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这次来的不只是礼部员外郎,其后还有一众身着绯色官服的官员和隶卒。
“你们欲焚烧何物?”那声似穿堂来般令众学子心颤,瘫坐在门前的学子旋即抱着官靴大喊:“大人,有人私带禁文!窥探宫闱!妄议国丧!”
而国丧二字被刻意加重了。
此言一出,众人心中大乱,也纷纷向那人看去,烛龙闭目……国丧……怎么真的会……
就在此时,皇宫鸣钟三千杵,钟声震彻。
“大人,那些文章不是我等所作,是捡来的,我等毫不知情啊大人!”
“大胆!”礼部左侍郎庞恪挥袖斥责,“人赃并获还敢狡辩?私藏、传阅如此悖逆之言,更在国丧钟鸣之际喧哗辩解,扰乱礼部,实乃对先帝大不敬!”
旋即李安被隶卒制押按跪,一众官员同余下学子皆面北而跪,以示哀悼。
沈莜垂首冥思,这一切来得过于突然,可又**的像个阴谋。
原是自礼部外,他们中就有人被盯上了。
跪拜后,官员们欲起身离去,《礼制》有言,闻丧即跪,百官缟素。而隶卒则是要将一众学子抓捕。
葛怀木却迟迟不愿起身:“庞大人,学子们实有冤情,冤枉啊!”
“冤枉?”
庞恪示意隶卒上前将散落的文章拾起,文章传看间,一众官员大惊,他们袖袍怒抖,眼中愤懑,此刻只恨手中没有笏板,否则便是不合礼法也要打。
“鹧鸪,金鸡,你们眼中还有朝廷吗……胆敢私议禁中对天子不敬!”
“大人,我们这些学子无故被放在这院中等候,足足四个时辰无人过问,更无笔墨,而这竹筒内的墨迹未干。”章铎将沈莜拉至身后,“这是有人栽赃啊,望大人明察。”
沈莜望着那赭色粗布衣的隶卒,她知道那栽赃之人定是做了万全的准备。
不待那些官员应声,李安挣脱了押制:“我等捡到这竹筒到各位大人来此处相差不到半刻,而大人恰带了刑部隶卒来,这不是栽赃是什么!”
“放肆!”礼部员外郎气极,旋即他谄媚的作揖,“此乃礼部、刑部侍郎大人,岂容你们置喙!”
“你们有违官心,竟是非不分!”
李安话落,沈莜一怔,《刑统》规定“对制捍不敬”,礼部官员可命差役施以笞刑,李安如此,怕是少不了板子。
果然,庞恪冷笑几声:“空有一身胆魄,可惜了……来人,四十大板伺候。”
“大人,这不合朝中规定。”沈莜倏地跪了下来,“大人不愿相信我等,但这不能证我等不是清白的,此番应先交由大理寺初审。”
“国丧期间大不敬乃杀头重罪,刑部有权进行初审。”庞恪侧身看向隶卒,“打!”
在李安的一道道血痕中,众人被押了去,那时为了静,李安被人堵上了嘴,可是他的血却不断沿着刑凳往下垂落。
直到傍晚,那些隶卒像抛死尸般将李安扔进了刑部大牢。
葛怀木望着那染红的麻衣,啧叹道:“他看起来伤的很重。”
章铎走上前去,给李安喂了些清水,沈莜突然开口道:“章兄,我这有一瓶金疮药。”
“我说这位沈兄台,用一锭银换了里衣和一瓶金疮药,看来你很了解这大狱的规定啊。”葛怀木揶揄着,“不过沈兄为何对李兄这么照顾?”
沈莜眸子一滞,道:“我可怜他。”
“可怜?”葛怀木讥笑着,“沈兄明知道这板子本是不用吃的,不过我收回在下马碑前的那句话,你也并不是只记过忘善。”
沈莜并未理会,只是将金疮药递给了章铎。
章铎趁机开口:“沈兄,在国丧其间出了此事,想来朝中会大乱吧。”
沈莜应声,只是权力更迭间,权衡各派的新帝当是最忧心的。
而尚逢年也悠闲不得,他在国丧期间要协助各部处理一切有关事宜,恰如此刻,尚逢年在得知学子大不敬一事后大怒,尤其是知晓李安也在数十名学子中,可大内哭临礼在即,三日后他才可抽身。
尚逢年让傅青贿赂了刑部大牢的狱卒,二人也得知李安在礼部被惩戒之事。
哭临礼第二日,此事已在朝中传得沸沸扬扬,并被称为“墨卷案”。而权幸派、理学派、清流派、功利学派四派明争暗斗,清流派和理学派大肆批判刑部猖狂,身后定是有人只手遮天。
可此人却大隐隐于朝,新帝也听闻此事,并收到了刑部的奏折。
新帝大怒,国丧闹出此事,折子批与不批,又何尝不是对他的试探。
此间李安乃旧臣之子,葛怀木乃户部判官之子,这杆秤要稳,事情就不可断的太绝。
哭临礼后,刑部对众学子提审,可礼部来的却是那礼部员外郎,还有那状告的学子。
一众人跪于公堂之上听审,只见刑部侍郎厉声问:“堂下罪民,这三日是否恪守水浆不入口?”
此时沈莜在这肃杀的公堂上竟笑出了声:“回大人,三日内狱卒不可给吃食,只有清水吊着命,这话难道不是您吩咐的吗?”
言罢,刑部侍郎大怒,旋即令差役掌了沈莜的嘴。
数十耳光过后,沈莜唇角渗出不少血迹,可她却望向录事:“录事大人,这多少计耳光您可数清楚了?可记清楚了?”
录事倏地停笔看向侍郎,侍郎道:“你敢威胁本官?”
“大人,李安若是饿死病死在公堂之上,您觉得您会守得清名吗?”沈莜仍笑着,也更加猖狂,“他饿死病死了,《刑统》也不会放过你。”
此刻,那侍郎竟在沈莜血肉模糊的笑容里生起一丝寒意,可越是怕他就越要打。
但沈莜还是笑。
章铎和葛怀木倏地怒起,那侍郎才示意停手,而这一切李安都看在眼里。
“尔等扰乱公堂,罪加一等。”
言罢,那侍郎便示意差役将李安带下去。
旋即侍郎叱问:“礼部一事,尔等可认罪?”
葛怀木、章铎异口同声否决:“不认。”
李安在被带下去的一刻虚声质问那学子:“你就是陷害我等之人所安插的细作,你还不认?”
那学子颤抖着不语,侍郎道:“够了,罪从供定,认不认可由不得你们!”
翌日,新帝便收到了数十道折子,刑部呈的罪状、枢密使联合中书门下恳求召开百官集议、御史台上疏批判刑部“失入人罪”,还有一众朝臣联名恳求严惩大不敬。
此刻,着素服的尚逢年正在偏殿外候着。
与尚逢年一同的还有枢密使韩杳、参知政事晏行远、平章事程赴。
韩杳望着尚逢年,他突然想到了几日前府内出现的一封密信,上面写着七个字:百官集议、御史台。
这密信是在提点他,韩杳旋即看了一众学子的名单,竟发现李安在其中。而写这密信之人也绝不会简单。
韩杳上下打量着,只不过这人绝不会是先帝身旁的宠臣。
他知道尚逢年这人心不正。
偏殿内,韩杳与程赴各执一词,久久争论不下。
“陛下,失入人罪不是小事。”韩杳力争,“若数十学子冤死,势必会导致士林哗然啊陛下。”
“陛下,私议禁中乃是大不敬,若是一忍再忍,那这威严难立啊。”程赴驳着韩杳的话,“杀一儆百才是佳法。”
“国丧未过,陛下又刚登基,本应大赦天下,此事也确是要细察,不可妄为。”
韩杳回驳,一时间二人又争执了起来,晏行远立于中立,可他劝不动眼前这二人。
“够了,都退下吧。”
新帝阖眸,待众人离去,尚逢年也欲离开,可他手旁这墨却不慎洒落。
“还请陛下宽恕。”
尚逢年撩袍跪着,新帝看着那一地的墨,旋即陷入沉思。
“逢年,朕怎会怪罪你呢?定是中枢这几人扰乱了你笔下的思绪。”
“逢年,你曾多次救下父皇,又与父皇是知己,你说,要是父皇还在,他会如何做?”
尚逢年拱手道:“陛下,臣不敢妄言,更不敢妄议国事,只是看陛下实在忧心,臣以为那学子便如这墨,倾洒时无声,可收场时却有墨色,学子万千,不可一概而论。”
“逢年之意是他们有冤?”
尚逢年应声:“即便是无冤,刑部所判的死刑案也必经录问,不过一切皆由陛下定夺。”
新帝蹙眉道:“朝中派系朕都知晓,这些大臣也都在暗中较劲,只是两难的是朕啊。”
几日后,“墨卷案”的学子被移交大理寺复审,一众人也从刑部大牢转到了大理寺狱。
此间,李安的病也好转了些。
在大理寺狱,李安望着沈莜问:“你在刑部大牢给我金疮药,在公堂上你为我险中求药和吃食,沈莜,我是蠢了些,但我能看出你这不是可怜我,他们也都能看出来。”
章铎和葛怀木望着二人,可沈莜却不置一语。
“你肯定图些什么,没有人会……”
李安有些着急,可却被沈莜打断了。
“你我萍水相逢,我真的是看你可怜,不然我还有断袖之癖吗?”
李安不再追问,而此时的大理寺内,季明栾也正忙于找出证据里的疑点,他身为大理寺评事,案件若是存疑,他对刑部的初审结果可行照驳。
可季明栾眼中揉不得沙子,此案他驳议数次,眼下刑部之势,必是要联合御史台对他弹劾的。
若想固执已见,单单一个评事可不够。此后不久,宫中便来了旨意,意为季明栾能力出众,特升季明栾为大理寺推丞,此案后再行跨任考核。
有此职后,季明栾不再被缚住手脚。他收集了众学子字迹,那竹筒里的文章是三个人的字,章铎、李安、葛怀木,而这三人都不是普通百姓。
抛却这字迹,更可疑的是这纸,这分明是内府特供澄心堂纸,边缘有特殊小孔,或者说是礼部撰写文书时的标记。
到此,季明栾心中倒是有了些苗头。
不过眼下比起深入礼部打草惊蛇,立于明处的是这“墨卷案”的证人。
这几日,城内又落了雪,狱内固闭,沈莜望不到,但能听到。
“都醒醒!”一狱卒喊着,“推丞大人提审囚犯了。”
推丞?沈莜听着喊声,迷迷糊糊睁眼后便望到了季明栾,而恰巧季明栾也在看向她。
但下一刻沈莜便慌忙挡了脸,她不能被认出来,否则就以扮男儿身入礼部还冒充学子,这罪名可不轻了。
“章铎、葛怀木、李安、沈莜等人去御史台狱。”
此话一出,众人便觉此事又在朝中翻出了不小的风浪。
他们所料不错,在明面上,权幸派和清流派已然用笏板互伤了。可在暗处,这滩水只怕是才被搅浑。
待众人辗转到了御史台,季明栾位于御史中丞旁,堂内气氛肃杀,而悬在众人头顶的那把剑也不知何时会落下。
就在等待审判之时,御史中丞之言让众人心中一惊:“与尔等同往的学子证人已被查明身份,是刑部小吏张齐,不过昨日他已死于非命。”
①失入人罪:是中国古代司法制度中的一种错案责任类型,指司法官员因过失(非故意)将无罪者判为有罪,或轻罪者判为重罪的行为。
②照驳:大理寺作为中央最高审判机关,对刑部复核的地方案件拥有终审驳回权。
③哭临礼:用于皇帝(参考宋朝),国丧时朝中官员都要去。
④录问:案件复核。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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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黄泉墨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