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亨七年,四月阳春。
少女明媚的容颜倒映在水翁中,春桃趴在厨房的水翁边,换着不同的角度欣赏着自己的脸蛋,玩的不亦乐乎,时不时晃一晃发带上绑着的桃子铃铛,发出一两声铃铃脆响。
突然,一边耳朵被人狠狠揪起来,疼的春桃龇牙咧嘴。
“哎呦,李奶奶饶命。”春桃捂着耳朵叫起来,在李奶奶的巴掌打下来前躲到厨房外去了。
李奶奶没工夫跟她掰扯,继续回到厨房忙活,粗着嗓门儿骂道:“一天天的,菜不好好洗活儿不好好干,就光想着做白日梦,我就不该挑你来帮厨,当初看着挺机灵的,结果全机灵错地方了。”
回过身,见春桃趴在门边瞅她,心里气就不打一处来,将一碟果子放进精致食盒,作势又要来打她,把春桃吓得忙躲,却被扯住袖子。
“先前崔奶奶来说,春鸠儿的干娘死了,今日不能往对面府里去,你赶着少爷们散学,把这点心送去点春堂,交给二爷跟前儿的小厮。”
春桃的眼睛亮了起来,不禁暗暗感谢春鸠儿的干娘,这是她卖到白家来的第五个年头了,整日都跟着干娘李奶奶在后厨打转,能出府去的日子一年里一个巴掌都数的清。
年前隔壁太傅府请了一位博学鸿儒的老先生,来给他们家的少爷开蒙,恰巧白家二爷白庭轩也到了开蒙的年纪,白家太太便联络了太傅府,送二爷往那边去进学。二爷是白家长房独一位的嫡少爷,身份尊贵,每逢出府都要兴师动众,宝马香车金坐着,奴银婢的陪侍着,还得白家厨房给他做好喜欢的点心送到太傅府去,排场铺的特别大,白家其他几位少爷都越不过他去。以前白二爷要在巳时二刻用点心,都是厨房现做出来,让门房小丫鬟春鸠送过去。
今天这份差事落在了她身上。
虽说就是去隔壁,但好歹是出府,多看几眼街巷上的繁华市井,是这十二三岁年纪的小姑娘无法拒绝的。
春桃乐颠颠的捧起小食盒,那里面装的是桂花栗子糕,是太太从江南娘家带来的厨子做的,二少爷虽生在上京,却也随了母亲的偏好,偏爱江南美食。
她领了出府的门牌,过了几道门,匆匆望了几眼繁华街巷,便进了太傅府。
王太傅家的丫鬟名唤绣桔,比春桃高出一头,一边引路,一边笑着与春桃攀谈:“今儿我们家少爷入宫了,只有白家少爷在学堂,你只随着我去便是了。”
春桃乖巧点头,仰脸打量着太傅家的山池雅园,那绣桔见春桃脸蛋圆圆,模样可爱,又小小的年纪,心里颇喜欢她,捏了捏春桃的脸蛋,和她继续聊。
“我们府的私塾先生,是我们老爷在汝阳王府时的同僚,当年在金銮殿上也是册对过的。先帝爷在时,给汝阳王做过几年的老师,最是刚正不阿博学鸿儒,这几年辞了官,几家高门显贵都求着让先生去,还是我们老太爷面子大,这才请了来。管学生最是严格,从不看家里父亲官阶几何,但凡犯了错处,通通一顿手板。你家少爷也常遭骂,你一会可小心些,主子生气仔细拿你出气,平白受一顿打骂,又是何苦来。”
把春桃听得一愣一愣的,连忙点头如捣蒜,那绣桔见春桃听话,越发喜欢她,两个人挽着手到点春堂去。
少爷们学书的点春堂坐落在太傅府别院,面对一池春水,几株垂柳,几树梅花,端方雅致莫可言说。
春桃随着绣桔引路,穿越廊桥过了洗砚池,点春堂的大门便开在山石掩映处。
隔老远春桃便瞧见,一个少年正蹲在一株柳树边,就着池水洗刷着一方砚台。
那少年约莫十五的年纪,身姿挺拔如松,肩背笔直,洗砚的动作不疾不徐,竟有几分浑然天成的矜贵。
春桃看的有趣,却听身边绣桔姐姐嘀咕道:“今儿怎么这么早就洗砚了,感情你们家主子这个点儿要走?”
春桃回神,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她听李奶奶嘱咐过,主子少爷跟前伺候的小厮叫白明,此刻那少年想必是在给主子少爷洗砚,多半是白明,便上前去。
“可是白明哥吗?我是厨房来送点心的,烦劳白明哥给二爷送进去。”春桃笑眼弯弯,歪着脑袋,问着。
那少年动作有一瞬的僵硬,抬眼看向春桃,那双如炬的眼睛并不带多少情绪。
半晌,他低下头去,接着刷洗,却连春桃理都不理。春桃满脸莫名其妙,正在僵持下,学堂的石阶上一叠声的叫起来:“是厨房的来了吗?二爷正等着呢,赶紧进来吧!”
来人穿着姜黄短褂,小厮模样,倒是虎头虎脑,笑眼眯眯,冲春桃比着手势让她进去。
方才那少年虽气度高遒,但素服简装,看着不甚起眼,春桃是个终日在后厨打转的小姑娘,只敬罗衣不敬人,心里只是觉着那少年和这位明显是小厮的兄台比起来,似乎还要寒碜些,琢磨着不是小厮长随,也该是二爷的侍卫什么的。
她没有过多耽搁,连忙笑着点头,将食盒小心翼翼捧进去,一进了内堂,光线暗了暗,春桃低着脑袋,余光瞥见学堂里是有几位少爷在座的,约摸着是二房几位少爷。
春桃估摸着自家主子所在的方位,朝高居主位的少年福了一礼。
那少年赤金顶冠,锦衣华服,眉目间倒有几分富贵安耽颐养出来的的俊逸,此刻正百无聊赖的靠坐在太师椅上,坐姿四仰八叉,眼睛静静睨着春桃身上穿的绯色小比夹,心里不知道在想什么。
这便是白府在隔壁进学的二爷,白庭轩了。
半晌,那白庭轩才懒懒道了句:“小明子,接了。”
方才那位小厮又是一溜小跑的接了春桃递给他的食盒,谄媚笑着,躬身将小骨碟奉给白庭轩。
春桃满以为自己任务完成,正眼观鼻鼻观心的侍立一旁,准备一会二爷用完点心自己便可以脚底抹油溜到街上去逛逛,谁知——
一个桂花栗子糕“倏”地砸在了她的鼻梁骨上,糕点酥软,当即砸开了花。
“哎呦——”
点春堂里面仿佛是炸了锅,几个爷儿们都哈哈大笑起来。
虽说春桃从前在厨房李奶奶手底下干的都是重活儿,可李奶奶在手下的几个小丫鬟里一向偏宠她,平日里再呼喝怒骂,也不忍狠戳她一个手指头的。
如今平白遭了一记爆栗,心里又是委屈又是害怕,连忙跌跪下去,她甫一跪下,二爷白庭轩的斥骂便劈头盖脸的砸下来。
“每日都是二刻送来,今儿为什么这个点儿才来?废物东西敢撞爷爷的晦气,你他娘的吃了雄心豹子胆!”
旁边有位模样与白庭轩颇相似的少爷,虽说穿着不及白庭轩,但也锦衣华服,正邪邪笑着,拔高了嗓门儿道:“白明,掌了嘴给咱二爷把这小贱人剥光了扔窑子里头去!”
几位少爷又是一通起哄鼓掌。
青春的贵族子弟是这样,喜欢在女孩子面前说几句荤话,仿佛显得他们颇有本事。
几人见春桃吓得直哭叫喊得更激烈了。
爷儿们一通大呼小喝,男人的声音粗重又高亢,就像是平地炸起惊雷,吓得春桃连求饶都浑忘了,泪水挂在小脸儿上,呆愣愣的看着自己的主子。
方才还脸面白净的少年此刻面容扭曲狰狞,怒目圆睁,像是顷刻之间褪去人皮化作凶残的虎豹。听到了后面人的起哄,眼神转而戏谑,带着股子色眯眯的玩味在春桃身上逡巡。
她根本就不知道少爷嘴里的窑子是什么东西,只是被少爷这幅模样给吓住了。此刻尚未到巳时二刻,但主子说她误了时间,那就是误了时间,她没有辩白的余地,只能生生忍受。
白明跟在白庭轩后面,做惯了为虎作伥的勾当,知道自家二爷惯喜欢作弄底下小丫头子,当即应声就上,揪起春桃的衣襟扬起粗大的手掌,便准备左右开弓。
“青天白日的,这又是何必。”一道清朗的声音从屋外而来,冲白明道,“白明,出门在外怎么一点规矩都不懂,还不收了你的手。”
进门来的,是方才那位在池边洗砚的少年,一身黑衣颀长,勾勒出他挺拔的身姿,脸面生的白净,眉目俊朗,透着一股子不由分说的冷峻。
从他进了点春堂后,几个少爷都不再言语,像是突然按住了暂停键。
“要打要杀,提回咱们府里自去处置,在这儿给人点眼,没得白让人看笑话。嗯?”少年并未落座,他的目光扫过下首的几位少爷,但凡与他对视上,都将视线移向了别处。
白明虽未收手,巴掌却也迟迟未落下。
诡异的沉默持续了半晌,主位的白庭轩并不回避黑衣少年的目光,挑衅又轻蔑的看着他,像是在看一台好戏。
白向晚俯身将方才白庭轩一怒之下掀翻在地的糕点一一捡起,继续出言道:“从前都是门房的春鸠儿送点心过来,今儿是我瞧着这丫头眼生,怕不懂规矩,有心多盘问了几句,谁知误了时辰。”
那白庭轩听了他这几句,竟没再发作,继续坐回椅子,翘起个二郎腿。
空气中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拉扯。
几位少爷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副看好戏的样子。
白向晚转过身,正对上春桃泪挖挖的眼睛,他向她飞了一个眼神,示意她乖觉,便又向着白庭轩道:“奴才不懂事,回去吩咐管事妈妈法办,何必脏了二哥的手,回头若是传到太太耳朵里,又是一番记挂。”
按照礼法,家里的男主人不能插手后宅奴婢赏罚,在他这里,打死丫鬟倒不值什么,只是若是让母亲庄氏知道他误了规矩,盘问起来,却是一件难缠的事。
白庭轩越想越烦躁,瞪了春桃一眼,吓得春桃一哆嗦,略略志得意满,便不再纠缠,只是吩咐白向晚道:“你知道怎么处理,那老杂毛儿让写的文章还是老规矩,写完了自己送到我院里。”
开文咯[烟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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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洗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