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强又开始不着家了。
自从上次得知了戴学文的病,他就成天往外跑,说是找他那些朋友借钱,结果可想而知。不过最近他说打听到了赚钱的门路。
“去越南那边的赌场做荷官,一个月能挣一万多,还包吃住。”戴强信誓旦旦地说,这是他一个朋友给他介绍的。
郭卉娟一脸怀疑:“有这好事,你那个朋友自己怎么不去,还轮得到你?”
“这不是看我缺钱吗!我那个朋友说还要在家照顾老娘和孩子,机会难得,肥水不流外人田,就让给我了,”他又补充到,“我那朋友说了,一万多是底薪,还有提成呢。赌场嘛,上不封顶的,那一个月肯定挣这个数没跑!”说着,他伸出两根手指比了比。
郭卉娟又问他:“这么有门路的朋友,你在哪认识的?”
戴强却支支吾吾,顾左右而言他,郭卉娟一看他这样,顿时了然:“你在戒毒所里认识的人能有什么好东西!哪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我劝你趁早死了这条心,脚踏实地做人才是……”
戴强什么话都能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唯独听不得“脚踏实地”四个字,他不耐烦地打断:“迂腐!脚踏实地哪能挣到大钱!我跟你说不明白!”
说完,他一边嘟囔着:“我还不是为了爸的病!”一边摆摆手走了。
戴双就在房间里听着这一切。不一会儿,郭卉娟进了卧室,她带上门又在围裙上擦擦手,从兜里掏出来个东西交给戴双,并说:“这个你帮我藏起来,我看你爸最近是蠢蠢欲动往外跑,心里不安生。”
接过来一看,原来是戴强的身份证。戴双心里暗道:小时候藏起来的零用钱都能被他翻出来偷走,这家里哪还有能藏东西的地方,除非藏学校去。想到这,她抬头看了眼郭卉娟。
看来郭卉娟也正是这个意思。戴强把家里的每个人都变成了特务:辨别谎言,传递信物,藏找东西,发现蛛丝马迹就要立刻有所行动等等本领已成为了本能。
然而这次行动还是失败了。
周六放学,戴双在校门口等了许久也没见到戴强的身影,就提着大包小包自己回了家。一进门,郭卉娟就问她:“你爸呢?”
“爸爸没来接我,我也不知道他去哪了。”戴双说着便放下东西进厨房帮忙,她们俩人都没当一回事,郭卉娟让她待会儿给戴强打个电话,喊他回家吃饭。
等戴双拿起手机时,才发现戴强先是打来一个电话,看她没接,又留了一条短信:
“我今天晚点去接你,你先在学校门口等我一会儿。”
戴双先是觉得好笑,戴强根本不知道她去学校不带手机。不过看样子戴强是准备去接她的,也许是临时有点事,毕竟他只说等一会儿,没说让她自己回去。
她给戴强打了个电话,却没打通。等到吃完饭再打过去,戴强的手机已经关机了。
这下郭卉娟和戴双才觉得情况有点不对劲。
因为戴强的电话全天开机,生怕错过一次狐朋狗友的联络。而且只要他一次不接电话,郭卉娟就会锲而不舍地打到他接电话为止,所以就算他不回家在外面鬼混,也会编一段瞎话糊弄你,他很少不接家里的电话,更别说是关机了。
“他会不会像是之前说的去越南当什么荷官去了?可是他的身份证我还放在学校呢。”戴双想到了这种可能,随即又否定了。
“难道他又?”郭卉娟拖长了尾音,在胳膊上比了个注射的姿势。
“不会,”戴双看了看时间,“都这会儿了,就算是,也早该清醒了。他身上有钱吗?”
“可能有个二三十?那会儿他说去接你,想买烟和报纸,我就给了二十块钱。”
“这也不够啊,他可不像是会攒钱的人,”戴双喃喃自语道,“他会去哪儿呢?”
祖孙两个分析了一通,也没得出个结论。
戴强的电话一直是关机状态。
又过去了一个礼拜,戴强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没有任何音讯。这太反常了,以前戴强就算不回家也不会像这样没有任何消息,至少他还会管家里要钱。
郭卉娟坐不住了,自己去报了警,可是警察一了解到这失踪人口是个有自理能力的成年男性,还有吸毒史,便打发她说戴强也许是在哪吸毒过量了死了,她连着去了两次,才给了报警回执,气得郭卉娟在家里直抹泪。
“我是最了解他不过的,他太没出息,靠自己在外面活不了一天,肯定找机会就要向我要钱,你说他到底是去了哪,怎么连个消息也没有……”
戴双在一旁听着郭卉娟的哭声,她隐约感觉,并且她相信郭卉娟也有同样的感觉:戴强这次的离开和以往哪次都不一样。
但她无从得知这到底意味着什么。
直到清明节,戴强也没有消息。放假在家的这几天,戴双都有些心不在焉,书也看不进去。戴强的失踪是个意外,一切证据都表明他那天没有离开的打算:身份证不在,钱也没有,还跟戴双说要她等着,晚一点去接她。
她们去营业厅调取戴强的通话记录,最后一通就是打给戴双的未接电话。之前也有几个未知号码,打过去不是无法接通就是空号。
他这种人是不可能自杀的。
也许他用了什么不需要身份证的方法去了越南;也许他被狐朋狗友杀掉了;也许他真的在哪个地方吸毒过量死了,只是尸体还没被发现……
他死了吗?他真的死了吗?
戴双回忆着曾经她脑子里那些谋杀父亲的计划,那些计划全都无疾而终,目标却实现了。无论如何,戴强消失在了她的生活里,并且她没付出任何代价。
如果他真的死了,这个清明节,需要给他烧纸吗?
只能在心里想想,她不敢跟郭卉娟说这种想法。郭卉娟一定希望他没有死。
如果他没死……那还不如死了,因为一个未知的麻烦在外面,只会惹来更多未知的麻烦,到时候他只会甩手走人,留给其他人承担他的责任。
他可真会挑时候,在离高考还有两个月的时候玩失踪,在女儿还有一个月十八岁的时候玩失踪。哦,他还说要补上一岁到十八岁的生日礼物呢……
他的存在让她所有关于未来的想象都是灰色的,而随着他的失踪,所有关于未来的想象也失踪了。
这就是那份生日礼物吗?
戴强也许会带着更大的麻烦在未来的某一天再次出现,又或许在已经过去的几周里死了,彻底消失在了世界上,而她已经没有力气再分别进行想象它们将指向什么样的未来了。
今晚她没有睡在卧室,而是睡在了戴强曾睡觉的客厅。
春雷乍动,接着就是淅淅沥沥的雨声,在城市的上空,黑夜的幕布上分不清哪一块云带来了雨。不过,应当有一大块乌云覆盖着,从北半球缩小到国家,再缩小到城市,最后缩小到她的眼睛里。
收假后到了学校,尤西嘉看到戴双的憔悴样,担心地问她:“你怎么了?”不过她也知道,戴双大概不会跟她说什么。
没想到这次戴双跟她说:
“我爸失踪了。”
“什么?真的假的?!”尤西嘉下意识只能产生这样的反应,毕竟这种事总是出现在电视节目里,离普通人的生活好像很遥远。
戴双咧开嘴,笑得比哭得还难看:“假的,逗你玩的。”然后就转身走了。
尤西嘉立刻为刚才的反应感到后悔,戴双的表情可不像是在开玩笑。
她很想追问下去,一个好好的成年人怎么会失踪呢?怎么失踪的?什么时候失踪的?报警了吗?但她随即又想到,作为事件的亲历者,作为家人,能想到的办法戴双和她的家人肯定都想了,而其中原委也不适合告诉一个外人。
再问她有没有事,岂不是一句废话?她只得更小心翼翼地待在戴双身边,观察她的心情和变化。
然而在那之后,戴双却像是无事发生过一样,和往常一样上课、吃饭、吹水、睡觉,好像那天她的虚弱和破碎、她唯一一次倾吐出的不得了的秘密只是尤西嘉的幻觉。
一个周五的晚上,尤西嘉神秘地把戴双叫出宿舍,问她知不知道这周日是什么日子。
“虽然有点自作多情,但那天除了是我生日以外好像没什么特别的。”戴双狐疑地看着尤西嘉,不知道她在买什么关子。
“没错,”尤西嘉从刚才起就一直背在身后的手伸出来,原来是两张票,“周日是咱们这儿新建的最大的游乐园开业的日子!刚好是你的生日,还刚好是不用上课的周日!你说巧不巧?巧不巧?这游乐园就像是为你开的一样!”
戴双倒没那么激动,看着那两张票问她:“这票应该很贵吧,你哪来的票?”
尤西嘉拿票的手激动地在空气中挥舞:“那你别管!反正现在我有两张票,明天咱们一起去游乐园过生日吧!”
这不短不长的时间相处下来,尤西嘉越来越不像最开始那个拘谨而内向、总把“对不起”和“谢谢”挂在嘴边的人了。她不用对戴双反复斟酌用词,不用揣测戴双的表情和语气,也不用猜测戴双的话外之音,戴双根本没有那种东西。
那种轻松感甚至演变出了一种任性,她知道戴双从来不会拒绝她。
果然,戴双笑了笑,说:“那周日早上九点,我在你家楼下等你。”
到了周日,戴双如约等候在尤西嘉的楼下,她远远看见尤西嘉,正准备跟她打招呼,就见尤西嘉一路小声嘟囔着什么,等她走近了才听清。
尤西嘉说:“快走快走,不要表现得太开心,我跟我妈说我们要去图书馆学习。”
戴双闻言抬头,陆萍正站在窗台边看着她们,太远了,戴双看不清她的表情,只得礼貌地对着那个方向笑笑,就被尤西嘉快步拉走了。
游乐园门口,尤西嘉看起来比她这个过生日的人还开心。她兴奋地对戴双说:“生日快乐!我还从来没有在游乐园过过生日呢!怎么样!你开心吗?”
戴双笑了笑,答道:“开心开心。要不要吃冰激凌?”
游乐园门口有一家冰激凌店,她们刚走过去就听见小孩央求父母给自己买冰激凌的声音。
“宝贝,今天真的不能买。天气还没那么热,而且上次你吃冰激凌都拉肚子了,在医院打了一天针,你都忘了?”那年轻的妈妈好像被缠得不耐烦了,做出妥协,“咱们可以吃个别的,烤香肠怎么样?爆米花?棉花糖?”
游乐园的通票是尤西嘉给的,戴双说要负责她俩今天的其他开销,尤西嘉对此表示没有异议,大手一挥就要了一份四个球的冰激凌。
经过那好不容易被劝住哭声的小孩身边时,尤西嘉特意猛吃了一大口,她们听着背后再次爆发的哭声推开冰激凌店的大门。
尤西嘉嘴里还含着没化的冰激凌,冰得她不得不把嘴张开散着凉气,那样子真像只吐舌头的小狗。她侧过头看戴双憋笑的表情,说:“干嘛?你是不是想说我很幼稚?”
“苍天可鉴!我可什么都没说!”戴双举起双手作投降状。
“我就是烦听到小孩哭,有什么好哭的!他妈都给他买游乐园门口的气球了!我刚看到那气球三十块钱一个!三十!这碗冰激凌才二十五。我妈小时候带我去游乐园什么都不给我买,回去还要我写作文。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尤西嘉机关枪一样发射了一连串评语,然后问戴双,“你呢?你小时候去游乐园要不要写作文?”
戴双摇摇头说:“我小时候没去过游乐园,这是第一次。”
尤西嘉感觉自己说错话了,赶紧挖了一大勺冰激淋塞进戴双嘴里,并说:“那太好了!你第一次去游乐园就是和我一起,我不会让你写作文的!而且我保证让你度过超级开心的一天!”
为了践行自己的承诺,尤西嘉像个上了发条的小老鼠,拉着戴双把游乐园里能玩的项目都玩了个遍,遇到戴双和她都喜欢的项目,她们还要玩两次。
她们在过山车上尖叫,在海盗船上尖叫,在鬼屋尖叫,只要是适合尖叫的项目,不管害不害怕她们都要尖叫,似乎只要声音盖过了别人,就能把这里变成只有她们两个的乐园。
疯玩了一整天,直到夕阳西下。坐在摩天轮的车厢里时,两个人的嗓子都哑的说不出话了。她们第一次安静下来,欣赏着落日下的城市。
夕阳洒满了整个车厢,给一切都镀上一层柔和的暖光,尤西嘉坐在戴双的对面,说:“再次祝你生日快乐!谢谢你的生日,我今天好开心!你呢?你开不开心?”
按理说星星应该在晚上才亮的,竟然在天黑之前就亮了起来。尤西嘉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直直注视着戴双,在这样的目光下,戴双险些不敢和她对视了。
“这是我最开心的一个生日。谢谢你,尤西嘉。”
车厢上升到最高点的时候,尤西嘉说:“你看下面,整个游乐园都是彩色的,像不像一个糖果点缀的大蛋糕?太阳刚好在地平线上,就像是蛋糕上的蜡烛一样,所以现在你赶紧许愿!”
戴双顺从地闭上眼睛默默许愿。等她再睁眼的时候,尤西嘉笑着对她说:“今天我沾寿星的光,也许了一个愿,你要听吗?”没等戴双回答,她又自顾自地说,“我觉得,不是到了十八岁,就被迫成为了大人的。十八岁只是你未来自由生活的通行证。我的愿望是,戴双可以在想变成大人的时候才变成大人,每天都健康快乐,可以按照自己的心意自由自在地生活。”
这好像不是一个愿望吧。戴双在心里说。
其实她刚才什么愿望都没许,她之前不怎么过生日,没有这种仪式感,也不相信什么愿望会成真,从前如此,现在也是如此。但在听完尤西嘉的话之后,她飞快地眨了一下眼睛。
就在闭眼的那一秒,戴双许下人生的第一个生日愿望:
希望时间停留在这一刻。
她在心里话音刚落,车厢就猛地晃动了一下。
随即车厢内响起广播:“亲爱的游客,因设备运行故障,摩天轮启动紧急制动,将暂停运行进行检修,请您不要惊慌,在车厢内坐稳扶好,不要随意走动,设备预计在十分钟后正常运行,给您带来的不便敬请谅解……”
她们就这样在城市的上空目送着太阳落下。十分钟后,太阳彻底消失在了地平线,生日蜡烛熄灭了,摩天轮开始缓缓转动。
戴双的心里简直掀起了惊涛骇浪。
是哪个神明听见了她隐秘的生日愿望,为她诞生了一个奇迹?一个她的生活里从没出现过的东西。
她惊疑地左看右看,这里没有神,只有一个玩累了出了汗,头发都粘在脸上的尤西嘉而已。
尤西嘉……尤西嘉……
回学校的公交车上,尤西嘉累得靠在戴双的肩上睡着了。尽管身体很疲惫,可戴双闭上眼睛却毫无困意,她只得睁大着眼睛,反复回想着刚刚那无人知晓的奇迹。
砰砰!
烟花绽放的声音把戴双从沉思中吵醒,她抬头向窗外看,是游乐园七点钟的烟花秀,尤西嘉临走前还恋恋不舍说想看。绕过两条街,本来就不算清晰的视野彻底被高楼挡住,她来不及把尤西嘉喊醒。
伴随着升空和炸裂开来的声音,戴双在脑海里补全了烟花绽放的场景,公交车已经开走很远,听不到什么声音,只有尤西嘉沉沉的脑袋枕在她的肩上,提醒她今天的一切不是一场梦。
她不敢动,生怕把尤西嘉惊醒。
今天太像梦了。要是尤西嘉醒了,会不会我的梦就结束了?她毫无逻辑地把两件事联系在一起,紧接着她想到另一件事。
那天我为什么亲尤西嘉?
她的呼吸停滞了一瞬。
心跳声突然变得格外清晰,随后更大的烟花在她的耳膜上砰砰作响。车窗外倒退的风景,拥挤的人群和报站声都消失了。
她感觉这个世界上只剩下了她们两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