些,当时不觉得,如今想来这句话就很有深意了,看来瑞王也是知道他哥的德性的。
虽然他们异口同声的说没有家人同聚吃饭的习惯,但以这位哥哥的表现来看,其实不知有多羡慕,刚进门的时候还能端着派头忍着,真是难为他了。
哼笑一声,陆岑川在心中鄙视到,
“啧,弟控。”
不就是没给他夹菜吗!当谁没看见呢!
一顿螃蟹,不但陆岑川对萧家大哥有了更加直观的了解,皇帝对陆岑川的感官,也变得更加微妙了。
仅仅两面亲见,他心中“弟弟的救命恩人”这高大形象已经摇摇欲坠,也不知该怪陆岑川心大还是该怪皇帝心小。
总之一年以来的潜移默化是白费了,一个心软就造成这样大的变化,瑞王真是哭笑不得。
且一牵扯上前世最懊悔的兄弟关系,瑞王就有些瞻前顾后,皇帝不表态他也就不挑明,两人间无法进一步软化的局面干脆就僵住了。
而瑞王眼中的究极变数陆岑川,则根本不掺和他们兄弟俩的事儿。发觉萧家大哥是个弟控之后,既不刺激也不示弱,一切照常,隔岸观火,端得一副事不关己。
瑞王这一年轻松如意连两辈子的桎梏都解决了,第一回感到头疼,简直不想伺候了,好想叫这破皇兄赶紧回京去。
不过,惹了弟弟心烦的破皇兄才不会就这样回去呢。
皇帝此来确实是为了瑞王,但想见一见陆岑川,却不全是因为她是瑞王的救命恩人。
早不来晚不来,掐准了八月前后的日子,从秋收的第一天起就叫心腹手下全程关注,当然是因为套种之法了。
虽然没能更进一步缓和兄弟关系叫皇帝有些不满,不过已经得到了意外之喜,放一放不要把弟弟惹急了,皇帝还是可以接受的。又对陆岑川多了些实质性的了解,就能更公允的评价这种种植方法跟提出这方法的人,值不值得他去年特意的恩赏。
中秋过后,县中各村收获俱是完毕,收成的数目也汇总到了林县令手上。
今年年景不错,玉米大豆都长得好,增产的数目虽是有多有少,但最少的两样相加也有十来斤,且确实是没有一个减产的,可把林县令给乐坏了。又听说收成最好的果然出在青树村,风风火火的就杀到了村里。
他主要的目的当然是去找陆岑川,但陆岑川并不在村里。
月饼的售卖结束之后,王小喊的刀工之旅就开始了,丁艾也跟着一起练,除了各人私底下自觉用功之外,陆岑川每天都要盯着他们切半筐黄瓜。王小喊本来刀工就是短板,又忽然有了个丁艾做对比,整个人切得心火上冒,陆岑川却不准他松懈,
“你慢慢来,黄瓜过季了还能切红薯,红薯切完了还能切萝卜,反正切得不好也能当配菜,我不着急。”
王小喊:“……”
例行刺激了王小喊,回家的时候陆岑川才见到里正安排在村口等她的人,一阵呜哩哇啦手舞足蹈之后,弄明白是林县令来了,跟着他们往里正家去。
大约是因为兴奋,这俩人说话声音颇大,想说的东西也多,迫不及待的往外蹦,吵得要命。陆岑川不着痕迹的掩了下阿越的耳朵,又在自己耳骨上按了一指,东拼西凑的从他们杂乱的感叹里得知不但是林县令,还来了许多邻村的农人。
至于本村收成最好的那家,
“谁家啊?”
陆岑川今年种地没太上心,为了丰富食谱,农庄大半用来养殖跟种些蔬菜了。虽然在村里地当然是她最多,但收成最好的,她觉得肯定不是自己。
“李大哥家呗!”
哦,宝柱哥啊。
里正家的院子可不算小了,可陆岑川到的时候,只见里面挨挨挤挤,连个站人的地方都没有。当林县令跟里正出声招呼之后,陆岑川就觉得满院子的老少,目光都凝聚在了自己身上。
陆岑川:“……”不知为何有点发毛。
林县令还是第一次见陆岑川这样的不自在,难得的符合了她现下的年龄,哈哈笑着向她介绍。在场的除了学习套种的各个村子中的里正和种田的好手,还有些十里八乡赶来的人们。
“大家都因你套种之法得了实惠,特意来的!”
因陆岑川传授套种之法并没要求什么好处,林县令很认同她这样的品性,所以在推广的时候就顺道传了她的名讳,叫学习套种的人家都知道,是谁给他们带来了改变。
这样为别人扬名的行为自然惹来许多闲话,但在淳朴的农人之中,还是很一致的认为,县令大人所说的拿出套种之法的陆岑川,是个大好人的。
果然不等林县令说完,人群中一位头发胡子都花白的老人家就开口说到,
“夏姑娘无私,咱们是来谢谢夏姑娘的!”
随着这老者话音落地,四周的声音此起彼伏的应和起来。
满脸沟壑的老伯,双手粗糙的阿婆,每年辛劳耕种的大汉,勤勉操持家事的妇人,他们七嘴八舌的向陆岑川说着今年的收成,直白的报出自己家多了几斤的豆子和玉米,一个个抢着大声嚷嚷。
他们眼里有欢喜,有激动,还有许多陆岑川不甚明了的东西,混成了无限的希望跟期盼,说着会牢记陆岑川的功德,向她道一声谢。
在这样嘈杂又热闹的声音之中,陆岑川的心忽然被什么击中了。
陌生的感觉只叫她脑袋空白了一瞬,骨子里的镇定就成功让她淡然下来。不过实在不太习惯这样众人瞩目的待遇,好不容易抗住了热情过头的农人们,撑着跟大家闲话了几句,就赶紧告别县令跟里正回了家。
然而这还没完。
之后的几天,陆岑川三天两头就收到村邻们送来的农货。
一筐花生,两尾鱼,几挑柴火,或者山上的核桃山货。都不是什么贵重东西,也不只是本村的村邻,隔壁村的,更远一点的,陆岑川都没去过的地方。他们路远,只听说过陆岑川的大名,打听着找过来,直接送到夏家,也不多留,放下就走,说是一点点心意。
陆岑川每天回家都能看到这样那样的心意,送来的人却连个名姓都不留,只说是某某村来人,可有些村子重复有好多人来,于是想找到具体是谁都做不到。
她有些困扰,里正却叫她不要多想,
“你行止为他人有益,他人就用得益回馈你,都是你该得的。”
该得的吗?
虽然是她成功应用了套种的方法,但发现的人是里正,推广的人是县令,杨家兄弟跟李宝柱全力支持,连老孙一家在教导各村来人的时候都很卖力。
她却只持着一个不以为意的态度,找着借口做着最轻松的活计,连进程如何也没关心过。
“……我还是第一次有这种感觉。”陆岑川咂咂嘴儿咀嚼着用词。
“感觉如何?”瑞王问到。
近两天外村的来人特别多,还都往夏家的方向来,因为途径瑞王住处,侍卫们都绷紧了神经。没想到都是来感谢陆岑川的农人,送些自家的农货就回去了,且老实巴交,放下东西就走,连正经跟陆岑川见了面的也少。
这不但引起了瑞王跟宣王的注意,甚至连一直关注套种收成的皇帝都很惊讶,
“不知道怎么说。”
陆岑川找不准怎么表达,
“心里很奇怪。”
高兴,是有的;做出了正确选择的欣慰,也有的;分享着农人们那份能够感染他人的淳朴的快乐;被人感激的得意;还有,不曾尽力的心虚。
酸酸涨涨的盈满了心房,一种惆怅的,又散不尽的欢喜。
瑞王看她细细体会其中滋味,心里也有些高兴。
利国利民,陆岑川大约从没有把自己做的事情提升到这样的高度。但一旦通过自己的手,达到了这样的效果,甚至还得到了民心的回馈,那个中的欢欣鼓舞,尝过一次,就知道到底有多好。
有多么的,欲罢不能。
正以为陆岑川会多沉溺一会儿,却见她忽然抬起头来,斩钉截铁到,
“既然可以推广,那林县令这样挨村挑人教也太慢了!”
“哦~?”
“我来推广,我来出一份说明书!”
“说明书?”
新鲜的说法引起了瑞王的兴趣,陆岑川又是头一次表现出对无关人士的热心,不知她有了什么奇思妙想,当然要捧个人场。按字面推断了一下,
“可是要把紧要之处写下来叫人明了?”
“农人有几个认字!”
虽然杨桥有在农人中推广教育的计划,但等他成功也太久了!
“而且,说明书不用字啊。”
陆岑川想了想,与其空口白话不如做个成品,讲解起来直白又简单。当即捞出纸笔铺展开来,又写又画,给瑞王现场展示什么叫做全图示说明书。
三两句就能说明白的事情非得用图示,其实很有些逼不得已。但眼下这是最方便的推广方法,又避开了认字的瞎指挥、种田的听不懂这种窘境,总比一年年的靠手把手传播强多了。
而且眼下套种这个事情,需要说明的问题其实并不复杂。按照在之前教授中总结的经验,播种打理,田里的老把式们真是一点就透,最把握不准的反倒是两种植物的间距,但这其实好办的很。
把握不准,给出一个准确的数值就好。
不认字?没关系,可以用实物啊。
“喏,我把这些跟播种的图画联系标好,沟垄深浅就横过来,苗种间距就竖过来,一张纸搞定。”
之后只要控制好说明书的尺寸就行了,而既然是陆岑川来刊印,当然是她说怎样就怎样。
至于实在没有悟性的连这也看不懂,
“第一次嘛,派发的时候解说一下好了。”
出个套种之法的图示说明,本就是为了节省人力压缩时间,还要附人专门讲解这个说明,未免有点本末倒置。
不过到也不算是个一锤子买卖,以简单明了的套种说明打头阵,渐渐叫人们熟知一些有具体意义的简便符号。像是度量衡、比例尺、简单的步序数字这些,等到深入人心了,一看就知道代表了什么意思,往后想要推广别的,不也更加容易?
瑞王拿着这张随手画出的简示草图细细琢磨,上面玉米啦大豆啦耕作的过程啦,画得有模有样。虽都是寥寥几笔,但叫人一眼就能明白表达的是什么意思,还就地取材用说明书本身标示尺寸,就算他没听过陆岑川的讲解,也能按图索骥把种子种下去。
这图示说明着实是个不错的办法,且方便简单,很可以拓展到别的方面去。
瑞王不由想到了许许多多其他的用处,不过听出陆岑川想要以一己之力承揽这事,却并不赞同。
她无官无爵,若是有个万一就是吃力不讨好,就算事事顺利,亦还是吃力不讨好。也就是林县令,毫无贪功之心,还愿意为她谋划福祉,但凡换个心思不这么清正的,都要对她下手。
可若不是林县令,她也不是这样好相与的性子就是了,有没有套种推广,能不能到了如今,都是两说。
瑞王总调侃陆岑川识人挑剔,却从没说过有什么不好,也正是因为如此了。
不过今日这事既然先入了他的耳,撇开林县令就也没什么。瑞王想了想到,
“你且等一等,我去跟大哥说一声,调几个人手给你用,也上报朝廷,不用你出工本。”
陆岑川脑子一转就明白了瑞王的用意,她虽然想着自己刊印,但也只是图方便不想一遍遍跟人解释,印完了还是会交给林县令去推广的。不过这人既然说要包揽,自然更没意见,笑笑点头。
瑞王当即就回去向皇帝提起,他兄弟俩私事上虽然磕磕绊绊进进退退的,但一说起公事,谁都没有了那种扭捏,雷厉风行的叫人咋舌。
皇帝听完也觉得有几分意思,本来套种这事,全新的耕种思路简简单单就增加了粮食的产量,就已经很让他满意。而施者仁善不计小利,受者怀德感恩图报,简直是他治下清明之表率,陛下就更是龙心大悦。
如今陆岑川又拿出进一步推广的办法,皇帝就决定放下之前对她小小的看不顺眼,毕竟是弟弟的恩人加好友,自己怎么能不给点面子呢?
然而跟着瑞王进了夏家二楼的客厅,皇帝的主意就又改了。
跟一楼用来招呼外人的正堂不一样,夏家二楼的客厅除了宽敞明亮之外,还有一眼就能看出的舒适。
虽然依旧是非常的素净,几乎没有任何特意的装饰,但家具摆设各有巧思,整体的清爽奠定了安稳的基调,各种随手拿取的物件儿又跳出了一点儿活泼,叫人感觉平和而不寡淡。
当夏日午后的阳光穿过窗棂洒满了室内,屋子里充盈着一种名为家的温馨味道。
这是一种在皇宫内苑之中几乎不可能存在的气氛,他长在金碧辉煌殿宇中的弟弟,却十分轻易的便融入了其中。
皇帝恍惚了一瞬,就见陆岑川摆好了端来的点心,又笑嘻嘻的指了指一旁的罐子,没有任何特意的说明,瑞王目光却立即欢喜了些,可见里面是他惯常喜爱的东西。
自家人知道自家事,瑞王的挑嘴恐怕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从小就没什么偏爱的口味,恨不得喝花露水儿长大,中毒之后更是挑剔得厉害,什么时候竟都能被一个随便的小吃食满足了?
特别是他们两人无声的交流显出了许多的亲近和熟悉,就叫皇帝觉得非常碍眼,刚刚还很好奇的图示说明书,这会儿握在手里都不想再看。
正当他心里吃味,觉得还是继续把陆岑川放在黑名单里的好,眼前忽然出现了一个白嫩嫩的小爪子。
顺着这短短的小爪子看过去,就见陆岑川怀里那个一直冷冷淡淡的小娃娃,正一脸严肃的举着一块儿点心,奶声奶气又平铺直叙的对他说到,
“吃。”
陆岑川给弟弟拿了青梅酱,阿越给哥哥递了白米糕,互相打平,成功叫大家坐下来先吃点心。
而尝过陆岑川手艺的人,还没有不被她做出的美味所虏获的,皇帝陛下已经一而再的吃了三回都没表示,终于也逃不过第四顿。
当然啦,全是因为瑞王说陆岑川做的青梅酱清爽别致,并亲手给弟控的陛下舀了一勺请他品尝的缘故。
心平气和之后,再谈起话来就很顺畅了。
说到底,皇帝心中的不平,也不过是看不得弟弟待别人比自己更加亲近而已。加上陆岑川与两个弟弟交好,面相又小,在皇帝看来,就算瑞王把人夸得再怎样良善慷慨,于他自身而言,除却那份感激,都难逃一个后辈的定位。恰巧这小姑娘又是一副疏阔的性子,性情爽利更能进退得宜,其实很合他的眼缘,能够放任心情试探一二,全是逗孩子罢了。
于是三人齐力,陆岑川的主意,加上皇帝跟瑞王的些许意见修改,再动用他们身后庞大人力,要造出合适的说明书实物,挥挥手的事情。
其中还有陆岑川“这个我行”、“这个我也行”的手工根底,召来的工匠根本不用理解推敲,照搬她做出来的模本便好,简直省心省力。
不过陆岑川对待那些匠人的态度,就叫皇帝很不满了。
这回是真不满。
皇帝看着陆岑川对为首主管雕版与印刷的匠人,不但礼节周到照顾妥帖,言语之中亦有谦逊,就挑了挑眉。瑞王此时也有些明悟前几日皇帝为何态度古怪,失笑之余为他解答,
“她待这些有一技之长之人,向来都颇为尊重殷勤。”
亏得皇兄没见过陆岑川褒赞柳师傅的那个劲儿头,连宋老爷子都要不服气,若能有对比,就知道对待这些人只是寻常客气客气罢了。
不过说不定也会不服气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