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听到萧家大哥的消息,离上一次瑞王带着他来拜访自己,又给出一份叫人诧异的贵重谢礼,已经过去了小半个月。
陆岑川表情古怪的挑了挑眉毛,
“你大哥没回去啊?”
还以为就是特意来看看久不归家的弟弟,不料竟是长住。
“是啊,他好不容易放下公务,也是要多休息几天。”
瑞王回答过后有些奇怪她为什么这样问。
以陆岑川来说,她其实很少关心别人的家事,自己大哥的去或留,按说她都不该有兴趣才对。
谁知陆岑川听了表情更古怪了。
小伙子,你哥来看你,跟你住一起,你却整天天的在别人家蹭饭,从正餐到点心一个也没错过……
这对吗!?
哦,错过了一天,自己带丁艾回来的那天,是跟慈幼局的孩子们一起吃的饭,人多嘴杂,他们就没过来。
瑞王完全没觉得不对。
他们小时候住在一起当然是一起吃,后来瑞王大一些,皇帝有了自己的宫殿,每日往返太后宫中都顶着请安的名头,就很难界定到底是不是住在一起了。再往后几年,要当皇帝的人跟要当王爷的人,各自要做的事情自然也有不同,一起吃饭就变得不那么频繁。
等到皇帝真的当了皇帝,谁还敢肯定他就一定要跟某人共膳呢?瑞王紧随其后开府出宫,一起吃饭就更难得,哪次不得提前个十天八天的就闹得人尽皆知。
家人同住就要一起吃饭?
不,才没这件事呢。
为了证明瑞王不是特例,宣王还补刀到,
“表哥他们小时候一起吃饭已经挺难得的了。”
要不是因为太后位居中宫,外家稳固为人又强势,这才能把两个儿子都留在身边照顾。不然当时不但有个受宠而无子的皇贵妃在一旁虎视眈眈,还有个贼能折腾的太皇太后在上面添乱,一个错漏,说不定儿子出生就叫人给抱走了,能不能见面都要看天意,哪儿还能一起吃饭。
再以自身为例,
“我小时候就自己吃饭,偶尔母妃留我,才跟母妃一起吃。”
他虽是幼子,又惯会撒娇,但稍盼着些长进的人家,家里的男孩儿都是不养于后宅的,何况是硕王之子。而他爹硕王,在他小的时候因为军务还要驻守边疆,每年回来就那么几天,一家人见面的次数都屈指可数,就更别说吃饭。
常在王府的倒是还有个硕王世子,不过从小就跟他爹一样摆着一副冷脸,也可能因为不是硕王妃亲生的,跟宣王娘儿俩从来不亲。十岁出头就跟着去军中历练,等硕王回京,又立即领了差事开始在朝中走动,仿佛一刻也不愿在王府多呆。
在宣王的心中,那俩才是亲父子,他跟她母妃,没事儿为什么要跟两个摆设一起吃饭?找不自在么!?
宣王也从没觉得这样不对过。
在京中的大家族里,越多昌盛,越是如此。人人都有自己的院子,双亲都不一定一同居住,在规定的需要全家齐聚的日子里,且还有许多推诿拖延,每天一家人亲亲热热的在一起吃饭,不存在的。
就算是真的家中和睦,愿意一同吃饭的,也因有各种的事情规矩,不能常常齐聚成真。
陆岑川不说,还真没谁觉得留皇帝独自一人,有什么不对。
何况他们哥仨儿能在同一处落脚,完全是罕见而拥挤的意外。每天都能说话碰面,也一起吃过几顿午饭,甚至还夜里喝过几回茶,已经是超过额度的频繁亲近了,非得要事事黏着皇帝一起,说不定先恼的就是皇帝陛下。
他们这么一解释,陆岑川便不再深究。
自己觉得很理所应当的寻常事,人家寻常没有,就也不用以己度人。只是到底抱着阿越腹诽了一句,
“那跟我一个人住有什么区别。”
按照他们这么说,整天天的就跟自己的小厮丫鬟一起吃,那到底和谁是一家人?
明明住在一起,却都不见面;明明同时吃饭,却都不知道对方在饭桌上的表情。
吃辣的时候会不会下意识的抽气?吃酸的时候会不会皱眉挤眼睛?米饭要软一点还是硬一点?有没有不喜欢甜食,却偷偷的在吃糖醋排骨?
在陆岑川心里,明明有闲又有空,却连饭都不一起吃的人,不是真正亲近的人。
大约还是自己太小家子气了吧。
陆岑川无所谓的想到,顺便把试做的棒冰拿出来给大家当饭后甜点。看着一群人因为头一回吃,用料大约也太天然了,化得贼快,一不小心就弄了满嘴满手的甜腻汁水,又手忙脚乱的去接掉下来的果肉,连瑞王都少不了损失几分形象,就笑得腰也直不起来。
没从瑞王跟宣王那里得到什么有用的意见,自家过节吃什么样儿的月饼,陆岑川还是自己决定了。
火腿与鲜肉做馅儿的酥皮月饼,酥脆喷香,出炉的时候,味道随着炉中热气涌出,猛地拢住了众人的心神。王小喊跟着陆岑川久了,多少有些抵抗力,丁艾见识得多些,眼界其实也很不错,他俩都不自觉咽了口水,就更不用提其他人。
不过这回月饼好吃陆岑川却并不居首功,可能她烤的酥皮拌的馅儿料都不错,但最要紧的,还是里面的火腿好啊。
说起这火腿,并不是宋老爷子给的那个。老爷子过年虽然特意给挑了大个儿的火腿送给陆岑川,可是打从她跟瑞王互通有无,手里能用的材料也多了呀,所以吃得比上一年更快了。还或是吊汤或是配菜,花样繁多,就给了瑞王一个“火腿在陆岑川手里是必备品”的错觉,宋老爷子给的吃完了,这人就自己往夏家补,自觉的不行。
不过一向不爱吃肉的瑞王,对各种火腿吊出来的汤底到都接受度很高,还曾经突破自我的吃了两碗连汤带肉的腌笃鲜,并且要求第二天继续,陆岑川当时都没想到。
整整两烤盘月饼出炉,陆岑川稍微晾凉,就要都划拉走,最后还是不敌王小喊坚持不懈的眼神跟丁艾的缠磨,一样给他们留了四个。
改名叫秦河的瓦沿儿跟在丁艾后面,抓耳挠腮的着急,这么好吃又没见过的东西,他也很想吃啊!还想叫慈幼局的大家都尝一尝!然而到底跟着学的时间太短,眼看着陆岑川都要走人了,一个办法也没想出来。
丁艾看着好笑,敲了他脑袋一下叫他把那副馋相收起来,趁机教导他,
“我为什么能从东家手里讨出月饼来,王大厨为什么能讨出来。”
“你应不应该去讨,好好儿想想,想明白了……”
秦河以为这新任的师傅会奖励他什么好处,顿时眼睛都亮了,就听丁艾笑着说,
“中秋也过完了,月饼嘛,就等来年吧。”
秦河:“……”
丁艾逗完了孩子,眼看着他整个人都蔫儿巴了,也不去安慰他。
店里客人那么多,谁顾得上呢?
东家既然把人交给自己,就得把这小子给教好了,不然怎么能在东家面前露脸?但如果连这点儿本分都弄不清,干脆还是别浪费那个精神。
一边儿招呼热闹往来的客人,一边儿暗自关注小娃儿的状态,见他没一会儿就打起精神来跑腿儿招呼客人了,不管他有没有想通透,能不耽搁正经事,倒也值得教一教了。
陆岑川可不知道丁艾借着点儿月饼在教小孩儿,她跟掌柜都说好了,店里虽然除了王小喊跟丁艾都是孤家寡人,也没个人好团圆,但今天结束之后,一人给发两块儿月饼,过节了,就当是给大家甜甜嘴儿。
她则带着装好的月饼,从杨路家开始,挨个儿亲近的人家都送过,才回自己家去。因为要用店里的烤炉做月饼,到家的时间就有些晚,不过今天宣王瑞王都不在——平时虽然不一起吃饭,中秋这种节庆却又要上赶着装样子,这就是官宦勋贵了。所以即使没有宫宴,也还是要跟皇帝共膳并夜里一同赏月,几人通过口风,下午的点心就给省了。
一起吃饭惯了,难得阖家团圆的日子,竟显得冷清。
想来是家里人口实在不多的缘故。
不过还没等陆岑川来得及感叹,袁成跟王明就带着一堆东西上门了。
“少爷跟表少爷的节礼。”
陆岑川:“……”别骗我啊谁家中秋节礼送一大车的!?
袁成毫不心虚,来之前说辞宣王都给他准备好了,
“这么多是因为大表少爷也在这边。”
然后递了陆岑川一个你懂得的眼神。
陆岑川:“……”
手握家族实权又是皇帝的亲信,出手就是成箱宝石的人,我信了。
这一车东西中吃喝玩用什么都有,特别符合瑞王一贯的节礼作风。陆岑川也没急着看,就把特别提到的螃蟹先单另放到厨房养起来,等明天大家过来一起吃。
袁成二人节礼送到,也顺道就把月饼带回去。今年的新品之外,瑞王昨天还开口讨几块去年吃过的口味,陆岑川自然是都准备好了。
另外,陆岑川还给王明与袁成也特意准备了一份,宣王瑞王都不过来,他们职责所在自然也不能抛下上司,干脆带回去跟同僚们分享。
二人一愣,到底是袁成跟陆岑川相处久些,又不止是吵嘴逗趣儿的闹腾——俩人初见于府城路旁的小小援手,陆岑川对袁成天然就多些好感,自然相处时也多些诚心。后来教习武艺,虽算不上什么正经的师徒名分,却实打实的有半师之谊,此时作为,袁成不用只言片语便能明了。
也不客气,道谢之后坦然接过,又听陆岑川大略介绍了一下什么外皮是什么馅儿料,好应对几位主子问话,告辞回转。
送走他们,陆岑川跟阿越两个悠悠哉哉的开始准备晚饭,第三年的中秋佳节,轻车熟路,自在安然。
而比起夏家温馨的气氛,瑞王跟宣王就不那么轻松了。
他们跟皇帝一同吃饭赏月,虽是兄弟,也是君臣,再是亲近也要拿捏分寸。特别是其中俩人还有多年的心结只是初初化解,要不是宣王两头圆呼,非得冷了场。
平日也就罢了,中秋佳节聊国事算什么呢?
瑞王带来的厨子也难得有这样发挥的机会,十分竭尽全力的想要出色,然而效果一般。那人本就是御厨出身,一个人自然比不上御膳房的一群人,对皇帝来说就是平常,无甚惊喜。
瑞王则大约是柳暗花明时的那份美味在记忆中太过惊艳,又有一年蹭饭的加成,别人怕是谁的厨艺也超不过陆岑川去,就更别说从前就不偏好的御厨出品,愈发没什么胃口。
直到赏月时月饼摆了上来,才一并挽救了食之无味的瑞王跟找话题找到挠头的宣王。
冰皮酥皮甜的咸的,去年还是全素,今年竟然都有肉馅儿了。听着弟弟们吐槽夏家姑娘明明心思敏捷,却八成都用在了吃上,细品口中的咸香,皇帝一边赞了句好手艺,一边思忖着昨天弟弟们与陆岑川对家人一起吃饭这件事的讨论。
他此来虽然已经收获惊喜,但免不了就想要改善更多,陆岑川的观点,对他来说正好是个可用的跟弟弟拉近感情的契机。有了决断,皇帝便不拖延,直接到,
“阿幼,明天跟为兄一起用晚饭可好?”
“不好。”
皇帝:“……”
这跟朕预想的不一样!
被瑞王果断拒绝,皇帝狠狠斜了报消息的禁卫统领一眼。那统领觉得自己很无辜,默默的骂王明:什么叫夏姑娘既然那么说了,瑞王爷多少会考虑一二?拒绝的这么果断,哪里考虑了!?
王明也很心塞,陆岑川说话明明还挺得主子重视的,看病吃饭锻炼身体,前面哪回的劝都听了,怎么偏偏这回不好使?恨不得把头埋进胸里当自己不在。就听瑞王又到,
“明天约了阿宣去跟玲子吃螃蟹,改日吧。”
原来是跟人约好了,皇帝心中安慰,然而立即反应了过来。
螃蟹,不是朕特意叫人送过来的吗!?
可是螃蟹已经送出去了,自家弟弟特意交代的,还贴心的留下自己的份额只送了一半,皇帝自然不可能小气得非要要回来。于是第二天夏家约好一起吃螃蟹的饭桌上,再次迎来了萧家大哥。
“听家里两个小子说,跟姑娘的厨艺相比,我自家厨子做的螃蟹简直不能入口,所以就厚着脸皮,来见识一番。”
这话字面贼客气的,能接收到语气里有多不客气,那就因人而异了。
陆岑川看着后面笑容抱歉的瑞王和满脸看好戏的宣王,目光转回萧家大哥,多少猜到了其中的缘由。心里吐槽这俩不省心的弟弟,乱把兄长的心意送给别人,平白给自己拉足了火力。
但事已至此,还能怎么办呢?
螃蟹都已经下锅啦!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陆岑川扬起营业用笑容,抬起右手五指并拢手心朝上,划出个低缓的弧度向斜后方一让,请皇帝入座。
皇帝见她不惊不慌泰然自若,本是跟弟弟们较真儿的小刁难忽然生出了些趣味,微微露出个笑意向她颌首,应了这请,抬步走进厅中。
有了额外的人一起吃饭,还不熟,就不能像平时似的在二楼吃了。
往正堂里支好圆桌,陆岑川便把几盘已经做好的配菜一一端上去。这一餐的主菜是螃蟹,其他的菜色就准备的十分清淡,免得喧宾夺主,压住了那份天然的鲜甜。
皇帝入座之后随意一扫,便把桌上碗碟看个分明。
上一次因自家弟弟打过招呼,饭菜俱是提前准备,这次可是他临时起意硬要跟来,没想到桌上的菜色依然从摆盘到色香都很诱人,就可见是惯常如此,而不是刻意为之了。
再想想两次见面,陆岑川都一身处变不惊的做派,连身边那个小娃儿都很沉得住气,没有寻常幼童的嬉闹扰人,能叫他两个弟弟都以友人相待的,果然不是普通农女。
等不普通的农女把菜都摆好,螃蟹也端了上来,蘸汁儿分装在料碟里放在手边,又启开坛黄酒各自满上,说了一句大家自便,便是开席了。
皇帝:“……”
连个伺候扒蟹壳的人都没有,叫朕怎么自便啊?!
不过皇帝也知道要人伺候这要求不可能实现,硬要跟来已经是仗着瑞王这两天脾气软和好说话,还要表现得特立独行拂了主人家的面子,可就要惹人生气了。
见两个弟弟都习以为常的动了筷子,就不多矫情,也夹了只螃蟹放在碗中,想着装装样子就算了。然而还没等皇帝陛下想好要装到什么程度,就领略了陆岑川自便的意思——她自己吃,别人随便。
满满一盘子的清蒸蟹,只见她接连不断的夹到自己面前,频率虽然不快,但动作可谓是有条不紊行云流水,配合她手中一根翻飞的扁平签子,膏黄蟹肉就依次落在了面前的几个碟子里。
一只两只三只,皇帝陛下夹起的螃蟹连腿都没掰断,陆岑川蟹肉都剔了半盘,且完全没有见好就收的意思,俨然这螃蟹她是要全包了。
桌上整只的螃蟹就这一盘,可谓是今天最重要的主菜,她这样独吞的姿态,就叫皇帝皱起了眉,然而发现两个弟弟还习以为常的样子,皇帝就更加不悦。
正待说些什么,眼角瞥见宣王已经自发自动的挪到了小姑娘近前,伸出筷子从她面前的盘子里夹了一大口蟹肉,小心的沾了料汁放进嘴里,露出心满意足的表情。陆岑川非但没有阻止,还得意的挑了挑眉,宣王便弯起讨好的笑脸,显然就是特意扒好方便别人吃的。
皇帝:“……”
原来如此。
以为自己明察了关键,皇帝恼怒稍退,却还是没挪开视线——这人扒蟹子的手法未免太过熟练了,说是专精此道也不为过。
陆岑川也察觉了他的视线,一抬头,见皇帝干执着筷子看自己,以为他跟去年宣王他们一样,被自己这拆蟹的技术惊呆了,就笑着解释到,
“去年一同吃蟹时发觉阿宣扒壳太慢,如今我就代劳了,萧家大哥不要见怪。”
以宣王推断,瑞王只会比他更差,所以干脆自己一次性弄完,免得这俩人拿着个蟹腿无从下手。说完了陆岑川又作为主人家招呼到,
“这些虽然做法寻常,却都是我拿手的菜色,您别客气。”
皇帝:“……”
所以朕还是要自己扒!?
皇帝瞪眼无语,陆岑川专心拆蟹,桌上一时暗潮涌动,瑞王太知道这俩人都在想什么了,忍不住就低笑出声。
自家皇兄当然是不肯相信世上竟有这样针对他的落差,而陆岑川,大约就是单纯的不爱管别人闲事罢了。如果没有特意提起,等她扒好了大家一起吃,以陆岑川的心性自然是不会纠缠这个,可现在正巧说到了上面,为免因些小事引出波澜,到底还是出声到,
“大哥也不善这个,劳你一并动手了。”
说完笑着给阿越夹了一块儿蟹黄豆腐,又把粉丝煲也舀了一碗在旁边晾着,免得陆岑川忙碌之下还要分神照顾他。
听自家弟弟这样向着自己,皇帝心中愉悦,然而还没等他欣慰,就见瑞王照应阿越,夹菜舀汤,动作有板有眼,仿佛十分熟练。
皇帝这会儿一点儿也不想吃螃蟹了。
曾经对谁都摆出一副生人勿进的矜傲模样,只肯攀着他的衣摆,奶声奶气喊他哥哥的小童,长大了变成了个连对他也不肯说一句软话的冷淡青年,而如今这青年不但会笑着与人温声请托……还会给别的小童夹菜了!
哥哥心里岂止是不爽二字可以描摹的!!
皇帝简直心塞,一心塞就不大开心,一不开心就不大想叫别人开心。
但想到陆岑川是瑞王的救命恩人,难为有这样大恩与他们兄弟的人,皇帝自问做不到,把这份憋气安在个奶娃娃身上,更不能够。可胸中又着实翻涌,此消彼长,本来就心里别扭的皇帝陛下,当即决定看陆岑川不顺眼。
皇帝是个不大掩饰自己的人。
或者说坐上了皇帝这个位置,只要不是太抓瞎,一般都不大掩饰自己。他既然决意看不顺眼陆岑川,就也不伪装这种不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