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是想轻松的做个独善其身的闲职,金銮殿上为什么要顶着被排挤的压力,写那些不华丽不好看的大实话?更别说杨桥就是一个愿意管事的性子,又有踏实做实事的心,为什么要浪费自己绝佳的行动力?
明明都选好了还问什么问!
陆岑川眼神嫌弃,杨桥被看惯了也不恼火,咬了一大口铺满梅子酱的镜糕,赞了声这清爽的酸甜,问到,
“你觉得我的选择对吗?”
以他的名次,进翰林院混个职位是绰绰有余的。都说熬资历多么艰难,但身在京城,就算官职再小,能苦到哪里去?
反倒是如同林县令这样,成为某地的父母官,为当地民众福祉尽心尽力,就算是本县最大的官员,又怎么能跟京官相比?要知道,本县虽然不是多么繁华,但还真不是大祁最贫苦的地界。
“又不是我跟你去吃苦。”
嫌弃过后,陆岑川再接着翻了个白眼儿给他。
杨桥:“……”
你怎么说的这么对!
对于弟弟的选择,杨路杨梁都没有反对的意思,林县令对女婿的上进也很赞赏,宣王还玩笑到,
“不留在京城是对的。”
他嬉皮笑脸的,完全没有当初矜贵持重的高人范儿,
“你这回春试上京跟我几次往来,都被那些老东西们记在心里了,然而我都不在京里,要是有人借故为难你,不是连个撑腰的都没有?”
众人:“……”
好像哪里不对又好像有点儿道理。
瑞王心里好笑,却没戳破弟弟这歪理,他也觉得杨桥晚几年再往京城晋升最好。
一则,外放实职,更方便做出政绩攒资历,二则,京城现在是非是多,杨桥毫无根基以科举进身,本就艰难,又跟他们兄弟沾上关系,总之是麻烦,还不如避开。
而对瑞王二人来说,给杨桥安排一个合适的官职再简单不过了,根本没什么顾虑,轻松达成共识之后,没几天便从京城来了任命。
一年到底要送杨桥几次,这是一个问题。
不过这次真的是要久别了,他这一去少说三五年都无法再见,杨家兄弟自小亲厚,母亲去世之后,历经多少的相互扶持才走到今天,临别之际全没有了杨桥中榜时的欢欣,只剩下一样样的担忧,离愁别绪,无须多提。
林县令此时也完全不记得要给女婿什么提点,只强忍着眼泪交代杨桥好好对待林舒茗,双目赤红的糙汉女儿控表情可怕透顶。林夫人更是只顾着看自己初为人妇的女儿,千言万语都堵在嘴里,说不得咽不下,只顾着流泪,握紧了林舒茗的手,叫她好好照顾自己。
众位亲朋依依惜别,且这回杨桥是拖家带口去赴任,阵仗比之前几次都壮观些,陆岑川身在其中却好像在看热闹。
她不像本土居民那样看重分离,自然一点儿参与感都没有。
不过这回主角并不想放她做背景,杨桥临走又特意寻她,都以为有什么要紧的话要说,结果竟然是叮嘱阿越:平日刻苦读书,遇事多寻长辈,千万别被自家姨姨带歪了性情。
陆岑川:“……”
“还有,吃了什么好吃的要想着我。”
特别是那种易于保存能长途运送的,一定记得叫陆岑川多做一些让二哥送给他,至于平日吃的什么新鲜吃食汤水,就不用特意告诉他了。
“三叔可就指望你了!”
杨桥抱着阿越,目光灼灼的与他乌溜溜的大眼睛对视,殷殷嘱托到。
陆岑川:“……”
“赶紧走人吧你!!”
送走了杨桥,又蹭了瑞王的马车回家,陆岑川终于想起修路这回事儿,然而宋老爷子不在,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
这时代到底怎么修路?用什么材质?耗多少工本?费多长时间?
陆岑川想了一夜也没个头绪,就准备进城问问杨路。
晨练吃饭,还未等她出门,李宝柱便来了。
入夏之后李宝柱身上活计愈发多,管束着陆岑川那个农庄的各项人事之外,给常在坊送食材的事情还是每天亲力亲为,他自家的田地,最近又加上要教授套种之法,总之是很忙。
“怎么啦宝柱哥~?”
李宝柱见她笑得惬意,也跟着露出了个笑容,微微颔首向瑞王致意,抱起一旁的阿越颠了颠,
“娘说有些日子没见,想你们了。”
陆岑川闻言一乐,李大娘待她跟阿越从来都好,是十分慈爱的长辈,她自然也真心相对。平日里常常往来,跟着瞿老爷子学了药膳之后,还做过几次送给老太太尝鲜,离上一回见面最多不过三五天吧?宝柱哥怕是有事,但这理由也找的太烂啦!
不过李家除了吴梅花还能有什么麻烦,大约是不愿意在外人面前说起,陆岑川就不追究,跟着往李家去。
然而一路上家长里短逗孩子,又好像真的没什么问题,陆岑川也不多想,欢快的蹭到李大娘身边,撒娇弄痴,卖了一手好萌。
惯常的说笑了一阵,李大娘怀里抱着阿越,单手抚上陆岑川肩膀。
老太太眼睛不方便,略显迟疑的摸索到了陆岑川脸侧的几缕碎发,轻轻为她拢到耳后,被岁月和辛劳磨砺过的手指,擦过耳廓时,那样的温柔。
“玲子啊,你娘要是能看到今天,该多好……”
话题转变的突兀,李大娘本来满面的笑意也添了些感伤。陆岑川一愣,知晓她们老姐妹情深意切,此时怕是又激起了心中的遗憾,赶忙就要宽慰几句,却被李大娘拍了拍手背,轻拭眼角,摇头叫她不要担心。
“宝柱。”
“诶。”
李大娘一出声,李宝柱就转进里屋去,少时拿了个小小的布包出来,递在了自家老娘手上。陆岑川眼神疑惑,李宝柱却只对她笑,笑得陆岑川莫名其妙的,跟着把目光落在了那个小布包上。
素色的细纹棉布,经过长久的年岁褪成苍白的颜色,但洗得干净平整,可见平日保存的很用心。手指一握确认里面的东西,李大娘含笑点了点头,一层层揭开轻软的棉布,露出根银制的簪子,静静的躺在她手心里。
这簪子不长,老银子自然发旧的颜色有些黑沉,簪头也小,太小了,十分之小,还没半个拇指肚大,又做工粗糙,紧巴巴的挤成一团,只能隐约看出好像是要做个凤凰的样子。
捏起这跟银簪,轻缓的动作有着说不出的郑重,李大娘抬手,顺着刚刚替陆岑川挽过的鬓发,小心把这银簪插在了她脑后的发髻上。
“这是我当姑娘时得的,不很贵重,却为我带来许多好运。”
家人和睦,婚事顺意,嫁了个好男人,生了个好儿子,命悬一线遇难成祥,虽有遗憾,却始终能心存希望,看着这簪子,就觉得安稳。
“今儿是你十五岁生辰,今天过后,咱们玲子就也是大姑娘了,你娘不在,大娘便厚着脸皮揽下这差事。”
老太太话中满是怀念,又有无数的欣慰欢喜,透着道不尽的温情,
“愿你健健康康,一生顺遂。”
陆岑川一怔,脑中空白了三秒才理解了李大娘的话。
不过不能怪陆岑川脑子发懵,夏草玲这小姑娘,根本不记得自己的生日。
到也不能说是完全不记得,但这实在也不能怪夏草玲。
夏家拮据,日子过得万分紧巴,生日是什么?从来没有人为她庆祝过。隐约知道个日子,却并不觉得特别,再模模糊糊的通过记忆留给陆岑川,真的是没什么痕迹了。
她愣神了半天,眨眨眼睛掩下目中的潮意,伸手环住李大娘,倾身抱了抱这个待她很好,也一直待夏家母女很好的老人家,忍住了声音里的哽咽,缓声道谢,
“谢谢大娘,我,我一定会好好珍惜的。”
完全没有任何推辞,陆岑川这样的表现叫李大娘十分满意,一家人才不需要那些造作。但听她声音有些不稳,平日里再懂事周全,到底是个眼泪浅的小姑娘,就拍了拍她的肩膀故作嗔怪,
“你宝柱哥还说要去买个新的,新的哪有大娘这个好!”
“就是,大娘给的最好,我最喜欢了。”
李宝柱顺势凑趣,
“是是是,哥哪能猜对你个小姑娘的喜好呢?”
虽然说着不懂小姑娘的喜好,买新簪子的提议被自家老娘否定之后,李宝柱还是努力的准备了一下自己的礼物——两身花色鲜嫩的衣裙。
夏草玲从以前就一身短打,穿的跟个小子似的,陆岑川图省事也延续了这风格,都是方便利落的打扮。李宝柱买的时候挑选了老半天,还好乡下地方没什么特别扎眼的榜样,这两身衣裙还算素淡,不然陆岑川真是要辜负李宝柱的一片心意,纯粹当做收藏压箱底了。
又劝慰了李大娘无法亲手为她束发的遗憾,农户人家没有那些排场规矩,及笄之日有长辈送上一支簪子就是很重视了。陆岑川也不知道还有什么更繁复的讲究,收好了两样礼物,索性也不往城里去了,干脆就在家给自己过个生日,免得明年又给忘了。
出了李家,抱着阿越往家走了一会儿,被人放在心上重视的欣喜渐渐平复,陆岑川不由得叹了口气。
夏草玲啊……
那个那么听话,拼尽全力遵从母亲和姐姐的嘱托,被人污蔑误解都不知道怎样反抗,憨直又木讷的小姑娘。
她还什么都没经历过。没看过一次动人的风景,没见过一朵最美的花,没长大到能够察觉一点自己的心。家境窘迫,虎狼环绕,她甚至没来得及变成一个被环境染黑的坏人,就结束了自己的人生。
从来到走,懵懵懂懂的一张白纸。
……打断腿什么的,回家再好好感谢一下萧琢好了。
想完陆岑川又叹了一口气,收拾心情,问阿越有没有什么想吃的菜色,谁料垂下眼,却正对上阿越委委屈屈的目光。
“怎么了小朋友?”刚刚不是还好好的?
瘪着嘴,蹙着眉,阿越史无前例的在陆岑川问话的时候,无声的扭过了头。
陆岑川:“???”
难得阿越跟她闹别扭,然而行动上却比平日还黏着陆岑川一些,都没说要自己走路,紧抱着她脖颈偎在她怀里,就只是说什么都不回话,单纯的扭头不爱理她。
陆岑川一头雾水,一路自我检讨服软到家也没得个回音,竟是从未见过的坚持。又想了半天,都没想到自己做了什么惹得小家伙儿恼火的事情,连刚刚有些开心过头的时候,自己都没偷亲他呀!无奈的笑了两声,先进门再说。
阿越绷着小脸儿不肯理陆岑川,叫宣王稀奇了好半天,逗着阿越叫他说说为什么跟自家姨姨置气,也没得到答案。
瑞王看不下去,陆岑川做小伏低如此轻车熟路,也太宠孩子了些,虽然上辈子冷血无情的阿越叫他厌烦,但也并不想这难得能够作为对手的后辈,被养成个骄纵无理的败家子儿啊!
而且阿越的表现太过奇怪,明明黏着陆岑川不松手,却又生闷气不肯跟她讲话,到底是几个意思?可这小朋友无理取闹起来几个大人也都没辙,跟一个奶娃娃较真儿,他们自问谁都做不出来。只好叫陆岑川好好回想今天都做了什么,怎么就招惹了这小家伙儿,出门的时候不还好好的?
“在宝柱哥家的时候也好好的呀!”还配合自己撒娇卖萌讨李大娘欢喜呢!
瑞王看了看阿越,又看陆岑川,调动起整年没用过的察言观色技能,问到,
“李家大哥叫你去干什么了?”
“哦!”
听他问这个,陆岑川献宝似的拿出李大娘送她的簪子,显摆到,
“今天我十五了,李大娘送了我能带来好运的簪子!”
“哼!”
阿越终于开口,懊恼的轻轻哼了一声。
竟是因为这个?
调整了下阿越坐在自己腿上的角度跟他对视,陆岑川问到,
“为什么因为这个不开心?”
阿越这回并没有再躲开她的目光,面对陆岑川的疑惑,蔫蔫儿的垂下了脑袋,答到,
“……阿越没有礼物送姨姨……”
别说送礼物了,他连自家姨姨生辰的日子都不知道。
陆岑川闻言乐了,虽然平时的阿越很好,这样沮丧的阿越也很可爱呀!哈哈大笑,
“给姨姨亲两口就够了!”
说着就搂紧阿越,完全不给他反对的机会,一口啃在了那粉嫩嫩的脸颊上。
小朋友恍惚之间就被偷袭,神色纠结,要恼不恼的,皱着眉气呼呼的看了陆岑川半天,还是哼哼唧唧的应了,蹭了蹭她脸颊作为回应。
陆岑川就更开心,又说了无数的好话夸赞阿越可爱,流水一般,把小朋友说得小脸儿通红,害羞的把脑袋埋进了她颈窝里。
这姨甥俩腻腻歪歪的重归于好,瑞王在一旁听得直叹气。
什么叫今天十五了送她能带来好运的簪子?那簪子是因为能带来好运才送的吗!?
阖目按了按眉心,女儿家年满十五送上簪子,便是庆贺她成年加笄的意思,她之前怎么从没提过?
今天提了然后呢?!
对于这疑问,陆岑川坦然回答,
“多做两个好菜吃吃?”
然后还顺便问到,
“你们想吃什么?”
瑞王:“……”
宣王:“……”
俩人都不做答,虽然觉得他们忽然客气起来有些古怪,陆岑川还是决定做一桌好菜,不用点单也满足一下大家的口腹。
她盘算了一下就往厨房去忙,阿越赶紧抓着她衣摆跟上,屋里就剩下瑞王宣王两兄弟,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的叹了一口气。
“……乡下地方,大约没有那么多讲究的。”
知道对方心里在想什么,宣王先开口到。
女儿十五及笄,京城里无论世家豪族还是权臣新贵,都不会忽视,必要办一场笄礼广而告之。
而那些人家的女孩子好像也生而金贵一些,这样的日子,哪肯悄无声息的亏待自己,都恨不得引来全城注目才好。甚至还有些人家,把女孩儿的及笄礼当做互相攀比的手段,这本是为女子成年庆祝的嘉礼,就在众人的追捧中更加风行,显得十分郑重而必要。
但其实平民百姓哪有这种闲工夫,特别是祖祖辈辈没接触过那些规矩礼数的,再手头拮据一些,能学个一星半点就算不错,宣王从小四处乱跑,自然知道的多一些。
不过陆岑川自己也太不讲究了……
宣王抿了抿嘴,心里的感觉有点难言。
一边觉得她随意的过了份,哪有这样大而化之的小姑娘;一边又觉得,那些娇滴滴没什么大用的小丫头们,都能理所当然的享受盛大笄礼带来的风光,为什么她不能。
瑞王又按了两下眉心,到没弟弟的那些纠结,只是好不容易碰到个他知晓的嘉礼,就不能提前通知一下,叫他好好的把礼物准备好吗?
皇族宗室那么多女儿,女儿又生女儿,总有几个不能当做不知道,他送出的及笄礼不知凡几,虽也不算擅长,但至少熟啊!
人情往来,他真的不是一无所知!
宣王:“……”
“王兄,一无所知也没什么啊……”谁会挑剔你这个!
兄弟俩又相对纠结了一会儿,还是宣王先说到,
“我手上也没什么现成的东西好送给小姑娘的,王兄有么?先借弟弟送了。”
笄礼什么的先无论,陆岑川今日生辰,总要表示下心意才好。然而出门在外,他哪能未卜先知还备着这些,只能指望连鬼国嵌都随身带着赏玩的王兄了。
瑞王默默,淡淡看了弟弟一眼。
他有啊,古玩字画,名琴孤本,送哪个?
宣王:“……”就知道不该问的。
正在这时柳师傅捧着两个锦盒来找陆岑川,下面大些的有一人宽,两个盒子摞起来高度足有一尺半,里面装的绝不是什么小物件儿。
进屋见他俩相顾无言,便随口问了一句怎么了,宣王看了看他手里的东西,不答反问到,
“柳师傅这是?”
柳师傅一笑,略微抬了下手中的盒子示意,
“老爷子临走交代我今天送来给玲子。”
宣王嘴角一抽,合着宋老爷子不但知道,还早有准备?
“……是什么呀?”
“这老爷子到没说,我也没打开看。”
还神秘兮兮的说是给陆岑川的惊喜,柳师傅就没深究,随他保持神秘。
得,这也是一个不明就里的。
宣王闻言神色古怪,就叫柳师傅觉出不对来。放下手中的盒子就要打开,心下还暗自思量,老爷子近年已经不大办那些叫人啼笑皆非的事情了,来了青树村以后更是跟陆岑川很要好,总不会临走还留了什么……幺蛾子三个字还没想到,揭开盖子的手就顿住了。
两个盒子中,上面稍小的那个,装着一副赤金头面。
笄、簪、钗冠一样不少,均以赤金为底錾刻镂雕,冠镶白玉,红宝流苏,都无论正中那块白玉是如何的佳品,颗颗红宝虽都不大,但质地均匀圆润饱满,肉眼难辨其中差别,更兼色如鸽血,正是上乘宝石。
且这钗冠积金累玉,明明一片灿金宝光耀耀,却因着独运匠心的巧妙搭配和轻盈造型,显得朝气蓬勃,衬极了女孩儿水灵灵的青葱。
下面稍大的盒子里,是一套女子吉服。
也是彩衣、曲裾、大袖三者俱在,象征着女子从天真烂漫到端庄典雅的蜕变。每一件都针线精致,最后的那件大袖更是叫人眼前一亮,上面的绣纹,非是江南最顶尖的绣娘而不可得,与当年宋氏出嫁时,惊艳了半个江南的嫁衣绣工如出一辙,足见宋老爷子用心。
这么两样能称作奢华的钗冠吉服,赫然是为及笄之礼所准备的。柳师傅呼吸一滞,低声斥了句不着调,几乎立即就明白了宋老爷子指定日期叫他送来的意思。合上盖子试探问到,
“那今日是?”
看宣王点头确认,柳师傅直想扶额,又接着问陆岑川人呢,宣王苦笑着指了指厨房的方向,
“说中午加两个好菜,正做饭呢。”
柳师傅顿时无言,卡壳了半天,倒也不知是该骂谁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