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千蘅在皇宫大内、高门府第皆出入多次,区区一个农家小院并不在话下,不过眼睛一瞥的速度,他已绕过那两个守卫,落在了院子暗处。
为了通风,阿丽嘉的房间窗户敞开了一角。他翻窗进屋,没有发出一丁点儿脚步声。
阿丽嘉在床上睡着,双手不安地握着被角,床头放着一碗没喝干净的药。桓千蘅走过去,探了探她的额头,已比起之前凉下来许多,松了一口气。
她睡得很浅,有人触碰她很快就醒了过来。她睁开眼,看见一个人影在自己床前晃,刚要大叫,却听他低声道:“是我,别喊。”
“千蘅哥?”阿丽嘉一下子坐起来,眼睫毛扑朔了两下,似在确认眼前看到的人是不是真的。少倾,她扑过去抱住桓千蘅的脖子,哽咽道:“你和雅之哥去哪里了啊,我以为你们不要我了......”
桓千蘅忽然被抱了个满怀,身体僵直,手浮在半空不知道该往哪儿放。他好像从来没有被如此依赖过,稍稍恍惚了一会儿,放软身子,轻轻拍了拍阿丽嘉的背,低语道:“说什么胡话,我们怎么会丢下你。你怎么样,他们没对你做什么吧?”
几句安慰人的话说得磕磕绊绊,业务极其不熟练。阿丽嘉松开他,笑着揉了揉眼睛:“他们只是来问了我一些问题,我怕说漏嘴就假装病得严重说不了话,他们便没怎么样了。这么晚你来找我,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桓千蘅赞赏地看着这个机灵的丫头,说道:“有个蠢人干了件蠢事,我们得连夜逃跑了。你身体如何,跑得动吗?”
阿丽嘉迷茫了一会儿,不知他所言何指,点点头道:“他们给我喝了一种楼兰的药,药效极好,喝下去两个时辰体热就褪了。虽然还有些没力气,但逃跑一定没问题的。”
桓千蘅道:“那就好,你快些穿戴,我们马上就走。”
阿丽嘉蹑手蹑脚地收拾好东西,与桓千蘅一同从窗户跳出去。桓千蘅揽着她的肩,跃出院子,落在外面漆黑的草丛里。
凌雅之在树荫下等得着急,见到两人出来,一个箭步就冲了上去,搬着阿丽嘉的肩膀上上下下看了一番:“阿丽,怎么样,他们欺负你没有?”
“没有,我好得很呐雅之哥。”阿丽嘉看见这两个人她便无比安心,笑得跟花一样。
桓千蘅看着他操婆婆心的模样,有几分说不出的滑稽。刚想嘲讽两句,忽然想起刚刚自己似乎也是这般着急,便又将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真是奇了怪了,自己什么时候变得跟凌雅之一样婆妈了。
凌雅之放松下来,从怀里掏出沾着血的羊皮卷,在月光下展开。莹歌的这幅图画的算是十分用心了,可以想象她一年来费了多大的功夫才在虎视眈眈的众人眼皮子底下走遍桃花源,绘出这样一幅详略得当的地图。
可呕心沥血终是便宜了旁人,凌雅之忍不住地低低叹了口气。
“现在不是伤春悲秋的时候。”桓千蘅像是看穿了他内心所想一般,适时地提醒了一句。
凌雅之假咳两声,遮掩被认出来的尴尬,指着地图上一处打了红叉的地方,说道:“这里,应当就是出口。”
三人向地图上红叉位置摸索而去。大山里的夜,星河鹭起,澄江似练。一轮弯月似美人黛笔轻描的蛾眉,倾泻银光化作潺潺流水,汇成苍茫无际的璀璨夜海。
玉竹轻摇,细叶沙沙。
这里像镶嵌在戈壁大漠之间的一块翠玉,这样的福地洞天,竟然被楼兰人找到了。这里有太多太多的谜团没有解开,但此刻却管不了那么多了。
地图上的红叉,原是一片密密麻麻的白桦林。林中生长着奇形怪状的紫藤,缠绕在笔直的白桦树上。树冠郁郁葱葱,连成一线遮天蔽日。
树林中寂静无声,不知何处偶尔传来两声蛙叫。淡淡的白雾笼罩着树干,月光投影下来,依稀可见光束中飞舞的扬尘。
林深处,叶浪翻涌。一个拄着拐杖的人忽然出现在三人视线里。桓千蘅反应极快,拽着往前走的两人躲在了一块巨石后。只见那人身披黑色垂地的斗篷,走得极慢,最终在一棵树前停了下来。
巨石后的三人面面相觑,拄拐杖的人分明就是楼兰的长老阿里木,谁也不知他半夜不睡觉来这白桦林里做什么。
阿里木迟迟不去,望着远处,似乎在等待什么人。约莫着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林中忽然又起白雾,夹杂着呼啸的风声卷积而过。斗篷人站在白雾中屹然不动,对忽然而起的妖风视而不见。
一个身着深青束腰长袍的男子从白雾里走了出来,他带着斗笠,遮住面容,腰间挂着一把佩刀。漆黑的官靴踩着落英枯叶,上面金线绣成的祥云纹在月光下熠熠生辉。
桓千蘅以为自己看走了眼,他闭眼,睁眼,又闭眼,又睁眼,那熟悉的祥云纹就刻在靴上,纹丝不动。
与在鹤谷的青石板上看到的祥云纹如出一辙,皆出自于东宫守卫,太子亲信之手。
这竟然是....太子的人!
两人密语交谈了许久,又刻意压低了声音,因而听不清楚。东宫守卫从袖中拿出一封信笺,递给了阿里木。而后四下眺望一番,拉低斗笠转身快步离去。
阿里木将信收好,拄着拐杖慢慢地走了回去,石头后的三人才敢冒头出来。阿丽嘉探头探脑地望着白桦林,小声道:“那人是谁啊?”
凌雅之脸上也写着同样的疑问,这俩人皆不识东宫印记,因此不辨身份。凌雅之道:“管他是谁,与我们无关,还是快走吧。”
桓千蘅盯着阿里木离开的方向,拧着眉没有动,似乎没听见凌雅之的催促。凌雅之奇怪地伸出五指在他眼前晃了晃:“想什么呢,还不快走。”
桓千蘅一顿,飞快地做了个决定,道:“你带阿丽走,我落下一件很重要的东西,去去就回。”
“什么东西那么重要......”凌雅之只来得及说出半句话,桓千蘅就身子一晃,在他眼皮子底下消失得无影无踪。
“啧。”凌雅之莫名有些气恼,只觉得桓千蘅心思深沉得过了头,说什么做什么全凭自己心情,也不同别人解释个只言片语,直教人摸不着头脑,好生可恶。
桓千蘅遥遥跟在阿里木身后,他想探寻清楚阿里木要往何处去,以及那封信上写了些什么。不论是太子派人来与阿里木接头,还是太子手底下出了心怀鬼胎的人,朝廷私联异族后代,都是无比糟糕的。
更让人想不通的是,桓千蘅在凌景宣身边蛰伏八年,竟然一丝苗头都没察觉,简直岂有此理。
阿里木的脚步走得慢且稳,但总是能与桓千蘅拉开距离,无论怎么追都追不上一样。桓千蘅感知危险的神经本就发达,这古怪异样的感觉出现没多久,他便停下了脚步。
刚刚停下,阿里木几乎是眨眼之间,在他视线里消失无踪。
跟丢了?
这可以称得上是奇耻大辱了。他行尾随跟踪之事有千百次,从未有过跟丢的状况。这才离开东宫没多久,技艺竟然就生疏了!
桓千蘅看着四周茂密生长的白桦,与缠绕其中的紫藤编制成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月光自网格缝隙流落而下,将林间照得明暗交错。
“公子在找我吗?”古老如暮鼓晨钟的声音自背后传来,月光下,阿里木拉长的身影铺在桓千蘅脚边,他转过身来,阿里木正死死盯着自己,额头上的红色印记在暗夜中闪烁着诡异的芒彩。
桓千蘅道:“我就随便转转。”
“是么,”阿里木向他走了两步,拐杖敲击地面发出令人寒毛直竖的“咚咚”声,“公子一路尾随,是看到了什么吗?”
桓千蘅没有继续答话,他已经感觉到阿里木起了杀意,再多言亦是枉然。阿里木果然没再同他废话,手中的拐杖直冲桓千蘅的面门飞去。他目光一炬,仰面下腰,拐杖贴着他的头皮擦了过去,旋转着回到了阿里木的手里。
桓千蘅起腰瞬间,已抽出腰间盘旋的银鞭。片刻间,两人过招上百。阿里木的武功极其精深,且与中原武道大不相同,出招毫无章法可言,乱花渐欲迷人眼。
桓千蘅对他一开始的印象丝毫不错,阿里木是个水极深的人,内息平静时是一潭死水,涌动起来却如盘龙出谷,锋芒毕露。桓千蘅几次欲将鞭子缠上他的拐杖,却被他顺水推舟,拽了一个趔趄。
桓千蘅当即收回鞭子,阿里木不给他任何喘息的机会,回手抛出拐杖,他躲闪不及,击中了锁骨向上的位置。剧烈的疼痛从左肩传来,他倒在地上,一滴汗从额角流了下来。
他自诩武功不差,却在这个楼兰垂垂老矣的长老面前成了半瓶子醋。阿里木依旧迈着沉重且缓慢的步伐朝他走来,他扶着树干站起来,倒退了两步,拔腿就跑。
做人就要灵活,死磕不是办法。打不过就跑,这是铁一般的定律。可阿里木好像无处不在,不论桓千蘅往哪个方向跑,阿里木都能准确找到他的位置,并稳稳地堵住他的去路。
这根本就是猎人在玩弄猎物的恶趣味心理,从前只有自己玩弄别人的份,今日也算体会了一次遭人戏耍的感觉。
天道好轮回,苍天绕过谁。
“年轻人,何必白费力气。你再回去修炼个二十年,再来与我对打不迟,”阿里木老朽的脸上露出了诡异的笑,“不过你没机会了,下辈子吧。”
桓千蘅甩了甩鞭子,出奇的淡定:“老东西,你再活过二十年,再说这话也不迟。”
“找死。”阿里木举起拐杖,高高跃起,一副要将人的天灵盖敲碎的架势。
忽然,一股劲风从林中刮过,飞旋的折扇不知从何处而来。阿里木只得偏身一尺,躲开飞来的扇子,轻飘飘落在地上,怒道:“谁,给我出来!”
凌雅之从树林中飞出,挡在桓千蘅身前,凛声道:“小爷就站在你面前,你动他一下试试!”
桓千蘅目瞪口呆地看着面前忽然出现的凌雅之,道:“你怎么来了,阿丽呢?”
“她好得很,你还是担心担心你自己吧。”凌雅之怒而回头,看到他一手扶着左肩,满头是汗,责怪的话也说不出口了,道:“你受伤了?还行不行?”
“嗯。”桓千蘅从他身后绕出来,并肩而站。他们两人若单独拎出来,都打不过这个老变态,如若站在一起,便是另一番情况。
桓千蘅觉得“天无绝人之路”这句话蕴藏的含义,在今日更上一层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