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学文去世了。
头天晚上睡前,戴学文精神头很好,胃似乎也不怎么疼了,他把戴双和郭卉娟叫到床前,问:“好些天没见到戴强,他去哪里鬼混?”
戴双没说话,看向郭卉娟,郭卉娟沉默了片刻,说:“听说你的病,他还挺上心的,在外面打工给你挣手术费呢。”
也不知戴学文信了没信,只听见他哼了一声,闭着眼睛不说话。
许久,才听见他说:“事到如今,还算是他小子有点良心。你给他打电话叫他回来一趟,别说是我叫的。”
郭卉娟应了一句,就和戴双一起出去了。
半夜,戴双快睡着的时候听见戴学文叫她,她忙走到戴学文的床前,戴学文问:“你爸什么时候回来?”
戴强失踪了这些天,谁也打不通他的电话。她深知戴强根本不会回来的,搞不好戴强已经死了。嘴上答着:“快了,快了。”
“照顾好自己和奶奶。”戴学文留下这么一句,戴双听得心里一惊,那晚怎么也睡不踏实。
第二天一早,戴双端着早饭进去,看见戴学文一只手拿着手机睡着了。
手机上是输了半截的电话号码,到底是没拨出去。戴双叫了他好几声也没见应,她似乎明白了什么,忍着泪去摸戴学文的手,冰凉的。
戴学文的去世没办什么仪式,也没怎么通知亲友,有个吸毒人员还到处借钱的家庭是没什么亲朋好友的,别人躲还来不及。
郭卉娟只给单位打了个电话。等讣告挂在家属院门口的布告栏上,陆续才有电话打进来问情况。
“嗯,是,是,不办什么仪式了,老戴生前交代过,一切从简,”郭卉娟坐在电话机边上,“谢谢你,谢谢,你的好意心领了,真的不用,真的,不用破费。”
她一动不动,也不开灯,接了几个电话都说着差不多的话。目光时而盯着自己的膝盖,时而盯着墙角——那里放着戴学文的骨灰罐。
戴学文把培养出这个失败的儿子的全部原因都归咎于郭卉娟的溺爱,他觉得这成为了他成功人生中唯一的败笔——不过这成功可比的范围很小。因此,戴强愈是让他丢脸,他愈是要反复提起自己旧日的“辉煌”,这样似乎能让他找回点自尊心。
任你提起什么话题,他都能截住话头莫名其妙地拐到吹嘘自己上去,小到他曾读过的名著,说来说去也就是那几本,每逢提起连顺序都不带变的;大到他为本市铁路发展做出十分重要的贡献,那也许是真的,毕竟他总提起自己的专业性和不可替代性。
最后,他总是要说,他对这个家的贡献。
在郭卉娟第一次惊恐地发现戴强借了高利贷的时候,她在戴学文的指责下几乎要活不下去,哭着提出离婚,让她来承担这个由她生下的败家子和烂摊子。戴学文在一堆酒瓶中沉默着,最终他表示他会肩负起一家之主的责任。
作为共同生活了几十年的妻子,郭卉娟请求他:一旦他选择共同承担这份责任,请他以后就不要再提起,不要再划分什么责任,也不要再指责什么。
可她不知道是太了解他还是太不了解他。戴学文那天答应了,随后在每次的耍酒疯中又多了一项话题。现在连他喝酒也是件不可说的事情,毕竟他有充分的理由——作为一家之主承担了所有。
他以这个家的救世主自居,尽管他口头上没那么表达出来。他总以“这个家如果没有我”作为开场白,没听到尽兴的赞美他就不肯停下,这开场白总发生在开饭以后。戴强总不在家,他听不见这精彩的演说,也许他以前也听过很多,而这可能是他不爱回家的原因中的一个。
而戴双日复一日地作为演说的观众,只要出现某个特定的词语,某些特定的场景,她就知道戴学文的演说家基因又要被唤醒了。戴学文不仅一个人讲,他需要互动,需要反馈,因此饭桌上的另一个人——郭卉娟,总是他的讨伐对象。
郭卉娟则像是一种条件反射一样,用固定的逻辑和不变的句式进行反驳,而这正是戴学文所需要的,他们有来有往地无理力争,给各种鸡毛蒜皮的小事上升高度,把各种陈芝麻烂谷子翻来覆去,他们乐此不疲地翻旧账,似乎一定要翻到导致所有错误和失败最开始的那个原因。
这个原因可能且很可能是他们一开始根本不应该结婚,但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从没谈到过这一点。这种争吵时常佐以一些不悦耳的小动静,一般取决于他们身边有什么可以顺手拿起来的东西。以上所有,构成了戴双每一餐的交响曲。
戴双不喜欢听交响乐。为了逃离演奏厅,她练就了快速吃饭的本领:拼命把饭扒进嘴里,只要随便嚼到能咽下去的地步就行,胃会把它们解决掉的。她以为吃完了饭就能早早退场,却不知道交响乐需要四个声部。
戴学文自己组成了弦乐组,郭卉娟则是铜管组,交叉给戴学文做和声,他们又自己组成了打击乐组。
只剩下木管乐组了。戴双时而需要灵活地游走在两个声部之间,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时而需要卖惨抒情,借此使双方休战;时而需要表明立场,大多数时候需要站在弦乐组这边。毕竟弦乐组是交响乐最重要的声部,正如戴学文是这个家里最重要的人。
现在,这个最重要的声部永远地退出了,变成了一抔不一定完全属于本人的粉末。戴双盯着客厅角落的罐子,神情复杂。
她不知道郭卉娟准备怎么处理这坛东西。郭卉娟没买墓地,也没寄存骨灰,就这么放在家里,没事就坐在沙发上盯着它发呆。那画面让戴双心里毛毛的。
她挨着郭卉娟坐下来,想说些宽慰她的话:“奶奶,你别太伤心了。人家说能在睡着的时候没有知觉地走了,是有福之人才有的待遇呢。”
话一出口,她自己都觉得可笑。有福?哪里有福?
郭卉娟沉默了半晌,说:“我不伤心,只是觉得人的一生真短。”她抬手在脸上抹了抹,“我的一生竟然也就这样过去了……”
这话戴双不知该怎么接,也沉默下来。不开灯也没人说话的房间,生出了些哀伤的氛围。
对于戴学文的离开,戴双早有心里准备,那毕竟也是她预想过的无数结局中必然会出现的一幕,早在那时她就伤心过了,所以此时此刻残留下来的、没有被预支的伤心不足以让她哭出声来。
再说,随着年龄的增长,她对戴学文的养育之恩的感激渐渐在戴学文的吹嘘中冲淡了。
这真奇怪,感恩这种东西,如果施与者总对接收者提起的话,反倒会适得其反,只会让憎恶与日俱增。
她常常怀疑自己是不是个没有心的人。她总是对戴学文感到疲惫,除了赞美他、感恩他,她从没跟戴学文交心地谈过什么。
如果说戴强是戴学文失败的人生后半段的原因,那么她呢?
这一切不是她的错,但是戴强可以一走了之,而她只能扮演一个戴学文需要的角色,一个不令他失望的、没那么失败的、必要的时候可以给他提供足够的情绪价值的角色。
有时,她也觉得他可怜。总是沉浸在过去中顾影自怜,没能获得家人真心的关心与肯定,戴学文也能感觉到吧,所以才一次又一次为他的成就做演说。
其实他并不是个坏人,确实也有值得肯定的地方,他也正直、诚实,有时还挺善良,他有些学识,也有份正经工作,按部就班地生活,可是还是没能过好这一生。
人究竟要怎样才能过好这一生呢?迄今为止,没人能提供给她一个样本。
因此她没有敬畏与信仰,不相信命运也不相信生活,那种对一切都满不在乎——因为在乎了也没用——那种态度被别人解读成了潇洒。每当被别人如此评价的时候,她只好以笑作为回应,却更加印证了这种误解。
这种误解和她刻意营造出的幽默乐观共同构成了她的外壳,一种物理上绝对光滑的平面。她不拒绝接受一切,也和任何事物都不产生摩擦。
她也无意解释什么,无法解释的东西太多,毕竟她的秘密无法告诉任何人。而过度地沉湎于痛苦之中、执着于获得别人的同情,只不过是另一种吹嘘自己的方式。和戴学文有什么区别?
周末,戴双和郭卉娟一起回了老家,把骨灰撒进了老家的一条河里。
本来郭卉娟准备自己回去,怕耽误戴双的学习。戴双回她说:“也不差这一会儿了。”执意要跟她一起。撒骨灰前,郭卉娟说:“再跟他说说话吧。这是跟你爷爷的最后一面了。”
戴双沉默良久。曾经她有很多委屈怨言,在那无数个预想的未来里,她会在戴学文的坟前统统发泄出来,最后再说上些从不曾说出口的心里话。那时她还觉得好笑,怎么会有对活人说不出来,只能对着死人才能说出来的话呢?
现在,戴学文死了,没有坟,没有碑,而她也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爷爷,你辛苦了,走好。你是个好人。”
只是……
只是我们好像不适合做家人。
她奋力把骨灰坛往前一抛,河水静静地流淌着,就这么把一个人的一生带走了。
高考的前一晚,尤西嘉还和戴双发消息,两个人互相加油打气。
尤西嘉一向很认真,想做的事总会尽力做到最好,戴双相信她一定没问题。
至于她自己,短短几个月,家里出了这么多事,郭卉娟都担心会影响她的发挥。不过郭卉娟从小就对她没什么特别的期望,在培养出一个失败的儿子之后,只要她和他不一样就行了。戴双的懂事和优异的成绩都是意外收获,郭卉娟只希望她听话不惹事,除此之外对她没有任何要求。
反倒是戴双,经历了戴强的失踪和戴学文的去世,曾经她对未来的一切悲剧想象都消失了,未来再次变得未知起来,让她感到迷茫。
因此她只能看到眼前,只得全神贯注地投入到复习中去,在之后的模拟考试中越来越得心应手,有时还能超常发挥,位次一次比一次更靠前。
尤西嘉对此比戴双还要开心。她问戴双想要上哪所大学,按照现在的势头,她完全能去首都读书,选时下热门的专业都不是问题。如果戴双能去首都的话,也许她们能上同一所大学,那样就能一起上学放学,一起吃饭,和现在一样。想到这里,尤西嘉简直对未来充满期待。
那时戴双没回答她,只说还没想好。
尤西嘉倒是早早就有目标了,难道她还有别的选择吗?
尤西尼的目标就是她的目标,尤西尼的选择就是她的选择。
她试探着问陆萍:“学中文怎么样?毕业后可以考编做老师。”其实尤西嘉根本不想做老师,只是觉得加上这个条件会让陆萍同意的几率大一点。
“我觉得不怎么样。我看你学个财会最好,金融啦,国际贸易啦,这样最好!”陆萍也在期待着尤西嘉的未来,“这样,你以后可以进银行,进外企,做那种小白领在高楼大厦里上班,就像电视剧里那样。多洋气!”
她根本就什么都不知道。尤西嘉悲哀地想着,又觉得悲哀的是自己,问了也是白问。
尤文秋是教授,又有各种人脉,他可以为在经济学院就读的尤西尼铺上大好前程,陆萍呢?她只怀着一腔恨意和必胜的决心,就开始了这场永远没有尽头的竞赛。
兴趣爱好、分数成绩,尤西尼毕业了比工作,上班了比薪水,尤西尼要是结了婚,陆萍一定二话不说就拉着她去相亲。
她的整个人生都要在和尤西尼永无止境地竞争里度过吗?
这场竞赛甚至是单方面的。与其说是她和尤西尼在竞赛,不如说是陆萍单方面在和尤文秋竞赛。因为尤西尼对此一无所知,尤文秋也根本不会把陆萍当作对手。
尤西嘉大胆地想,要是高考出了成绩,她的分数没达到尤西尼所上的那所大学的分数线,陆萍会怎么样?这场比赛能就此结束吗?
但很遗憾,她还没准备做这种程度的冒险。
在高考后和公布成绩前的暑假期间,尤西嘉和戴双天天去麦当劳见面。她们吸着冰可乐,吃着薯条和冰激凌,计划着一次没有大人的毕业旅行。
目的地不能太远,也不能消费太高,因为她们没有很多钱;目的地也不能太近,要是难得的毕业旅行就在市区周边玩,那多没意思;也不能太偏僻太落后,不然对两个女生来说不够安全,家长也不会同意。
要考虑的因素太多,而钱却只有那么点。尤西嘉愁容满面,在草稿纸上擦了画画了擦,最后给列出的目的地一个个打上叉。
“要不,我们现在去买张彩票吧!说不定一下就中了一等奖,我们就可以在这个暑假环游世界了!”尤西嘉闷头吸了一大口可乐,声音远没有她刚刚畅想时那么有激情,“唉,我们到底可以去哪里呢……”
戴双给她的薯条挤上番茄酱,安慰她说:“别灰心,我们再想想,肯定有一个物美价廉的地方。其实旅行最重要的是同伴,这样才会去哪玩都开心。最重要的东西我们已经有了,剩下的都是小事啦,洒洒水!”
看尤西嘉还是一副蔫蔫的样子,戴双想了想,问:“抛开一切因素,你最理想的目的地是什么样的?不用说具体的地方,说说你想看什么风景就行。”
尤西嘉听完,认真地描绘着:“嗯,我想想。我想看海,最好是一个有山又有海的地方,这样到处都是美丽的景色,我们不用去人挤人的景区。要是安静就更好了,这样我们就可以吹吹海风,在海边安静地散步晒太阳,想想就觉得美好。”
晚上回去,戴双翻遍了各种论坛网站,看了许多游记和穷游攻略,笔记做得比上学还认真,第二天和尤西嘉回合的时候,戴双对她说:
“我们去洗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