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戴强回来,他不再像以前一样成天不着家了,反而天天在家待着着。这倒顺了老两口的心意,他俩早对这个败家子没指望了,只要他能安分地在家待着,家里管着他的烟钱饭钱,让他帮着做做家务,照顾照顾女儿就行。
戴双也觉得这次爸爸真变好了,对她多了不少关心。有几次回家,她还吃到了戴强做的早饭,她心里盘算着,从小到大,她吃过戴强做的饭的次数简直是屈指可数。看到戴强对女儿上了心,家里也对他的管束放松了些。有时戴强也自己出去走走,但他自己有分寸,时间都不算长,很快就回来了。老两口难得欣慰起来,奔五的人终于也是长大了。
有天晚自习,班主任来门口叫她,说戴强来给她送东西。
戴双走到楼下,看到戴强提了一箱牛奶。她似乎是轻轻叹了口气,走上去接了,问:“爸爸,你怎么来了?”
戴强说找她有点事,说着便把她往校门口引。他边走边说:“我给你们班主任请过假了,请了两节课。我有个朋友从外地回来了,找我聚聚,就在这附近,我想着带上你一起吃顿好的。”
戴双的笑凝固在嘴角,不知怎的,她突然想到小时候她妈妈说的话。
“你不要和你爸单独出去。小心他吸毒上头搞不到钱把你卖了!”
他会吗?戴双对父亲有限的记忆里,除了吸毒,他倒也不算个坏人,没干过什么坑蒙拐骗的事,在外面似乎人缘很好——他只坑自己家里人。
于是她的脚步停了。她问戴强那是什么朋友,她认不认识。戴强说她不认识。见她不愿走,又鼓动她说:“你知道苹果手机吗?我朋友挺有钱的,说是给你带了个见面礼。”
她真要被她爸卖了。这是她立刻能想到的最坏的结果。
“爸爸,我不去了,我也不认识,最近学习特别紧张,晚自习不能缺。”
戴强急了,说:“人家大老远来一趟,你摆什么谱,就一两个小时而已能耽误你多久?”
“你的朋友到底是来看你还是看我?”她把戴强问愣了,又说:“爷爷奶奶知道你给我请假的事吗?”
戴强就那么盯着她的脸看了会儿,似乎还不死心,说:“我跟他们说过了。”
你撒谎。戴双心想。
戴强特别会撒谎,不如说撒谎对他来说根本是家常便饭,一开始他只是撒谎变着法地向家里要钱,后来不论是大事小事,哪怕是“今天吃了什么”这种问题,他也会撒谎。
没有人知道他嘴里到底哪一句是实话,但是戴双能分出来:他平时都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唯独撒谎的时候语气格外诚恳,连带着神情也是前所未有的认真。假如他信誓旦旦立下毒誓,只看着那副神情,就会以为他是全天下最真诚的人。
郭卉娟就是一次又一次被这样的神态和表情欺骗的,一次又一次给他借钱,一次又一次相信他会改邪归正。
可她不是郭卉娟。戴双摇摇头,说:“爸爸,真的不行,我得回去了。”
说完,她转身就跑了回去,没听见后面戴强又说了些什么。
晚上回宿舍,戴双把牛奶放在了尤西嘉的桌上,说:“给小西瓜补补身体。助力你长成大西瓜。”
尤西嘉正在桌前背单词,闻言在心里翻了个白眼,说:“我不矮,我只是比你矮。你自己喝去吧。”
戴双那边却安静了一会儿,然后尤西嘉听到她轻轻地说:“我乳糖不耐受,从来不喝牛奶。”
尤西嘉回过头,只看见戴双对着墙发呆,看起来心情不是很好。
她又有秘密了,尤西嘉想。今晚她是不是又要失眠?
晚上睡前她特意喝了点水,结果那一觉睡得很好,晚上没起夜。第二天,她特意凑近了看戴双的脸,肯定地说道:“你昨晚又失眠了。”
戴双惊讶了一下,说:“你怎么知道?我又没有黑眼圈。”
“我观察得出的结论。我能看出来。”尤西嘉说完,又担心地看着她,“你有没有试过吃点药?”
“我试过,但不适合我。吃完睡醒以后脑子飘飘的,跟没睡一样,而且还有依赖性,我不想那样。”看着尤西嘉关心她的样子,戴双笑了笑,拍着尤西嘉的肩膀说,“没事的,我习惯了,问题不大。”
“胡说八道。”尤西嘉小声咕哝了一句。
这周六刚好是冬至,同学们都很高兴,可以回家和家人一起吃饺子。戴双一想到这周内的事就心烦,又不能开口和家里人说,难道要她跟郭卉娟说“你儿子可能要把我卖了”吗?
唉。戴双在心里叹气。越往家走心情越沉重。
到了家,戴强倒是若无其事的样子,只是不见戴学文和郭卉娟。戴双问他爷爷奶奶去了哪里,戴强说是回老家有点事,昨天就走了。
看样子只能她和戴强一起吃饺子了。她刚刚还去厨房绕了一眼,戴强什么都没准备,不知道怎么打算的,于是她先进卧室写作业。
戴强今天似乎心情不错,戴双听见他先是哼着歌在客厅转来转去,然后在沙发上抽着烟看报纸,就是没往厨房去。眼看到了六点,他把戴双叫过来跟她说了个地方,又给了点钱,让她去买饺子。
戴强说的地方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坐车反倒绕路,和走着去也差不了多长时间,她只得赶紧收拾出门买饺子。
戴双一边觉得戴强事儿多,近的不吃非要吃远的,一边又觉得远点也没事,在家和戴强一块待着更难受。她现在不能完全信任他。
明明上周,戴强还信誓旦旦地说,再过几个月就是女儿的十八岁生日,他要把他这些年的缺席都补上,要送她一岁到十八岁的生日礼物。
听到这话,戴双说不高兴是假的,连吃到一顿爸爸做的早饭,她都能在心里念上好久。可是戴强根本没钱,也不知道他是又在画饼还是怎么想的,反正他说话跟放屁似的,也不差这一件了。尤其是经过了这周他非要拉她和他的什么朋友见面那出。
就当他又放了个屁吧。戴双正想着,突然感觉鼻头凉凉的。抬眼一看,原来是下雪了。饺子是套了两层塑料袋装的,因为温差,透明的塑料袋上有了一层白雾,再捂会儿就该潮了。气温也变得更低,虽然出门前穿得很厚,但是外面还是冻得她双脚冰凉,戴双加快了步子往回走。
这会儿院子里已经没了人,雪积了薄薄一层,晶莹着反光着别人家的温馨,倒衬得她有点可怜了。一个拐角后就是她家,她家住在一楼,远远就能看见沙发上有个人影。
毕竟是爸爸,至少也有个人在家等她。戴双在心里叹了口气,快步去敲了敲门,却没人应。
她只得趴到窗子上看,原来是戴强睡着了。她敲着窗户,喊着:“爸爸,醒醒。”戴强还是那么一动不动地坐着。她觉得有点奇怪,垫了脚往里面瞅。
戴强睡得很安详。电视机还开着,到了播新闻联播的时间。茶几上是他刚刚看的报纸,边上的烟灰缸里面塞满了烟蒂,他早上一睁眼就要抽烟。还有杯浓茶,戴强就爱喝浓茶,郭卉娟拿了一个戴双淘汰的旧杯子给他用,没过多久里面就有一圈厚厚的茶渍,不管他喝得多浓又或是喝得多晚,也不影响他倒头就能一觉睡到天亮的睡眠质量,让戴双很羡慕。然后是打火机、钥匙、抽纸,然后是一张带着点白色粉末的纸片。
戴双的脑子顿住了。
然后是戴强胳膊上的止血带。
然后是戴强胳膊上因为昏睡过去而没来得及拔下的注射器。
然后是戴双坚持不懈地以某种固定的频率敲着窗户,每敲几下就喊一声“爸爸”。她从新闻联播敲到天气预报唱完歌,戴强也毫无反应。
她感觉自己也像袋子里的饺子一样,热腾腾地装进袋子里捂着,捂潮了又被冻成冰的。这样的饺子再加热,就会变得皮是皮、馅儿是馅儿,稍微用点力,饺子皮就烂了,只能凑合着吃了果腹,没有好吃二字可言。
院子静得可怕,空旷地回荡着她越来越冰冷的声音。她连着叫了半个多小时,大概除了戴强,所有人都听见了,真丢脸。
可她顾不上丢不丢脸的问题。好在别人也都回家了,这个点,正是一大家子团聚吃饺子看电视的时间,谁会注意到这小院子里只有她一个人像一只叫魂的鬼呢?
再说,丢脸还差今天吗?就算戴强不在,他们家也成天吵架,这个小家属院里,谁不知道他们家那些破事呢?
戴双推开了一点窗户,窗户上放着一盆薄荷,那是上周末她和戴强出去买菜,在市场上买的,她拜托爸爸在她不在家的时候把薄荷照料好。
薄荷显然是没受到什么良好的照顾,叶子蔫蔫的,枝也不如买来的时候密了。虽然没看见烟蒂,但土壤的表面还是能看见一些烟灰的影子。
她使劲把花盆推下去,想着能制造出大一点的动静把戴强惊醒,却只能听到一声闷响,还不如她敲窗户的声音大,只有烟灰被惊醒了,在空中飞舞着。
戴双感觉她的脸很冰。拿手去暖,可手也是冰的,只摸到一片潮湿。
哭什么?她笑了笑,把饺子放上窗台,顺手把窗户关了。
小的时候,她自己在家搜:怎么让犯错的人改好。某百科提问下有人回答说,你不能直接批评他,你可以说“你让我很失望”之类的,要激起人的羞耻心,他就会自己改正的。
于是一次戴强鬼混回家,还没鞋柜高的戴双站在玄关说:“爸爸,你让我很失望。”
戴强听到直接乐了,他蹲下和戴双视线平齐,说:“这话对我来说没用。我早过了会对‘失望’这词有反应的年纪了,小妞。”
我也早过了会对“失望”这词有反应的年纪了,戴双心想。在见识了十七年戴强的无耻之后,要是还能对他抱有期待,失望难道不是必然的结果吗?
她用手背在两边的脸颊上狠狠抹了一下,又揉揉脸,让自己看起来放松点,去敲传达室的门,想借用一下座机电话。因为今天出门时想着戴强在家,她没拿钥匙也没拿手机,本来住校就不允许带手机,回到家后她也不怎么玩,也就没有随身携带的习惯。
拨号的时候,戴双偏过头看了一眼墙上的镜子。她现在看起来很落魄。头发落了雪又化了,看起来湿乎乎的,眼睛也肿肿的,身上的衣服也脏兮兮的,大概是她刚在窗户边蹭了灰。镜子里同样能看到门房一家人热气腾腾的饭桌,和小孩子不时投过来的好奇的眼神,大人刻意地不往这边看,还拍拍小孩子,嘴上训斥着:“吃你的饭。”
她和这温馨的场景格格不入,于是紧绷地站着。一阵忙音过后,电话断了,郭卉娟没接。她刚把电话放回去,门房大娘便问她家里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大娘很热心,他们一家人都住在门房的一方小小天地里。以前高利贷上门要账,大娘就是用这部座机打到她家里的,那时候也是老两口都不在,只有她一个小孩在家。
大娘着急地说:“高利贷要账的往你家那去了,你自己躲起来,不要开门也不要说话。”
她挂了电话就往屋里跑,躲进了卧室的床底下,那时候到底哭了没哭已经记不清了,只能记得敲门的声音一下大过一下,最后干脆直接用砸的,比平时戴学文和郭卉娟吵架摔锅碗瓢盆的声音可怕多了,吓得她在床下蜷成一团,最后居然睡着了。
有时候她在想,是不是有了很多很多钱,就能变得幸福了?他们家就不会再吵架了,就可以还清戴强欠的钱,还清戴学文和郭卉娟欠的钱,他们一起跑到一个没有任何人认识他们、没有任何人知道他们家这些破事的地方,重新、好好生活呢?
今天,戴强告诉她不行。他就是一个无底洞,只要他还在,他们家不管有没有钱,有多少钱,都没有任何幸福的可能。
要不,干脆报警吧?
戴双被自己这个想法吓了一跳,转而又摇摇头。警察又会把他送去戒毒所,强制戒毒后他又会出来,再进去,再出来……家里那几个钱,哪够他这么折腾?他把戴学文和郭卉娟折腾死了,就该折腾她了,以后她去哪他都会跟着,问她要钱,他要是借了高利贷,人家只会找她还账,她上学他去学校找她,她上班他就会去单位找她,怎么甩都甩不掉,除非他死了……
对呀,他要是死了,这一切不就结束了?
戴双竟认真地开始想,她该怎么杀死他,而不受法律制裁?
那种小药片,戴强每次只用两片,要是再多放两片,会怎么样?他本来就有吸毒史,这种人死于吸毒过量简直再正常不过了,但是这东西从哪买呢?也不知道她小时候戴强带她去的那个小巷子还能不能买到,钱她倒是有,可人家会卖给她吗?再说去那的路也挺复杂的,她只记得个大概位置,记不清到底怎么走了……
她越想越入神,这个谋杀亲生父亲的计划已经快成型了,戴双在想,如果戴强死了,戴学文大概没什么反应,郭卉娟恐怕会难过上一阵,她已经想好到时候要怎么安慰郭卉娟,她要让她向前看,告诉郭卉娟她们家以后再也不用过到处欠钱、成天吵架、天天提心吊胆的日子了,她会好好学习,考一个好大学,再找一个好工作,她会……
“戴双?戴双?你家是出了什么事吗?”戴双回过神,是门房大娘关切的眼神。她连忙说:“没什么事,就是我妈妈喊我去姥姥家,给爷爷奶奶说一声。”
这真不算是个好理由。
戴双谢绝了门房大娘让她留下一起吃饭的邀请,转身出去。她很快就走出了小区大门,身影和夜色融为一体,只留下一串幽魂似的脚印。
隔着一层飞雪,门房大娘挨着窗户看了许久,到底也没看清她往哪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