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八点多了吧。
戴双一个人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不知道哪里可以去。她没准备去姥姥家,那是最后实在没办法的去处。在姥姥家她才是个纯粹的外人。
她呵出一口气搓搓手,攥紧拳头塞进口袋里,又蹦了蹦,从脚趾到小腿都是又木又麻,真冷。戴双走到路灯下停着,仰头看着路灯下的雪发呆。
路灯之外的雪稀稀落落的,在地上积起一片,路灯下的雪却细细密密的,反而像雨丝,只淋湿她一个人。她感到茫然,没有人给她开门,没有人接她的电话,她失眠的理由、她烦恼的原因、此时此刻家里发生了什么事,都是不可说的秘密,没有任何人可以讲。
身上还有点零钱,等会儿找个地方再给郭卉娟打个电话吧,现在太累了,就这样歇会儿冷静一下。她这么想着,一动不动地站在路灯下,意识好像已经给冻冰了,脑袋昏昏沉沉,眼皮也变得疲惫而沉重,垂下的眼睫落上了几片雪。
“戴双?这么晚你怎么没回家?”
似乎听到远处有人叫她,戴双从混沌中清醒过来,她朝着声音的方向回头,竟然是背着书包的尤西嘉,看样子她刚上完什么补习班回来。
尤西嘉小跑过来,看着戴双懵懵的也不回话,又问她:“你怎么了?怎么没回家?”
戴双这才彻底清醒过来,说:“哦,我,我忘带钥匙了,在这等呢。你呢?你去补习班了吗?”
“嗯,补习班刚下课。”她看戴双的状态不对劲,又说,“这么冷,你家里人几点到?要不你去我家等吧。”
尤西嘉怕戴双拒绝,又赶紧说:“我家很近的,拐个弯就到。”
戴双本想直接拒绝的,但想到过会儿还得找个地方再给郭卉娟打电话,便点头答应了。
路上,她怕尤西嘉再问些什么她无法回答的事,就主动开口说:“原来你家在这附近,那咱们离得不是特别远,我家在铁路家属院,坐公交就两站路。”
话音刚落,戴双就暗自懊悔起来,刚还说没带钥匙,谁会在离家两站路的地方等人?看来真是把脑子冻傻了,她不动声色地撇了尤西嘉一眼。
尤西嘉却似乎没想到这一茬,回过头跟她说:“我家就我和我妈在,她包了饺子。对了,你吃了吗?”
“我在家吃了一点。没事,你们吃你们的。”她也在吃喝拉撒这种事上撒起谎来了,戴双在心里鄙视自己。
尤西嘉却不听她的,拉过她的手攥着,说:“你手好凉。等会你再吃点,然后喝一碗热热的饺子汤才行,不然会感冒的。”
戴双默默地跟在尤西嘉后面,上了楼梯又在她背后等着她敲门。
只听见尤西嘉刚敲了一次,一声“妈”还没叫完,陆萍就从里面开了门,急道:“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晚?我看着点下的饺子,捞出来这会儿都放凉了。”说完才看见女儿后面还跟了个人。
陆萍看向尤西嘉说:“这是你的同学吗?”
尤西嘉先侧了侧身把戴双让进去,又给她找了双拖鞋,才对陆萍说:“妈,这是戴双,是我的舍友,上次我摔了就是她帮着照顾我。”等尤西嘉自己也放下书包换好鞋,又补充说:“戴双学理科,学习成绩很好。”
还不等陆萍再说些什么,尤西嘉就推着戴双进洗手间,头也不回地说:“妈我们先去洗手。”
关上门,尤西嘉问:“拖鞋是我之前的,会不会有点小?”又低头看看,鞋底勉强跟戴双的脚后跟平齐,“你凑合凑合吧。”
戴双洗手的时候,尤西嘉在一旁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说:“戴双,我妈这个人,有点那个劲儿,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一会儿你就知道了。要是她问了什么不该问的或是你不想说的,你别理她。我去跟她说。”
“没事。”戴双摇摇头,这种情况她从小就应付多了,“还没谢谢你收留我。”
“什么收留不收留的。”尤西嘉瞪了她一眼,转身去厨房和陆萍说话。
尤西嘉和戴双坐在餐桌前等着。餐桌上垫了个钩针餐垫用来隔热,纸巾盒也是串珠做的。不用四处打量,只看这一处就能想象到,房子和家具虽然都老旧了,但房子的主人一定把它打扫得十分干净整齐。
陆萍在厨房又忙活了一会儿,把饺子在蒸锅上热了一下,端出来和她们一起吃。
陆萍包了两种馅儿:西葫芦鸡蛋馅儿和韭菜猪肉馅儿,饺子皮又筋又薄,透着里面满满当当的馅料,饺子也个个都包得秀气好看,边上放了个小碗盛蘸汁,又给她们一人准备一只小碟子。还拌了一盘凉菜。
尤西嘉自己先没吃,光给戴双碗里夹,生怕她不好意思动筷子,不一会儿,戴双面前的小碗就堆成了小山,尤西嘉这才吃起自己的。
只是埋着头吃饭,戴双也能感觉到陆萍貌似不经意间扫过来的目光,她适时地停下筷子,说:“阿姨手艺真好,做饭真好吃,”她又指指桌垫和纸巾盒,“这是阿姨自己做的吗?”
陆萍笑着说是没事的时候做着玩的,戴双接着说:“阿姨手真巧,还把家里也收拾得这么干净整齐,一看就是一个很懂生活的人。”
“哎哟,”陆萍笑得脸上开花,“你这个朋友嘴真甜!西嘉,你要多跟人家学学,你就是太内向。”
尤西嘉心里暗暗称奇,戴双可真厉害,两三句话把陆萍哄得这么开心。
“戴双,你是叫戴双对吧?你住在这附近?家里是做什么的呀?”陆萍夸完,自然地换了个话题。
尤西嘉心说:唉,该来的还是来了。
“阿姨,我住铁路家属院,我爸爸做点小生意。”戴双已经应对过很多次这样的情形了。
“那你妈呢?”陆萍追问。
“我小时候父母就离婚了。”
陆萍嘴上忙说不好意思,问题却一个接着一个:“那你家是有人在铁路系统工作呀?你爸爸做的什么小生意?”
“妈,别查户口了,还让不让人吃饭了。”尤西嘉不满地打断陆萍的盘问,“没完没了的。”
陆萍啪地一声把筷子拍在桌上,那动静把两人都吓得一哆嗦。
“你怎么能跟妈妈这么说话呢,问问怎么了,我又没恶意。”陆萍瞪着尤西嘉,“从下午就忙活着给你做饭,掐着点给你下饺子,你回家对我就这个态度!我伺候你还伺候出错了!”
“我就是老妈子的命!出力不讨好!”陆萍扔下这一句话就进了厨房,不一会儿,厨房里竟传来了哭声。
戴双从刚才起就大气不敢出一口,她悄悄看了眼尤西嘉,轻声问:“这事儿赖我,要不我回家吧?你去哄哄你妈妈。”
“没事,你吃你的。我刚就跟你说了,她就这样。”尤西嘉叹了口气,像是想放下筷子,想了想又拿了起来,说:“吃吧。她一会儿出来看见剩了饭又要闹别扭,说你嫌她做饭不好吃。”
她俩安静地吃完了一盘饺子,戴双跟尤西嘉说她要借用电话。
尤西嘉偏偏头示意她电话的位置,然后收拾东西进厨房,陆萍还一直在那待着不肯出来。
厨房的玻璃门上有两个人的剪影,一个双手抱在胸前,另一个先是远远地站着,随后又走过去,两个影子重叠在一起,戴双听见厨房里尤西嘉轻声细语地说着什么。
总归是因为带她回来才吵架的,戴双心里觉得有点抱歉。拿起电话再拨了一次,这次郭卉娟接了,戴双问他们什么时候能回来。
“还得一天吧。怎么了?不是让你爸在家照顾你吗,是钱不够花?我不是才给了他五百块钱吗?”电话那头传来郭卉娟有点疲惫的声音。
老家有那么远吗?怎么她的声音这么远呢?
没事,就是想你们了。戴双听见自己说。
放下电话,戴双深深吸了一口气,又刻意控制着轻轻地慢慢地吐出来,这样就不会有叹气的声音,看来还是得去姥姥家,得先给那边打个电话说一下。
再一个深呼吸之后,她正准备拨下号码,尤西嘉出来了,对她说:“你家现在有人了吗?”
“我家人都有点事,我等下去我姥姥家。”
“这么晚了,你别走了,就住我家吧。我刚跟我妈妈说过了。”
虽然戴双下意识地想拒绝,但她清楚这个选择显然比另一个更好,反正都是住在别人家。
晚上洗漱过后,她们一起躺在尤西嘉的小床上,两个人都不说话。
尤西嘉先侧躺过来问她:“戴双,你今天晚上会失眠吗?”
“会吧。”戴双仍然看着天花板,“你不用管我,我睡不着也不怎么翻身,就那么躺着。”
戴双心想,尤西嘉就是这样,总是这么善解人意。她不会多问,也不会多说,不用想借口或是撒谎来敷衍她,太好了,她最讨厌撒谎。
尤西嘉在心里叹气,戴双的心里怎么能装下这么多事呢。不过,她也知道有些事很难和别人谈起。于是拉过戴双的手说:“今天是冬至,我要许愿你今晚能睡一个好觉。”
戴双被她逗笑了,也侧过来跟她面对面躺着,说:“冬至也能许愿吗?”
“这里是我家,我说能就能。我还要说你也能许,你许一个。”尤西嘉眨了眨眼睛。
她们的手仍然紧紧握在一起,渐渐的,掌心有了些潮湿的感觉,但没有人有松开的意思。尤西嘉把顶灯关了,只开了一盏小台灯,屋子里光线很暗,营造出一种静谧安详的氛围。
尤西嘉的眼睛特别亮,一眨一眨的,像是星星在闪。戴双对着星星许愿说:“那我许愿,尤西嘉能少些心事,轻松快乐。”
星星不闪了,似乎没想到她会这么说,尤西嘉回她:“我哪有心事,是你的心事比较多吧。”
“别人我不知道,你就是心思重才话少。”戴双说,末了,又补充一句,“我观察得出的。我能看出来。”这是早上在学校时尤西嘉对她说的话。
尤西嘉平躺回去,另一只手把台灯关了。
黑暗里,戴双听到她说:“我和你待在一起的时候,总是感觉很轻松。”
身边沉默了许久,传来模糊的声音。
“我也是。”
半夜,尤西嘉被一种很轻的啜泣声叫醒了。睡觉前还拉着的手此刻早已松开,她感觉到旁边戴双的身体在微微颤抖,戴双哭得很轻,甚至可以说根本没有声音,但是尤西嘉就是知道她哭了。
尤西嘉很熟悉那种声音,今天之前,她还以为哭得一点声音都没有是自己的独门秘籍。但是哭久了会鼻塞,鼻子里像是有两块水泥,一点气都过不去,这时候只能用嘴呼吸,根本睡不着。还会想一直擤鼻涕,要是哭得停不下来,鼻涕也会越来越多,真奇怪,眼泪又不是从鼻子里流出来的。
她翻了个身,装作是尿急,从床头柜抽了两张抽纸走,顺手把那包抽纸扔床上,然后轻手轻脚像是怕把戴双吵醒一样去了厕所。
尤西嘉坐在马桶上放空脑袋。小时候她和尤西尼一起睡,六岁之后她就一个人睡。尤西尼小时候睡觉总喜欢把一只手垫在胸前趴着,那样很容易做梦,偏偏尤西尼总是做噩梦,被噩梦惊醒后就那么直愣愣地躺着,等尤西嘉醒了再和她一起起床。所以尤西嘉还有一个独门绝技:听呼吸声来分辨人到底睡没睡着。
盘算着时间差不多了,尤西嘉冲了下水,又过了一会儿才进卧室,躺下后她认真听了一会儿,感觉戴双似乎是睡着了,于是也放心地陷入安眠。
早上起来,戴双感觉自己的眼皮很重,去厕所一看,她的内双已经被自己哭成了欧式大双,还是刚割完双眼皮在恢复期那种。她揉了半天不见起色,正在厕所着急,尤西嘉进来递给她两个冰冰的铁勺子。
“你用这个贴在眼睛上,一会儿就下去了,很管用。”说完,尤西嘉就出去了,给她留足了体面的空间。
勺面贴上去,激得戴双一哆嗦,敷了一会儿,眼睛的红肿果然下去不少。她把勺子还给尤西嘉的时候,两人都心照不宣地没有提起什么。
到了家门口,戴双看见脚下有个垃圾袋,好像是昨天装饺子的那个。里面装着土和薄荷的尸体,看来戴强已经打扫过了。
戴强压根没问她昨天在哪过的夜,只是关心道:“早饭吃了吗?我做了点煎饼,看你上次喜欢吃。”
戴双盯着他的眼睛,此刻的戴强简直像是变了个人,真诚得看不出一丝虚伪,让她以为昨天那个瘫睡在沙发上的人已经死了,现在被一个好爸爸的鬼魂附上了身。
她答了句吃过了,就进了卧室。戴强拿了一杯豆浆跟进来,递给她说:“我早上打的,一杯豆浆也不占地方,溜个缝。”
天啊,他还能做到这个份上。接过那杯豆浆,甚至是温的。她愈发觉得这一切可笑起来。
她一边听着戴强在厨房剁馅儿的声音一边写练习册,菜刀和案板接触的频率渐渐和她昨天敲窗户的频率重合在一起,让她一个字也写不进去。
饭桌上,戴强说:“昨天我朋友叫我出去喝酒,也没来得及做饭。你去你姥姥家了吧,他们身体怎么样?”
她冷眼看着他。
谎话自然地从戴强嘴里流出来,那甚至不是一个问句,只需要肯定地说出来,似乎就成了既定的事实。
戴强有把握,他觉得女儿不会说什么的,就和以前一样。他只需要和戴双再确定一下说辞统一口径,好让她别说露馅了。
“挺好的。”
戴双低着头吃饭,戴强看不见她的表情,不过这就够了。他放下心来,甚至还起了说教的兴致:“那就好,那就好。老人年纪大了,得常看望,见一面少一面,正所谓‘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啊。”
她面上渐渐浮现出一种戏谑的表情,凝神看了一眼戴强,哂笑着放下筷子回了卧室。
戴双回学校前,正巧赶上老两口回来。戴强一直不远不近地站着,大概还是不放心,怕她跟郭卉娟说些什么。
临出门的当儿,郭卉娟给她手里塞了一百块钱,嘱咐她在学校不要学得太晚了,注意身体,却看她半天没吭声。她一抬头,发现戴双正在用一种饱含同情的目光看着她,随后又自嘲似的笑笑,转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