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看瑞王生得样貌昳丽,平日也一副温文尔雅的做派,真做起事来,那从来是斩草除根的,且手段很不拘一格,不但事了拂衣去,还能片叶不沾身。宣王早年间领教过,小时候还因为瑞王这面上的云淡风轻不知吃过多少瘪,但这会儿看他拾起了从前的手段,竟然悄悄的松了口气。
小骗子说的对啊,人果然是会变的。
宣王心下点了点头,对陆岑川忽悠不吃辣的他尝尝水煮鱼时的说辞,表达了认同。
陆岑川可不知道这一会儿宣王就又给她扣了一顶黑锅,跟老孙一起把那番茄打理一番之后,对着上面小小的圆果子思量了起来。
上一世她平常吃的番茄,不知是经过多少代培育杂交才选出来的品种,跟眼前这蔫儿巴巴的小果子肯定不在一个水平线上。味道产量都先不提,这寸许大的小果子,是长成了,还是没长成啊?
只好又回去问瑞王。
瑞王也不知道。
他从前其实对这些花草都很不上心,虽好风雅,也常以草木入画,却不爱纷繁靡丽,这些异国花草之所以被进贡,多数不是花果娇艳就是香气袭人,要不就是花叶古怪稀奇,总之都不是什么清静淡雅的款,几乎把他不偏好的地方占全了。
真真是马屁拍在马腿上。
偏偏皇帝不但赐了这些花草,还一并赐了座花园。
那园子因为百花繁茂,本是京城一处极负盛名的景致,就算归了瑞王,也有许多自诩身份贵重的,三天两头这个赏景那个观花的借用。
瑞王重生醒在被下毒之后,心里本来就又窝火又沮丧,一想到往后病体缠绵的数十年,那点儿重来一次的侥幸,根本抵不上盘踞在心中的无力。而这说是叫他散心养神的园子,却携来了无穷无尽的麻烦,再想到上辈子这园子招来的祸事,简直要呕出一口老血,烦死了自家就会添乱的哥哥,索性就当不是自己的。
偏偏他不发话拒绝,那些什么大长公主的女儿、先帝叔叔的儿子,下面新来的仆俾谁也不敢得罪,想着闹到皇帝太后面前他们都得不了好,便半推半就的两头瞒着让那些人使用。
这样下来久而久之,不但往来的皇族勋贵们都很拿自己当一回事儿,园子里的奴才也都忘了自己是有主子的。瑞王没看过自己的花草逛过自己的园子不说,“护花使”还应运而生,在京中混得风生水起。
宣王幸灾乐祸的把这事儿简化成家族版本说给陆岑川听,果然见她瞥了一个自作自受的眼神过去。如此一来,宣王就算被瑞王合了折扇敲脑袋,也觉得挺开心的,便拉回正题,说番茄的事。
“就那么大。”
他比划到,
“我母妃也有一株,最多再长一圈儿,就会落果了。”
想了想还是不放心,
“从前从没听人说过能吃,你可别逞能。”
“知道啦!”
家里那么多鸡鸭兔子,自己得是多傻才头一个去尝这新鲜,万一认错了呢?陆岑川翻了个白眼儿,就把宣王的话扔到一边儿去了。
有了番茄,陆岑川终于对再吃到从前的食物多了一点盼头,见天儿的惦记着那几串果子。大约是不经念叨,不但没长大,还更蔫儿了一些。
陆岑川:“……”好气哦。
老孙在一旁劝她,
“东家莫急,今年这太阳忒烈了些,这长途跋涉的,人还得缓两天呢,莫说这些小果子了。”
陆岑川一听也是,进了七月,半滴雨也没下过,白日里太阳倒是越来越厉害。也亏得是因为住处依山傍水,林间多草木,下地被太阳直射的时候虽然很热,但略微有些树影就好很多。夜里也凉爽,特别是没有现代都市里那种被盖盖儿闷烧的炙热感,陆岑川觉得有个风扇就行了,甚至都不太怀念空调。
而且跟瑞王还有瞿老爷子熟识之后,各种宫廷特供医家秘方也进入了陆岑川的视线。前两年很叫她烦恼的各色扑棱蛾子大虫子们,被奇效的药囊香袋驱得全没踪影,就更感觉这个夏天很不错了。
加上瑞王还在持之以恒的向陆岑川推广各种文人雅趣,有了之前的经验,很注意结合节气实用,一入夏就组织陆岑川跟阿越画扇。
上好的绢扇,教她们绘画烫花,玩儿得不亦乐乎。陆岑川还自行发散做了两副刺绣扇面,送给几位嫂子,如今几乎人手都有一把漂亮的绢扇,正好消夏。
只有宣王好像十分不适。
“你们竟然都不用冰吗?”
王兄这两年体弱,夏天不用冰降温就算了,陆岑川怎么好像也不觉得热?
陆岑川连空调都想不起来,哪儿会想到用冰,瑞王更是一副心静自然凉的模样,宣王嘀咕了半晌没人响应,只好带着袁成自己去办这事。
但不过是几块夏冰罢了,就算青树村贫瘠安平镇偏远,又哪儿需要宣王亲自去找?
瑞王看了这弟弟两眼,宣王有些心虚,赶紧解释到,
“真的很热!”
“是吗。”
瑞王眯起眼睛,不置可否的应了一声。
于是以寻冰为借口,宣王勤快的往村外来往了起来,没几天果然拉了一车冰块回来。陆岑川这才知道宋老爷子建房还标配冰窖的,涨了见识,又打听卖冰这营生能不能大赚,到没有想给自己家也修个冰窖存两块儿的意思。
然而等夏冰运来,整天喊着太热的宣王却没有老实在家乘凉,依然隔三差五往外跑。他饭点儿都按时去夏家蹭饭,陆岑川就没有发现,瑞王倒是不知为何没再追究。
宣王小心试探了一回,看这王兄好像并没有起什么疑心,不禁松了口气,又立马警觉起来,暗自吩咐手下人行事务必谨慎稳妥。
宣王这诡异的行迹一直持续到七月的最后一旬,冰块的真实消耗不知有多少,总之三天两头就有一车往村里送。陆岑川嘴上说着不需要,但既然有现成的,整天去敲冰块镇凉茶镇果汁,也是用的很顺手。
直到廿七这日,码头上终于有了消息。第二天一大早宣王就赶赴府城,立在岸边等一队官船靠岸,不等上面人下来,直接搭了板子迎到船上去。
船是普通的官船,船上的人手也不多,不似什么隆重的排场,只是明明看着寻常的随行们,却显出与常人不同的冷肃气质。
这些随从见到宣王也不多话,直接躬身行礼,三五个人过后,宣王从村里带出来的那点儿轻松随意就也收了个干干净净。待进了舱房,看清里面端坐上首之人,心里最后的一丝侥幸也没了,
“皇……”不待那人打断,宣王就自己换了称呼,顺道也省了那些繁复的礼节,只拱了拱手,牙疼的开口,
“大表兄,你来了啊。”
上首那人闻言先是哼了一声,听不出喜怒,宣王都习惯了,也不接茬也不开口,就站在那里任他打量。直过了大半晌,这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叫上首人又哼了一声,这回就能听出些许笑意了,宣王才到,
“您可算到了,再不来,我就要露出马脚了。”
说完又抱怨,
“王兄近日都少跟我说话,一定看出什么来了,回头又要治我,我可被您害苦了。”
来人对宣王这顺杆儿爬的德行最是熟悉,只是从前少有拿瑞王做筏子,可见眼下是真的要好。有点欣慰又有点吃醋,似嗔似怒到,
“哦?那你说叫朕怎么补偿你啊?”
宣王听他自称,顿时心下一松,非得掩着消息弄什么微服出巡,还要求自己跟着做戏,这可是他自己露馅儿的!赶紧到,
“诶,您可自己漏嘴了啊!有一就有二,这叫人知道了,可不能怪我啊!”
赶紧想办法先跟王兄通报一声,说不定还能从轻发落!
皇帝:“……”臭小子这点儿小心眼儿全用我身上了是吧!?
个把月前就说要来的皇帝陛下终于到了渡口,宣王吊着的心可算能够放平。然而下了船,这位万人之上的大人物又改了主意,不要直接去看自家一年没见的弟弟了,要先去县城里住两天,摸摸此地的情况。
宣王:“……”怕王兄生气甩脸色就直说啊,这么多年了宫里谁不知道您们呢?
不管他们哥俩儿在城里互相腹诽,总之皇帝不愿现身,宣王也不能扔下他自己回来。抓耳挠腮的又想了个借口,说要在从前城里的院子住几天,叫袁成回去给瑞王报个信儿。
瑞王从宣王这些日子蹊跷的行动中早猜了个大半,见他也没能编出朵花儿来,根本不做理会,同陆岑川一起在院子里观察被喂了番茄的家禽们,等着看它们有没有什么不良反应。
为了以防万一,还把瞿老爷子也给请了来,希望他老人家能从药理上分析一二。
跟瑞王与陆岑川不同,瞿老是个真正的爱花人,最爱花中令人着迷的药效,知道瑞王弄来许多异国花草,看完了番茄就说要去赏鉴一番,往临时收拾出来的花圃一逛,一眼就看中了那颗半大的无花果。
运来这些花草本就是为了叫陆岑川确认食材,如今找到番茄就没有什么别的用处,瑞王自无不可,问老爷子还看中了什么,叫人全给送家里去。瞿老也不客气,直接挑走大半,得了许多没见过的奇花异草,投桃报李,笑眯眯的冲陆岑川到,
“我也有异域来的花草,可食可药,还挺好吃的,回来叫镜锋挖一株给你。”
“好嘞~!”
经过老爷子的辩查跟家禽们的试吃,番茄果然无毒无害,还附带些生津止渴健胃消食的功能。到此陆岑川确定自己没有认错,见瑞王还是不太放心,便讲了个河豚煮的太久失了毒性,想拖着全家赴死却失败的故事。并保证到,
“我会多煮一会儿的,你就放心吧。”
瑞王:“……”你这从例子到结论前因后果都不太对!
不过这一株番茄其实没有多少果实,个头又小,做了道最基础的番茄炒蛋证明味道,陆岑川就也没放开去吃,留下长得最好的几颗作为种子,来日方长。
他们在村里试吃番茄的时候,皇帝跟宣王也得到了消息,宣王一听真炒菜吃了,忍不住反问自己送消息来的手下,
“真能吃啊?”
这仆下平日都不在瑞王面前露脸,就在村里伺候些粗使活计,陆岑川他们光明正大的在院子里吃喝谈论,他也就什么都知道。听宣王问了,赶紧如实回报,不但把番茄炒蛋什么样子,众人吃了什么反应全都一一道来,还总结到,
“瑞王爷赞说开胃可口。”
宣王一听那么挑嘴的王兄都赞开胃可口,可见味道是真的不错,顿时就委屈上了。
本来他也是能头一个尝这新鲜的人啊!
结果陪着皇帝留在城里,不但实质上没做出任何“卖兄求荣”的行为,还得担着被瑞王秋后算账的风险,心里别提多哀怨。
“皇兄……”
您既然根本没想从我这里旁敲侧击,那您扣着我不叫我回去干什么啊!
皇帝看着手里不知道什么册子,慢条斯理的翻动,用眼角余光觑着不成器的堂弟,篾到,
“一个吃食罢了,也值顾你做这般小儿情态?”
瞧你那点儿出息!
然后不待宣王继续缠磨,
“走吧,我把你送回去。”
言闭扔下手中册子,唤人备马。
皇帝此次出行本就不曾大肆宣扬,到了县里更是低调,白龙鱼服,随从也不多,比起些夸张的地方官宦还简朴些。这回说要把宣王送回去,连马车也没坐,趁着傍晚凉爽,直接策马而行,上等的好马四蹄奔踏不歇,没多久就到了村里。
村里值守的侍卫们老远便望见了奔来的马队,王明从前是跟在皇帝身边的,同僚们如今也在御前侍奉,一见打头眼熟的身形就知道谁来了,也不拖延,赶紧报与瑞王知晓。
彼时夏家晚饭刚刚结束,稍作消食之后各自散了,瑞王送了瞿老正还没回去,闻言驻足往村口望了望,天色昏黄不良于视野,只有马蹄声隐隐从乡间静谧的夜色中传来。他想了想就没急着走,而是略略整了下衣襟袖口,带着王明向村口行了两步。
这两步要说是去迎一迎来人,也太近了;可要说是失礼,却又比从前连跟皇帝见面都要推诿,好得太多。
王明心中惊喜,暗自招呼手下人赶紧摆出几分恭迎的阵势来,瑞王并没阻止,一众人只在渐渐落下的夜幕中稍待了片刻,就见几匹骏马踏尘而来,还未到近前便缓了步子,为首开路之人拉缰后撤,现出居中人来。
那人甩鞭下马,动作十分干脆利落,见了瑞王也不说话,只上上下下的打量他。瑞王坦然任看,等到觉得对方看得满意了,才开口唤到,
“大哥,你来了。”
他嗓音清朗,神采英拔,身形看着也结实,毫无中毒之后驱不散的颓唐之气,甚至好像还比去年离京时长高了一点儿。再配上眼中些许温润笑意,在黄昏余晖映照下几乎散发出不真实的光晕,把来人看得如在梦中一般。
皇帝确实是叫眼前的人给笑懵了。
也有可能是被那声大哥给叫懵了。
他有多久没再听到自己弟弟这样毫无芥蒂的,喊他一声大哥?
好像,自从他登基就再也没有了。
或者更早一些?
从他开始为皇位奔波,开始无休无止的防备与算计,开始不断的被提醒,眼前这人不止是他的弟弟,也是他父皇的儿子。
他们兄弟的情谊好像与整个皇家都格格不入,但凡稍有表露,就要被有心人挑拨,被不怀好意的质疑。到了后来,甚至也被他们自己考量,直到有人按耐不住想要一箭双雕,对瑞王下了毒手。
那次阴谋不但害得两人几乎阴阳两隔,更叫他们兄弟之间积年深埋的隐患,曝露成壁立千仞的崇山峻岭。
那是他唯一的亲弟,却好像只能渐行渐远了。
可他们兄弟俩少年无忧的时光,明明都还在眼前。
忆及往事,皇帝心中难免动荡。但多年上位者的惯性叫他很快就把那些汹涌压制住了,却还是忍不住踏出了一步,伸手握了握面前青年的臂膀,回了一声,
“阿幼。”
这声“阿幼”一出,宣王几乎从马上跌下来,他骑术一般,旁边人赶紧扶了一把才叫他站稳,默默站在一旁,当自己不存在。
一般来说,听到这个称呼瑞王是要翻脸的。
当年太后怀瑞王的时候,还不是太子的皇帝已经挺大了,中宫嫡子,还自小就是个不好惹的主儿,怎么能让人放松警惕。这又怀上一个,就不用提有多少眼睛盯着这一胎,饶太后是个多么淡定从容的人,孕中也受了影响。
太后怀像本就一般,再加上精神紧绷,整个怀孕前期不是孕吐就是反胃,三天两头的头晕,好不容易后面好些了,夜里就得抽筋,两条腿轮着来,能睡半宿就谢天谢地。
十个月紧紧张张过下来,不但太后费力耗神,初生的婴儿也比平常要小,看起来很是孱弱。瑞王也大约是从小就不好伺候,眼都没睁就能认人,只肯亲近娘跟哥哥,离远了就嗷嗷哭,奶都不肯吃。
太后一边笑小儿子娇气,一边又担心他真的立不住,便干脆起了个极绵软的乳名,整天幼幼、幼幼的唤他。
不过瑞王懂事之后便不准人叫这乳名了,亲娘叫一声都得默默的盯着她看到换了称呼为止,何况是亲哥。
但今天他却没想叫皇帝改口。
也许是那句大哥也在心上积压了许多年,正需要对方回以儿时相同的称呼,才能叫他的心平静下来。
招呼过后,两人也没多寒暄,宣王跟在他俩身后,一进门就偷偷溜了——他们兄弟俩难得气氛温馨,自己得多没眼色才去打扰啊。
果然皇帝对这份眼力价儿很是满意,瑞王见这弟弟行动中竟透出几分鬼祟,摇头轻笑也不去管,带着皇帝进了自己的书房,命人摆上香茗,坐下叙话。
不过温馨气氛什么的,在皇帝与瑞王之间果然持续不了多久。毕竟两人已经别扭了许多年,眼下又都是成年人了,偶尔对彼此袒露下心绪已是难得,真要完全跟儿时一样相处,他们自己第一个就受不了。
随着皇帝询问完瑞王近来的身体状况,确认弟弟如今是真的康复了,彻底放心之后,就又不知不觉端起了为君的架子来。
瑞王也不介意,回问了皇帝些家常,母后的身体,这一年有没有给他添些侄儿侄女之类,眼见着从前会面仅有的几个话题就要说完,便转口提起了杨桥的名次。
他虽然不愿回京,但这人送上门来自然要问个明白:本届主考的尚阁老,现在就已经能影响朝堂格局至此了?
皇帝早在殿试之前便听说过杨桥,去年萧得一等人还在村里的时候,瑞王身边的消息实时被人上报,自然知道他们有些交情。此时听瑞王问起,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到,
“只要有了进士功名方便安排官职,在我看来三甲之内都是一样的。”
他低头抿了口茶,不知有意或是无意,
“无论是传胪也好,状元也好,还是……探花也好。”
说完用眼尾扫了瑞王一眼,静静等着他的反应。
瑞王的反应就是没有反应。
听皇帝这个口气,瑞王就明白杨桥只得了个传胪,不是因为朝堂角力这么高大上的原因了。看来离开京城这一年,并没有发生什么他不知道的、能够改变未来走向的势力更迭,便不再操心。
皇帝一直在观察瑞王,见状借着放下茶杯的动作,隐蔽的泄了口气。
三甲排名怎么会不重要。
经历过先帝的刚愎奢靡和多年的皇位相争,大祁如今虽然面上无忧,实则离真正的繁荣还差得远,无论文武,能为他所用的人才多少都安排得下去。三年一科,正是他广纳天下才俊的好门路,其中头甲三名更是个中翘楚,为他以后的提拔重用拉起前奏,怎么可能不看重。
这样说无非是为了试探弟弟对何云奇的态度,结果人家连眉毛都没动一下,是看透了他的伎俩,还是真的不在意?
弟弟的心思好难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