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向晚将人送至门口,长身玉立,遮住了门外一部分光线,在春桃模糊的泪眼中一会儿变成两个人一会儿又变成一个。
白明提着书箱给主子断后,临走时还在廊子上回身给白向晚哈腰,笑道“烦劳三爷,丫鬟年轻不懂事,却也不能白冲撞了二爷,三爷回去和崔奶奶打个照面儿,照例打五十板子,撵出府去,也不值什么。”
白向晚也不多言,只是点头,道了一声“好”。
那应诺声依旧没多少情绪,让春桃心里好一阵咯噔。
她抬眼望那转过身来的少年,两粒金豆子便不自觉的就掉了下来,配着脸上的糕点渣,又滑稽又可怜。
少年站着看了半晌,叹了一口气,朝门外招手,一直在外观望的绣桔蹑手蹑脚的进了书斋。
白向晚附耳与绣桔说了几句,只见绣桔连忙点头,言罢,便不再回身瞧春桃,兀自走了。
绣桔是真心喜欢这隔壁府的漂亮小姑娘,见她可怜巴巴,连忙跑上去扶起她,用自己的帕子给春桃擦掉脸上的糕饼渣,边擦还一边念叨。
“你也是倒霉,你们家二少爷总是被我们先生责骂,今儿没我们家主子作陪,先生定是可着他一个人训诫的。主子心里窝着火儿,自然拿你出气。”
春桃此刻才“哇”的一声哭出来,扒住绣桔的衣服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嚎,看的绣桔又心疼又好笑,连忙抚摸她的背,劝道:“别哭了,好在你只送这一回,以后见着你家主子绕着道儿走不就是了。”
“可是,可是……”春桃呜呜咽咽,“二爷方才不是说要把我撵出府去,我活不长了绣桔姐姐……”
绣桔噗嗤一声笑出来,把春桃扯起来,收拾了一下书斋,将小食盒继续给春桃挎在胳膊上,拉着她出去。
“你这不是落在白三爷手里了吗,若真要让二爷处置你,只怕此刻尸身都不知道去哪里了,你还有功夫在这哭呢。”
春桃只知白家有嫡少爷二爷白庭轩。
五年来,竟是连这位三爷的只言片语都没听过。
绣桔在小桥边给春桃擦眼泪,一路送春桃往白府去,绣桔是很有见识的姑娘,年龄也长春桃几岁,对春桃的担心很不以为然,还劝她去街上买些糖人儿的来玩。
春桃这会子惊魂未定,连繁华街市都懒得搭理。
二人在白府后角门作别,春桃便又回到了后厨,胆战心惊的给李奶奶帮厨。
早上的际遇就像一个滑稽又恐怖的玩笑,随风而逝,一直到晚间春桃给丫鬟们送饭时,都还没有二爷的打手来抓她。
春桃终于放了心。
让春桃每日给宜兰院的大丫鬟们送饭的指派,是李奶奶安排的。李奶奶在后厨一辈子,无儿无女,只认了几个新买的小丫头子做干女儿,除了早先得天花死了的春枝,便只剩春桃春秧两个小丫鬟。
李奶奶指望着两个小丫头给她送终,却也希望她们能各自攀上好前程。
春桃一看就是个美人胚,招人喜欢,所以派她给大太太的宜兰院送饭,希望春桃能和宜兰院多走动,将来年纪大点能选进宜兰院当差。
这会子春桃就在垂花门边正捧着饭盒与宜兰院的几个大丫鬟聊天儿。
“姐姐觉得今天的晚点可还中吃吗?李奶奶整天想给姐姐们变着花样做,却不知道姐姐们各自喜欢什么,不如姐姐们说与我听,我记下了好回去告与李奶奶知道。”春桃回忆着李奶奶出发前教她的话术,一字一句的复述出来。
正整理头发的一个丫鬟噗嗤一声笑出来,对其他几个丫鬟道:“这一听就是李奶奶那老货教她说的,一听就不像这丫头会说的话。”
旁边一个穿着香妃色锦袄的丫鬟名唤灵棋,是太太跟前得脸的丫头,人也沉稳,笑着推了推方才说话的音书骂她嘴快,接了话茬道:“李奶奶最是喜欢做这些曲里拐弯儿的事情,说吧,这回派你这小耳报神来又为的是什么事。”
春桃最是好气性儿,被人调笑也不恼,只是笑吟吟赞道:“几位姐姐自然比我们娘儿俩聪明,如何能瞒的过姐姐们。李奶奶其实就是想问问,大太太先头说,春上要给宜兰院添几个丫鬟,想请示今后的饭该怎么做。”
闻及这话,几个丫鬟倒是交换了几下眼色,春桃不解,眨巴着眼睛等答案。
良久,灵棋才开了口。
灵棋道:“先前时疫严重,我们宜兰院也没了两个丫头,咱们太太原是想着再添置些人进来,只是这人数还没定,我们也不好提前说口。且二爷这些年越发大了,总在老太太处也不便宜,咱们太太的意思是,开春便让二爷挪去老太太荣寿堂隔壁的新院落,又是一番张罗。到时候太太这边要拨人,老太太疼惜二爷,定然也要派得力丫鬟给二爷,到时候荣寿堂也有空缺,再连着东院二老爷处,大少爷处如今又添了人口,也要操持着安排丫鬟。许多事还说不准呢。”灵棋一张口说了好几家的人事安排,把春桃听得发懵,旁边的素织只是瞧着灵棋笑,眼神古怪。
春桃又将灵棋的话一五一十的记下来,谁成想听到了熟人,嘴一快,便问了一句:“那三爷呢?三爷也另辟院落住吗?”
旁边音书银铃般的笑声又响起来:“哎呦呦,还知道三爷呢,还有什么是你不知道的?灵棋姐姐快别给她说了,这丫头精着呢。”
说完还扭了扭春桃圆嘟嘟的脸蛋,倒是把春桃弄了个大红脸。
她们做丫鬟的,好像的确不宜询问主子,尤其还是男主人。
灵棋见春桃难堪,知道音书没有恶意,便也不制止,只是继续笑着道:“三爷从小病弱,**岁上得过天花,因此迁出去在蕴绿轩住,不与我们宜兰院相干。说回我先前的话,二爷新辟院落,也要安排丫鬟伺候,至于具体多出来多少人口,并不清楚。太太最近忙着给二爷相看江南卢家的小姐,等忙过这一阵子才有功夫考虑擢选丫鬟的事儿。到时候要往府里买人,你们厨房也会新添了账面,一切等太太示下便是了。”
二爷是白府长房独一位的嫡子,因此从小跟着祖母老太夫人丁氏住在荣寿堂,老太太溺爱孙子,竟是到十五岁都还没让白庭轩单辟院落居住。
春桃记住了话,笑言谢过了几位好心的姐姐。
“什么,大少爷和老太太房里也要添人?”李奶奶忙过午饭,回了奴才住的房舍,把春桃拉进自己屋里说话。
她听了春桃的复述,掰着粗糙的胖指头盘算着,另一个养女儿春秧嘴里叼着一块馒头正往屋内走,却被心情烦躁的李奶奶轰了出去,插上门栓。
“本来是让你问大太太屋里情况,可灵棋怎么连带着把二老爷老太太那边的底都交了。二老爷新抬了贵妾,大少爷新婚燕尔的,都不合适。可见这蹄子机灵,知道了我们想干什么,要把我们往另外两房撺掇呢。”
李奶奶在屋子里转着圈儿走,嘴里咕哝着,时而蹙着眉毛,时而神采奕奕,一张肥胖的老脸上各种表情变幻交织。
半晌后,李奶奶扑到春桃跟前,抓着春桃的手问:“你说二爷今儿早晨看你是什么眼神?”
春桃一脸莫名其妙,但李奶奶老早就提点过她,但凡见了二爷,定要把他看自己的神色一一记下来,最好还能记下二爷的喜好,顶顶好的是能让二爷的目光在她身上停驻。
很明显第三点李奶奶已经不抱希望了,毕竟春桃才十三四的年纪,长得是出挑,但还颇为稚嫩,还谈不上能让男人为她驻足。记下二爷喜好,目前来看也失败了,二爷恨不得能吃了春桃,活着回来就不错了。
至于眼神——“我说不上来,二爷像是长了一双豺狗眼睛,我就像是一块肉,二爷恨不得撕了我呢。”
春桃心有余悸,想往李奶奶怀里钻,谁想却被李奶奶恨铁不成钢的在背后锤了一下。
“蠢材蠢材,小爷儿的意志最是变幻,别瞧着现在不对付,赶明儿就看对眼儿了也说不定。只要让他记下了你,只要别让人家彻底厌弃了你,就都有戏!”
李奶奶有一个宏伟的志向,那便是将她最漂亮的养女,春桃,培养成白家二少爷的姨娘。
她在后厨打转,一辈子绕着锅沿儿转,熏得糙黑的脸,如今头发也白了,背也驼了,眼看着没几年力气好卖了,她也想过几天好日子。白家二爷白庭轩最为得宠,身边的丫鬟都穿的比寻常主子体面,若是能让春桃做了白庭轩的宠妾,说出去,她是新贵姨娘的干妈,多体面,多风光!
现如今那位她宏伟蓝图中的“新贵姨娘”正坐在炕沿子上,观其神色,还是个没开窍的。
李奶奶不由得叹气,用自己粗糙的手捧起春桃的小嫩脸摩挲着,忧心忡忡道:“小春桃儿,你也顶顶事儿!将来做了新贵姨娘,接你李奶奶去享福啊!”
春桃不由得讪讪,她也顶想出人头地,也顶想孝敬自己的李奶奶,若是只有做姨娘才能让李奶奶欢喜,那她也没意见。可这做姨娘,竟也是一门大学问,要每晚比春秧少睡一个时辰,用来练身段,练歌喉,往身上抹滑腻腻的葵花粉来增白。将来遇着少爷,还要给少爷适时的抛媚眼,要挑准时候在少爷跟前遗帕子,还要做的巧,做的招人喜欢。远没有她去给人家送饭,她送去,人家就吃那么简单。
春桃实在是心力交瘁,相比之下,小姊妹春秧就比她上道儿,春秧机灵,一点就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