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西嘉觉得戴双好像变了。
这种变化似乎就从那一个冬至开始。虽然她还和之前一样爱说爱笑,但是就是有哪里不太对劲。具体来说,是她那种奇怪的态度。
她以前也是那样,大大咧咧,对什么都满不在乎的,别人只觉得那是她性格直率好相处,可是尤西嘉却觉得这种满不在乎愈演愈烈,像是彻底地放任了自己,进而演变成对什么都无所谓的态度。最直观的就是这几个月的月考,按照戴双之前的成绩,每次都能稳步提升十名左右,而现在都在一百名开外了。
尤西嘉很想和戴双说些什么,但那势必会说到戴双不想谈论的话题,况且就算说出来她又能为她解决什么呢?大人的事,小孩一点办法也没有,这点她最清楚不过了。
十七岁的下一年就是十八岁,可是人不是到了十七岁最后一个晚上的零点自动变成大人的。她不能拯救戴双的痛苦,她甚至无法提及这一点,这让尤西嘉感觉很无力。
每一次结伴同行的路上,戴双还是那么幽默,她的语气激烈、声调高昂,脑子里有许多稀奇古怪的想法,路上的一草一木都能让她延伸出各种不同的含义,她抛出一个接一个的话题,嘴一刻也不能停歇下来,脸上也配合着出现许多小表情。尤西嘉像往常一样沉默的听着,她感到不安。
戴双正在表演一种濒死前的激情,而她是唯一的观众,这让她无法不担心,她感觉戴双正在消失。
她快崩溃了。她无法忍受安静,所以不能停下来。
一旦停下来,戴双会无法抑制地想到很多事,想到很多可怕的结果。哪怕那些事还没发生,但是已经被自己的想象所预言,她在预言自己的未来,那未来在她的脑海里成真了无数次。
每一个晚上戴双都在失眠。她的思绪已经跑到了几十年后、十几年后和不久的将来。
她在想象戴学文和郭卉娟死后她的悲惨生活。
永远无法摆脱的戴强会像一条水蛭一样跟着她,变卖完家产戴强会到处借钱,戴强自己已经无处可借,他会以戴双的名义借钱,就像他以前做的那样。她不会有朋友,不会有爱人,周围的人都会对她避之不及。她要优秀到找一份什么样的工作,到底要挣多少钱才能满足戴强的要求?
哦,他很有可能再去借高利贷,还不上钱就一跑了之,但借钱的时候一定不会忘记告诉债主他还有一个女儿,一个年轻健康的女儿。那时候她又该怎么办呢?她也无法再像小时候一样躲在床底下等大人回来了,她自己就是大人。
等他们抓到她,是会卸掉她的胳膊腿,卖掉她的器官?还是直接把她卖掉,会把她卖到哪去,会把她卖掉做什么?
她不敢想下去。如果真到了那一步,不如先自行了断。接着,她甚至开始替自己想到时候用哪一种方法去死,在什么时间去死。初步暂定为戴学文和郭卉娟去世之后,这样他们就不会替她伤心了。
如果她的整个人生都是一本悲剧读物,那就让她在一切还来不及发展到她所想象的最坏的那个地步的时候让这个故事戛然而止。
每一个睡不着的晚上,她都在想象不同的结局,只是没有一个结局是幸福而美好的。只有一点是明确的,那就是只要戴强活着,就没有一个人会获得幸福。
戴双又开始想象那个计划:那个谋杀自己亲生父亲的计划。可惜她关于这方面的想象实在太匮乏,她想象不到一种自己不用负任何责任而能让戴强彻底消失的办法,多可笑啊,早在更早的时候,她就在为戴强的人生负责任了。思来想去,也只有最初的那个计划还有一定的可行性。
她心底还有一个可笑的幻想:也许,也许再去一次戒毒所,戴强就会改好了?
不可能的。信他会改好还不如信我是秦始皇。戴双心想。
她简直要被自己逗笑了,又觉得在这种时候还能想到这么无厘头的事情,自己真是不可理喻。想到这里,她叹出了长长的一口气。
“戴双,你没睡着吧?能陪我去厕所吗?”尤西嘉的床上传来她轻轻的声音。
走到水房,尤西嘉却没去上厕所,而是转过来面对着戴双。
“戴双,你最近怎么了?我不知道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是你最近很不对劲。”尤西嘉把嘴抿成一条直线,担心地看着她。
戴双仍然像往常那样笑着说:“我很好啊,怎么了?”
“不,你不好,你很不好。”尤西嘉打断了她的话,上前一步,两只手紧紧抓着她的胳膊,她还不知道尤西嘉有这么大的力气。
她看着尤西嘉,尤西嘉也看着她。星星眨又眨的,渐渐变得晶莹起来,那点星光只是悬着,不肯往下掉。看了良久,尤西嘉开口说:“我很害怕,戴双。你不要这样好不好?”
戴双怔住。尤西嘉刚说完,眼泪就应声滑落。
“我知道我们只是小孩,什么都解决不了。我也不知道到底能帮你什么,但是我相信一切都有办法的,真的。”她的语气愈发恳切起来,说着,又一把抱住了她,下巴放在她肩膀上。她能听到尤西嘉带着鼻音的声音就在她的耳边响起,这么近又这么不真切。
“你不要放弃好不好?不管你有什么烦恼,不管你家里发生了什么事情,你现在好好学习,然后考上一个好大学,就可以远走高飞,就可以把一切烦恼都远远地甩在后面了,好不好?你飞走好不好?”
戴双明明是一个很单纯的人,她只会在尤西嘉摔到脑袋之后给她垫个枕头然后在旁边哭。她为她哭了,为一个才认识没多久性格又不讨人喜欢的尤西嘉哭了。这么单纯的戴双,这么善良的戴双,这个总是让她感觉到轻松的戴双,为什么有这么多不能说的心事,为什么有这么多解决不了的烦恼,为什么不能轻松地活着呢?
到底哪个神可以解决她解决不了的问题,到底要向谁许愿才能让她开心让她幸福呢?
尤西嘉越说越伤心,这几天以来她都在担心,虽然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担心什么,但是她知道自己的直觉一向很敏锐,她总是能察觉到别人很微小的情绪变化,察觉到别人的善意恶意,察觉到别人想说但没说出口的话,察觉到也许马上,她唯一的朋友身上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
她感到戴双的手也回抱住她。耳边传来戴双闷闷的声音。
“谢谢你。”
戴双松开手,掏遍了自己的每一个兜都没翻到纸巾,只好用自己的睡衣袖子给尤西嘉擦眼泪。她叹了一口气,说:“别哭了。”尤西嘉的眼泪可真多啊,怎么擦都擦不完,“西瓜不愧是含水量最多的水果。”
话音刚落,她就看见尤西嘉撅起嘴瞪她,那嘴撅得能挂个瓶子。
“别担心我啦,我没事,我好好的,真的。”戴双说着换了个袖子。
尤西嘉抓着她的手止住她的动作,说:“那你答应我。”
答应她什么?飞走吗?
尤西嘉目光灼灼地盯着她,于是她把擦泪的手换成拉钩的姿势,伸出小拇指说:“好,答应你,我们拉钩。”
“我们会一起飞走的。”戴双说。
与此同时,烧水箱刚好把温度加到最热跳闸了,清脆的一声突兀地在凌晨的水房响起,为了给她们见证约定似的。
回去后,戴双就奇迹般的感到了久违的困倦。
对呀,她怎么没想到呢,除了死,除了承担一切,她还可以远走高飞啊,她为什么不能飞走呢?水蛭吸在她的腿上,她可以把它摘下来扔得远远的,她当然可以飞走,飞得越远越好,谁也找不到她,这不就行了?
尤西嘉的话成为了她的一片安定剂,她和她小指拉钩之后又用大拇指盖了章,手接触过的地方还残留着约定的余温,她答应她了,她们会一起飞走的。
这个周末,还没到家门口,戴双就听到戴强跟郭卉娟说话的声音,戴强又在问郭卉娟要钱。
“妈,我想跟朋友做点小生意,在市场开个水果店,货源还有摊位都看好了,你能不能赞助我点钱。”
这次,郭卉娟没像往常一样答应他。戴双听到她沉默了很久,然后说:“戴强,你有这份上进心是好的,只是家里现在没有这么多钱了,你还是安生在家里待着,管好女儿吧。”
戴强急切地想证明自己,说到:“妈,你是不是还是不相信我?我真改了,真的!我就是想着这些年糟蹋了太多钱,你和我爸都年纪大了,以后怎么养老呢?我就是想给家里多挣点钱。”
“我不是不相信你,只是家里真的没钱了。不是妈打击你,现在生意难做,再说你以前出去闯,哪一次我没掏钱支持你?你也没闯出来什么。”郭卉娟苦口婆心地说到,“戴强,听妈一句劝,别折腾了,行吗?我和你爸这点钱也就够管着你和你女儿,再没有别的闲钱了。”
四十多奔五十的人了,还在像个孩子一样耍赖:“妈,你再相信我一次,你相信我,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吧!这次我肯定行,我都考察好了,肯定会赚钱的,挣到钱我就能给你们尽孝了,到时候我……”
“戴强,”郭卉娟今天冷静的不可思议,她打断了戴强的空想,“我已经相信你太多次了。”戴强的滔滔不绝被打断了,原本的兴奋劲也戛然而止,他也察觉到了郭卉娟今天的异常,一下子警惕起来,问:“妈,你今天怎么了?是不是戴双跟你说了什么?”
郭卉娟无奈而疲惫地注视着自己从小养到大的儿子。
不管别人怎么说,不管戴强怎么给她丢人,伤她的心,她都没有放弃他。她自己的不幸是从选择了一个错误的结婚对象开始。后来她也常常后悔,要是没结婚就不会有这么多后面的事。可那个年代人的意识里根本没有不结婚这个选项。不结婚是不正常的,一定会被人指指点点。所以她年纪轻轻就经人介绍和戴学文相亲,觉得条件相配就结婚生子,缺乏对彼此的了解。
戴学文成天在她耳边聒噪、没事找事地吵架,她能忍受;戴强一次又一次让她失望,她能忍受;戴学文因为戴强的事勃然大怒——就好像那儿子是她一个人生下来的一样——甚至动手打了她,她也忍受了。
她怎么那么能忍呢?她当然知道忍下一次两次,就有无数次。她只是想到,戴强是她十月怀胎掉下来的肉,戴双是她从小当作女儿一样养大的孩子。
她自己可以一了百了,可是戴强那么没出息,戴双一个女孩,从小就没有妈妈,她的爱当然代替不了真正的母亲的爱,可她要是死了,戴双一个人孤立无援地活在世上,多么可怜!戴强没处要钱的时候,戴双又会怎么样……想到这些,她就全都能忍受。
她知道只要一开始选择忍受,以后就得一直忍受下去,这是一个一次性的选择。
戴强二十岁的时候,她以为他还没长大,三十岁的时候,她以为他只是不成熟,四十岁了,戴强还是那么自私自利、还是那么不负责任,他为什么永远长不大呢?
“戴强,你爸病了。”她忍受的越多,也就越来越疲惫,现在她连开口说话都费尽了全身力气,“四年以前他就总是胃疼,为了省钱回老家看的病,确诊了胃癌。”
“这几年为了你的事,他不停地喝酒,情绪也不好,也不积极治疗,化疗很贵,家里的钱都给你花完了。”
戴双静静地在厨房外听着,控制着自己的呼吸,以免被发现。
“上个月去医院,医生说到了晚期,做手术林林总总要五十万,就算做了,术后靶向药一个月五万,还得根据情况看吃多久。”
“你爸说不治了。戴强,他没几天可活,等不到你尽孝了。你女儿今年就要高考,就算是我求你,你安生几天吧。”
郭卉娟说完就走进房间里,她的脚步很沉,腿也迈不开,戴双听到地板上传来拖鞋拖行的声音,每一声都比她的心跳慢了半拍,像是她心跳声的回音。
今天的饭桌上格外安静。没有人情绪激动地高谈阔论,也没有人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发生争执,戴强也一声不吭。
戴学文今天做了一大桌菜,全是戴双爱吃的。他照例拿出了白酒,先给自己倒上了一杯,然后对戴双说:“来,孙女,让爷爷好好看看你。”
戴双抬头看着他,这个总是清高的老头一下子苍老了很多,以往总是只能看到他情绪激动时怒目圆睁的样子,今天他的面目忽然变得和蔼而模糊。
他喝了一口酒,继续道:“你还是个小婴儿的时候,我和你奶就养着你,你的尿布都是我换的,”说着,他两只手比了一截婴儿大小的长度,“我和你奶把你当女儿养呢,时间过得真快,一晃十几年,你都长成大姑娘了。”
“你本来就没妈,你爸又不管你,我和你奶都可怜你,”他又喝了一口酒,已经带了点醉意,“人家都说我没把儿子养好,是,这我承认。所以我生怕又没把你养好,让你和你爸一样不学好。好在你自己争气,”
“你一定要好好学习,考个好大学,做个有出息的人,做个对社会有用的人。孩子啊,”他醉醺醺地说,“你要是好了,人家就知道,没把你爸养好,那不是全我们的问题呀……”
“我脾气坏,这是我的缺点,咱家从小也没能给你一个好的成长环境,你是个孝顺孩子,你能像现在这样,爷爷真的很满意……”
“以后你要照顾好你奶奶,这些年来,她也不容易……”他断断续续地说了很多话,却都是给戴双说的,没有一句提到戴强。他每说一句话就要喝一口酒,一句话拖得越来越长。郭卉娟眼里似乎含着泪,有点听不下去了,跟戴强说:“去,把你爸扶到屋子里。”
戴双聚精会神地盯着面前的一盘菜,她在使劲全身力气好让自己的眼里不产生眼泪,因为她应该扮演一个对此一无所知的角色。她强迫自己想些别的事,脑子里突然出现了尤西嘉的脸,她想到那天夜晚她们在水房的谈话,想到尤西嘉的眼泪,想到她们的约定。
她低头看了看那天和尤西嘉拉钩的手。
对不起,尤西嘉。
我好像飞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