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桃有些难过了。
“其实,去二老爷处也是个好所在,大少爷成器,你若跟了他,也难说没有大造化。”
大少爷是白家小一辈儿里面的翘楚,二房所出,今年十九了,早年虽科举不第,但这些年家里给他捐了一个官儿,在折冲府任果毅都尉,跟在云麾将军连怀让手下,年前儿娶了连将军的庶出女儿,颇得连将军照拂,也算是颇有前途。
“二老爷就算了,二老爷连他自己有几房姨太太都说不清,二房乌烟瘴气的,只恐折了你的小命儿在里头。余下几位庶子有嫡子在上头压着,怕也难出头。”
李奶奶此刻恍若一位指点天下的谋略家。
不过她说的二老爷一房的情况倒也属实,二老爷年轻时念书还及不上他那长子,借着和大太监荣保关系好,在门下省领了一个散官的闲职。颇好风花雪月,四十奔五的人了,光是叫得上名头的姬妾就有七八个,更遑论通房侍妾什么的,女人一多争风吃醋的事情更不少,二老爷每日一睁眼就是给自己的红粉佳人们断官司审案子。让春桃去给他做妾,还不如直接把春桃勒死,结局都是差不多。
“也好,不至于在一棵树上吊死,我再帮你去探听。总归你年岁还不大,虽然大太太房里近水楼台,但也不是没别的出路……”李奶奶正要转过身来给春桃嘱咐,结果发现炕几上空无一人,一转身,发现门开了一个缝儿,哪还有春桃的影子,只剩一个春秧顶着灰麻麻的小脸儿,眼睛满是探寻的探头往里打量。
这死孩子,竟是自己溜了。
白府是典型的前住宅后园林的布局,后花园的深处,丛竹掩映着一座颇清幽的院子,名唤蕴绿轩。从前是一处观景台,位于白府中轴线的最末端,和最前面白府老太爷老太夫人所住的荣寿堂遥相呼应。从前是一处观景台,站在二层小阁楼揽星阁上,能俯瞰白府一府的景观。白府的老太爷性情高雅,从前最喜欢站在上面极目远眺。但老太爷渐渐年岁大了,便不再往这儿来,此处后来改建做主人居所,从白府庶出三少爷白向晚搬进来起,已经有九个年头了。
此刻时值傍晚,各房的主人丫鬟俱已用毕晚饭,白府内眷有的已经领着身边丫鬟在园子里漫步消食儿。
只是蕴绿轩是颇冷僻的所在,饶是女眷们再喜欢在园子里转悠,这里也从不会有人涉足。
此刻白向晚正立于揽星阁上,手指轻叩栏杆,他深黑的眼睛越过一座座已经掌灯的住宅,往更远处望去。
侍从从嘉登上阁楼,回禀道:“三爷,不出您所料,膳房小丫头春桃方才来,想要见您。”
白向晚并未有所动作,只是问道:“把我的意思跟她说清了吗?”
从嘉点头,而后面有难色道:“奴才已按照您的意思说与那丫头听了,她颇感慕您的恩情,连连允诺。可奴才观其神色,并不像是个机灵的,奴才担心您费神一场,这丫头却办不好差事,岂不是咱们下了一步错棋?”
从嘉的担心不无道理,春桃心智未开,且与他们接触不深,就算白向晚今晨救了她一把,可那白庭轩到底没有伤她性命,也不算能值得让人结草衔环的天大恩情。万一瞧上的这个是个首鼠两端的,岂不是容易卖了他们?
白向晚微微勾起唇角,眼神依旧冷冷的,道:“你不信我识人的眼力?”
从嘉连道不是。
自己主子是什么神仙般的人物,外人或许不知道,可他们这些底下的人却一清二楚。
“奴才是想,既然咱们决意离家,姨娘那边定要安排得力的人,不然咱们想走都摘不干净。”
白家吃人不吐骨头,一旦让他们知道有能牵制三爷的软肋,还怎么逃得脱这虎狼窝?从嘉是害怕三爷一着不慎,又要为这凡俗庶务拖累。
“你自去跟陈家的安排后续,我有把握。”
从嘉只能应声退下。
楼下,春桃挎着一个小食盒正在这方院落左顾右盼,在白府里,她能去送饭的地方很少,除了去大太太的宜兰院,老太太的荣寿堂,两位小姐所住的漱砚斋,这蕴绿轩是她在白家这五年里到过的第四个主人家的住所。
既不像荣寿堂那般讲究吉祥富贵,又不像宜兰院那般排场华丽,也不似漱砚斋那般追求雅致秀美。蕴绿轩没有那么多金碧辉煌的装饰,相反是古木青苔,苍松翠柏居多。
空落落的院子并没有堆放任何杂物,唯在墙根儿旁摆着几瓮莲荷。
屋舍打扫的窗明几净,一尘不染,透过半掩的轩窗,可以看到书房里挂着一张古琴,案几上摆着几幅刚写好的斗方,书墨未干,远远瞧着笔力遒劲,堪称名家。
春桃正趴在窗边看着那副字发出由衷的赞叹,却听见身后一声咳嗽,她连忙回转身去,便瞧见白向晚穿着月白的锦袍,风姿出尘的站在自己身后。
方才那声咳嗽,就是他身后的侍从从嘉发出的。
渐暗的天光柔和了白向晚的面庞,冲淡了他的凌厉,他现在心情好似也还不错,故而俊逸秀美较白天更甚,他负手而立,漫天星辰在他身后若隐若现。
春桃看的呆了呆,连忙向他行礼,被他伸手制止。
“多谢今晨三爷相救,奴婢无以为报,这份栗子糕是奴婢亲手所做,还望三爷莫嫌弃。”
做栗子糕的原材料自然也是她掏腰包买的,李奶奶偶尔会给她一些投资,但前提是那些栗子糕得用来勾引二爷。至于孝敬别的主子,让李奶奶知道了恐怕还得骂她浪费东西。
春桃也觉得自己很可笑,明明早上才被二爷用栗子糕暴击,下午做什么又要做栗子糕来给自己找不自在。可是她早上看见三爷俯身去捡掉在地上的那些栗子糕的样子,就像是刻在了脑子里,再也忘不掉。
因此鬼使神差的就做了栗子糕。
三爷在那些糕点上扫了一眼,笑着道:“大太太和二哥确实喜欢吃这道糕点,可见你干娘为你筹谋的着实长远。”
春桃还以为三爷在夸自己,正笑嘻嘻的,谁知下一句——
“不过,我惯不喜甜食,虽则如此,还是谢谢你的好意。”
春桃的笑容干在脸上,有点难堪,好在三爷又接着道:“你干娘为你如此筹谋了一场,我如今让你到太太跟前儿服侍,不知你今后有什么筹算?”
这才算是落到实处,春桃连忙点头,一脸坚定道:“奴婢一定与干娘一起报答三爷大恩,一定好生孝敬姨娘,三爷只管放心。”
李奶奶想破头都没法子把她塞进宜兰院,三爷一句话的功夫事儿就成了,这不是天恩是什么?
白向晚并不应声儿,只是似笑非笑的给从嘉打手势,从嘉从春桃手上接了食盒。
良久,白向晚才道:“你诚心谢我,我自然放心。往后你若是得了造化,果真能在二哥跟前服侍,也算我做了一回媒人,我们兄弟误会颇多,还指望你费心周全了。”
不知为什么,想起白天二爷那张牙舞爪的样子,春桃现在心里只是发怵,故而内心深处对靠近二爷这件事情极其抵触,本来都快忘了,结果三爷又提了一遍,又勾起了她不太美好的回忆。
春桃哭丧着脸,道:“奴婢粗笨,不敢再去冲撞二爷,只服侍好主子,办好三爷交代给奴婢的差事便是了。”
三爷听了她这话,方才满意点头。
初春的风柔柔的吹动少年的衣袂,吹乱少女的发丝,哪怕是在太阳已经落山的傍晚,也透着丝丝暖意。
春桃不知哪根筋搭错了,竟鬼使神差的问了一句:“三爷,窑子是很可怕的地方对吗?”
白向晚那一向成竹在胸的神色有一瞬间的空档。
“什么?”
春桃当即来了精神:“今早二爷不是让白明哥把我卖到窑子里吗,我晌午还真就做了一个梦,梦见我叫人卖进去了,四个足有半拉城墙高的武夫用烧红了的烙铁打我,让我做特别累的活,我稍微一偷懒他们就抓着我的头发,把我往油锅里面扔,我一下子就吓醒了。”
白向晚沉默半晌,言道:“那地方非如你所说,不过,却的确是很多女子的地狱。”
“那是不是只有犯了错的女人要被卖到窑子里,那些女子都是很坏很坏的人,要把她们卖进去惩罚她们?”
“什么样的女孩子都不该被卖到那里去。”
春桃似乎还没听懂,但依旧乖巧的点点头,向三爷躬身致谢。
她即将跨出蕴绿轩的时候,攀住院门儿往回看了一眼,瞧见三爷依旧伫立在廊下,目光竟一直在她身上未曾离开。
春桃冲三爷展颜一笑,既是亲近,又是感激,随即消失在夜色中。
豆蔻少女的笑容总是足以撩拨人的心弦,就算不经刻意的学习,光是那份天真烂漫,也别具摄人心魄的风姿。
白向晚静立半晌,良久,才发现自己唇角微微扬起的弧度。
从嘉打屋内出来,上前躬身道:“三爷,奴才点了灯,您今晚早些看书,早些安寝吧。”
白向晚又恢复了沉稳的神色,转身进了屋子。
“你去把琴取下来,许久没有练过了。”
“是。”
自二楼传出的悠扬琴曲伴着春桃远去的步伐,最终在她消失在视线中时,戛然而止。
白向晚注视着天际最后一抹渐暗的彤云,沉吟许久,才最终开口:“从嘉。”
“奴才在。”
“准备密信。”
“主子吩咐。”
“王家已入彀,让他们千万小心。”
从嘉惊惧抬头,声音之中有一丝犹疑之色:“主子,我们可能会暴露。”
“不会,他们无从查起。”
“主子再多吩咐几句,奴才只怕王家不信。王家有周家作保,恐怕会麻痹大意。”
“王家与周家当初能绑在一起,是因为什么?如今周家已经与圣人谈好条件,寿光公主出降便是信号,周家要舍弃王家了。”
从嘉脸上疑云更重:“周家怎可能背信弃义?”
“丢卒保车,”白向晚手指轻轻抚摸琴弦,发出轻轻的摩擦声,语气似在谈论一件寻常家事,“周家一开始想要的就不是位极人臣,让王家不要太天真。”
“奴才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