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扇一鞭,看似毫不相关的两个玩意儿,谁能想到合在一起的力量却不可小觑。凭他阿里木什么妖魔鬼怪,终是双拳难敌四脚,被桓千蘅抓住机会一鞭子抽在了背上,报了一棍之仇。
阿里木扑在一棵树上,眼中怒火更盛。桓千蘅欲乘胜追击时,白桦林边忽然出现了一片或明或暗的火光,紧接着响起了匆匆忙忙交叠的脚步声。
许多举着火把的人在往白桦林里赶,这下变成他们四拳难敌一百脚。凌雅之顾不上许多,一把揽过桓千蘅的腰,说道:“别打了,快跑。”
桓千蘅刚想打开那只围在自己腰上的咸猪手,就觉脚下一空,凌雅之已带着自己飞了起来。回头一看,阿里木半跪在地,背上一道明显的伤痕,没有再追上来。
“长老,您怎么样?”有人赶到阿里木身边,扶着他道:“他们跑了,怎么办,要追吗?”
“不能追,我们绝不能踏出桃花源半步,”阿里木喘息了好一会儿,拄着拐杖慢慢站了起来,望着两人逃走的方向,又补充了一句怪异的话:“不过没关系,出了这盘古山,就是大燕朝廷的天下,他们跑不远。”
桃花源渐行渐远,桓千蘅叹了口气,冒了一趟险,却是半点儿有用的东西没捞到,反而还挨了一棍子,心情是难以言喻的郁闷。
离开白桦林,便是叠岩层层的盘古山。不知道桃花源用了什么障眼法,出来再往回看却是一片乱糟糟的树林,丝毫没有能走人的路,也看不到两人出来时所走的路线了。
刚一落地,凌雅之就把他推在一棵树上,眼里的怒气都能冒出来了,说道:“你混蛋!”
桓千蘅揉着快被敲断的左肩,身子顺势抵在树干上,无视他呼之欲出的怒火,道:“阿丽呢,你把她放哪了?”
凌雅之的胸口上下起伏着,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他看不顺眼桓千蘅这副没事人一样的形容,捏着他没受伤的右肩,一字一句道:“你刚刚差点死了,你知道吗?”
“我死了,你紧张什么。”桓千蘅看着他那张都快气变形的脸,心想何至于此。他耸了耸肩膀,想把凌雅之的手顶下去,他却抓的很紧,于是又说道:“好疼,你能不能松开手?”
“你还知道疼?”凌雅之嘴里虽这么说着,手却乖乖地松开了,“你到底怎么一回事儿,你不说的话,我就...我就....”
威胁人的话说到一半卡了壳,桓千蘅似笑非笑道:“你就怎样?”
“我就打断你的腿!”凌雅之憋了半天,憋出一句没什么技术含量的威胁。
“那你来试试。”桓千蘅摆出一个带着挑衅的笑脸,一边整理着自己拧巴了的衣裳,一边说道:“阿里木夜会的那个人,是东宫的人。”
“试就试,我....”凌雅之话说到一半,忽觉不对,声音不自觉地拐了出去,“东宫?”
“嗯。”桓千蘅的肩膀一阵一阵生疼,他实在没有心情在这野地里与凌雅之谈这烦心事,兀自往前走了两步,“一会儿再说吧,你到底把阿丽藏哪里了?”
凌雅之无奈地咬了咬牙:“我把地图给了她,让她先出来去找马了。”
被他们三人遗忘的马还好端端地拴在那崖壁之下,周围都是杂草倒也没饿着那几匹瘦马。阿丽嘉正用石头围起个生火的火坑,看到两人回来,立刻笑容满面地跑了过来:“你们吓死我了,千蘅哥,你好端端地跑什么啊?”
“没事,东西已经拿到了。”桓千蘅把手从肩膀上放了下来,指了指那搭好的火堆,“今晚怎么说,就在这对付了?”
凌雅之顺手捡了一些枯枝,掏出万能的火石蹲在地上打火,道:“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他们即便是追出来,也肯定想不到我们还在山里。现在黑灯瞎火的,下山进下一座城还有一段距离,现在这休息一晚吧。”
阿丽嘉没有注意到桓千蘅受了伤,又开开心心地去看凌雅之生火了。有时候桓千蘅都快忘了,这个十七岁的小女孩会是西凉的公主,她与寻常人家的小女孩并没有大的不同,反而更机灵更可爱。
火生起来了,阿丽嘉打了个哈欠,泪眼朦胧道:“好困。”
凌雅之用枯草聚成了一个垫子,放在她旁边,说道:“你先睡,我们再等一会儿,看看会不会有人来。”
“好。”阿丽嘉躺在草垫上,蜷了蜷身体,安稳地闭上了眼。
桓千蘅远远地坐在一棵树下,手里拿着一根细长的树枝在地上画着没有章法的线条。只听背后咯吱咯吱踩树叶的声音,他便知道狗皮膏药又粘上来了,头也不回道:“你不睡啊?”
“睡你大爷。”凌雅之一屁股在他身边坐下,夺过他手里的树枝折成两半丢在地上,上脚踩了几下。
若搁在今夜之前,桓千蘅一定会觉得他在犯病。可今夜毕竟他跑回来救了自己,做人还是要懂得感恩,于是道:“多谢你。”
“还知道谢我。”凌雅之头顶冒火的架势被他轻飘飘三个字灭了个彻底,他双脚在地上来回踩着枯叶,闷声道:“我就想不通,你都已经从朝堂退了出来,太子还威胁过你,你为什么还要为他的事奔忙,连自己的命都可以不管不顾?”
桓千蘅活动着肩膀,道:“谁要送命,我那是灯下黑,估计错误了。”
凌雅之眼睛一瞪:“你少来,你老实说你是不是担心太子和异族之人扯上关系,才跟去看的?”
桓千蘅忍不住瞅了他一眼——这人平时说话不着腔不着调,偶尔认真一回却能毫不偏移地扎人心肺。他不得不承认,即使是离开了凌景宣,“习惯”二字也不是那么容易更改的。沉默了许久,他才慢悠悠地说道:“你懂个屁。”
“我是不懂,你什么都不说让我怎么懂。”凌雅之捡起一颗小石头,重重地扔了出去。
桓千蘅盯着自己的脚尖,没有接话。
凌雅之仰起头,满天星河落入眼中,声音是掩饰不住的憋闷:“小爷我平生从未对旁人如此紧张,可某些人却没心没肺,就知道搪塞,丝毫不以坦诚待我真心一片。”
桓千蘅嗤之以鼻:“真心这东西,是能挂在嘴上随便说的吗?”
凌雅之眼睛一瞪,抓过他的手就往自己心口处摁去:“不信你摸摸,是不是真的,比珍珠还真。”
桓千蘅甩开他的手,牵动着受伤的肩膀一阵刺痛,他“嘶”了一声,说道:“大晚上的少犯病啊,我没力气跟你打架。”
“你为何不信我呢?”凌雅之侧过身子,直直地盯着他,脸上没有任何玩笑的表情,“你觉得我会把我从前的事随意告诉大街上的一个路人吗,是什么光彩的事值得我四处宣扬。若不是信你,鬼才懒得跟你废话。”
桓千蘅心里的弦忽然被触动了一下,他转过头,目光相撞的瞬间,心里升起了一股难言的滋味。
凌雅之刚刚说,他相信自己?
桓千蘅又拿起一根断枝,在地上乱画,画的什么都不是,就是一团找不到头的乱麻。
凌雅之一手托着腮,侧脸看着他,道:“你知道么,我之前对你有过诸多猜测,但现在看来好像都不太妥当。我这个人喜欢胡思乱想,你什么事都憋在心里不跟人说,我就会乱猜,如果猜错了就不好了。”
桓千蘅在地上画了个圈,问道:“你都猜什么了?”
凌雅之挠挠头:“我一开始以为你有什么把柄落在太子手里才被他威胁退出朝堂的,不过看你对东宫那么了解,应该是太子身边的人,比如守卫之类的。可你的武功,甘于做个守卫也太屈才了。”
“我还真不是什么...守卫。”桓千蘅很实诚地答了一句,又拿着树枝在那圈里打了个叉。
凌雅之看着他乱画的图案,也捡了一根树枝,在他的涂鸦旁画了两个大脑袋手牵着手贴在一起的小人。桓千蘅只看了一眼,就在两个小人脑袋上画了个大大的叉,忍不住骂道:“脑子有坑吧你。”
“嗯......”凌雅之摸索着太阳穴,思考了许久,在地上画了许多毫无意义的图案。
桓千蘅一连在他的涂鸦上打了七八个叉,兴致索然,丢开枯枝,站起来伸展双臂伸了个懒腰,望了望四周黑漆漆的树林,道:“行了,不跟你玩了,我累了先去睡会,你这么闲得慌,就多守会夜吧.....”
凌雅之跟着站了起来,绕到他面前,眼里流转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光华。他突然伸出手,推着桓千蘅的右肩,将他摁回了树干上。
桓千蘅不防,后背被粗糙的树干磨得生疼,一只手受伤无力还推不开他,怒道:“干什么,想打架是不是?”
“桓千蘅,我现在心情欠佳,”凌雅之直呼其名,脸上常带的笑意消失无踪,一字一句道:“小爷我自认慧眼如炬,什么妖魔鬼怪都逃不过我的法眼,就不信我猜不对。”
“你属照妖镜的么你,”桓千蘅觉得他十分莫名其妙,叹了口气:“猜来猜去有什么意思,万一我是个越狱逃犯,是个杀人狂魔,你猜对了就会开心么?”
“不可能。”凌雅之斩钉截铁,“你是杀人狂魔,那你救阿丽做什么?”
桓千蘅一副什么都不在乎的模样,悠然开着玩笑道:“古人云‘浪子回头金不换’,给自己积点德呗。”
凌雅之瞪着眼端详了他一会儿,突然凑上前来,压在了他的唇上,用力的咬了下去。
桓千蘅的眼睛倏然睁大,脑子顿时被灌进去一壶浆糊。下一刻,他不知道哪里生出来的力气,一脚踹在凌雅之的膝盖上,把他整个人掀翻在地,指着他语不成篇:“你、你、你......”
一股血腥味在嘴里散开,他擦了擦嘴,借着月光看见手臂上一道血痕。他娘的,怪不得嘴疼,舌头竟然被他咬破了。
凌雅之从地上爬了起来,打扫了一下身上沾的灰土,笑道:“桓兄,恕我放肆一回,你实在是太气人了,我没忍住。”
“你他娘的什么歪理?”桓千蘅吐了好几口唾沫,自己生死都出入过这么多回,竟然到头来被一个毛头小子给轻薄了,晚节不保,天理何在。
拔腿欲走。
“桓兄。”凌雅之突然喊道。
桓千蘅怒目以对:“你到底想干什么?”
“你真的...杀过很多人吗?”凌雅之的笑容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无比认真的神情,语气里带着些许不确定的期冀和试探。
桓千蘅胸口烦闷得像要喷发的火山,他破罐子破摔,直视着凌雅之的眼:“是,我杀过很多人。我杀的人比鹤谷那个镇子的人还要多。我杀过最老的人是白发耄耋,杀过最年轻的人是襁褓婴儿;杀过循王亲派黄河治水的高官,也杀过路旁乞讨的流浪汉。怎么样,你现在知道了,满意了?”
凌雅之脸上写满了震惊,他的身子晃了晃,向他走了两步,却停在距离他三尺远的地方,笑道:“桓兄,你、你别开玩笑了,我很容易当真的。”
“我没那么闲得慌。”桓千蘅目不转睛,眼睑微微垂下遮住半个眼珠,露出的瞳仁深不见底,看人时总有一种若有若无的轻蔑和凉薄。
狐狸眸本是一双含情眼,可安在他脸上却尽显无情。
凌雅之挤出来的笑容消失不见了。
桓千蘅背过身去,顺手折了一根树枝,又在地上画了起来。这下他画出来的东西不再是乱糟糟的线条,而是一座连绵不绝的山峰。在山峰上,写了一个字。
写完字,他丢下树枝走开了。凌雅之双唇微微张开,盯着那涂鸦看了许久。
岐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