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书言没兴趣了解什么原生家庭的隐痛之类的。他觉得那都是意志不坚定的弱者为自己的失败找的借口。
但尤西尼失败吗?在他看来尤西尼只是个太过胆小的女人,胆小嘛,女人都这样。不过事情显然比他想象的更复杂,一个无足轻重的人来闹事,顶多是个小插曲,她何至于这么怕?她到底在怕什么?
尤文秋差遣自己曾经一位下属来找他。是个男人,他自称曾经带读高中的尤西尼看过病。
“方总,尤西尼这孩子就是心思重了些,又有点过于胆小,想的事太多,家里她父亲又那么忙,可能有些情绪上的问题找不到人排解,高中生学业重,又有精神压力,所以留下了病根,但是其他问题是一点没有的,这你放心。”
“你带她看的什么病?”方书言直截了当地问。
那男人支支吾吾地:“这个,这个嘛,就是一些心理健康方面的咨询,算不上病,就是开导开导……”
这下,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他终于如愿以偿地揭穿了尤西尼的面具。她所需要和惧怕的是同一种东西,他只能感觉个大概,总之是一种抽象的东西,而且那种东西很有可能根本不存在。
尤文秋都能做出让一个大老爷们带着女高中生去看心理医生的事情来,他就是长了两颗心,尤西尼也分不到一个角。把她急忙送出国,估计是怕她死家里了。
别人家的事,他不该掺和。年轻漂亮又优秀的女人多的是,他根本用不着为这事发愁,只需要回去跟老爹说一声尤西尼有病就能把婚约推个干净。
也许是尤西尼不施粉黛的苍白脸庞和脆弱的神色激起了他的恻隐之心。脆弱,这个完美的女人被迫向他展现出了脆弱的一面,更何况她还有美丽。他见证了一只蝴蝶又退回了茧。
要是她再破一次茧,变成了属于他的蝴蝶,会怎么样?征服也是他喜欢的游戏。
还是算了。做个君子吧!她已经很可怜了,利用她的可怜再践踏上去,他为自己那一瞬间的想法唾弃自己。
事已至此,他没向尤文秋表态说要退婚,倒是时不时来看看尤西尼,他名义上的未婚妻。结不结婚不是现在该考虑的事,先让她成为一个健康的正常人吧。
方书言,你什么时候这么热衷于做好人好事了?他自嘲地想。
他给尤西尼办转院手续,听从了医生的建议,把她转移到更专业的地方接受治疗,甚至还想方设法联系到了她妹妹。
方书言如此上心,传进尤文秋的耳朵里,令他得意极了:“男人最了解男人!那都是些小毛病,尤西尼是个年轻漂亮的女人,还是我的女儿,这才是最重要的!要是结了婚,就让她回去做全职太太算了!太经不住事。不过,嫁出去就是别人家的人了……”
剩下半句他没说出来。嫁出去就是别人家的人了,再出什么事都和他没关系。
尤西嘉来到她的病房之前还带着怀疑。她疑心尤西尼得了那种富人病,那种“我不要很多钱我想要很多爱”的无病呻吟。
很快她就为自己的误解感到羞愧。方书言告诉她尤西尼从高中开始就有抑郁症伴随着自残倾向。
他没有再强硬地拉起尤西尼的袖口,只是陈述了一个事实。任何人只要看到尤西尼此刻憔悴的模样,都不会忍心质疑她的病情。
连坐起来欢迎尤西嘉的到来对她来说都很困难。她现在拒绝跟任何人说话。
尤西嘉坐到她的床边,她曾柔顺而有光泽的长发变得像一把枯草,和她的生命一样。尤西嘉握住她的手,她费了很大力气才组织好一句话:“我没病,西嘉,你能不能把他赶走,他非说我有病,还不让我走,我要回家。”
尤西嘉的沉默让她不得不着急,这可能是唯一一个能带她出去的人,她的语气急促起来:“我真的没有精神病,我很好,真的!不信你可以问我任何问题!”
也许这段时间以来尤西尼对每个进病房的人都说过这句话。所以方书言已经能很熟练的应对了。他只是淡淡地抛出一句:“如果你治不好的话,我是不会跟你结婚的。你准备回去怎么和尤文秋交差?”他毫不怀疑,哪怕尤文秋叫她去死,她也会立即执行他的命令。
尤西尼狠狠地瞪着他。这是她现在脸上展现的最多的一种生动表情,她生气了,再次一言不发,连眼睛也闭上,显然是一种拒绝的信号,她又回到了那个只有她一个人的世界。
出了病房,尤西嘉一直沉浸在一种巨大的颠覆感中。一直以来她都干了些什么蠢事!陆萍在单方面和尤文秋竞赛,而她在单方面的憎恨着尤西尼,陆萍在其中虽然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但她自己就完全没错吗?
她拒绝了解尤西尼,直接无视了她的联系。更别说陆萍就更不会主动联系她了。尤西尼在世界上该多么孤立无援,没有一个愿意听她说话的人!所以现在她当然不愿意和任何人说话了,她把自己变成了一座孤岛,切断了和所有人的联系。
她病了,每个人都有责任。尤西嘉后悔不已,她绝对不是无辜的。
尤西尼也是个受害者,她只知道自己不喜欢学这学那,难道尤西尼就一定喜欢吗?尤西尼小时候就是个很容易感到害怕和缺乏安全感的孩子,为了不被丢下和融入小团体她能做出很多自己不喜欢的事。小时候她们睡在一张床上,她中途被噩梦吓醒了也一动不动的,就怕尤西嘉嫌她吵醒自己睡觉而讨厌她。
她了解过她吗?她只是一味地误解她。把她的示好当作炫耀,把她的烦恼当作无病呻吟,把她的小心翼翼当作她的不屑一顾。尽管她潜意识里知道尤西尼根本不是那样的人,她只是把陆萍投射给自己的情绪又完整地投射给了尤西尼。
因为尤西嘉得憎恨她,憎恨陆萍让自己和尤西尼无休无止的比赛,所以她更加不能了解尤西尼,就像判决一个杀人犯的罪行不应该过多了解他的人生经历一样,总会有各种人为杀人犯找借口:因为他经历过不幸,因为他受到过不公正的待遇云云。只要了解,每个人总有说不出的苦衷,这似乎就能为他犯下的罪行做解释,解释他本来不是一个坏人,他是被迫变成这样的。
她不需要了解尤西尼,她只需要了解结果。在听到“痛苦是不能比较的”这句话的时候,尤西嘉惊觉:她一直都认为尤西尼怎么会有痛苦和烦恼呢?尤西尼什么都有,所以她的痛苦不值一提,而尤西嘉的痛苦才是真正的痛苦。是尤西尼让她痛苦的。
这其中还有另一种隐秘的憎恨:为什么父亲带走的是尤西尼而不是她呢?如果父亲带走的是她,那么今天享受着更富裕的生活的就应该是尤西嘉,被迫和她比赛被迫承接陆萍所有的情绪的人才会是尤西尼。她觉得如果她们的生活对调的话,尤西尼也会憎恨她的,所以这一切都很合理。
可看到尤西尼今天的样子,她该庆幸吗?
她不得不承认,尤西嘉,忧郁和敏感不是你的特权,别再自顾自地把自己当作全世界最可怜最被亏欠的人了,那个高傲地对别人的痛苦不屑一顾的人正是她自己。
她不准备把这些告诉陆萍。于是挑了一个陆萍不在的时间回家拿旧手机,那上面有尤西尼曾发给她但她都直接标为已读的信息。
图片和没点开过的视频全都失效了,但她可以根据上下文猜测。
比如这张应该是尤西尼发给她的旅行照,因为她说这个地方很漂亮,她也是第一次来,还偷偷跟她说,要是和尤西嘉一起来就更好了,她不喜欢那个弟弟,全家都围着他转,尤西嘉来了也肯定不喜欢他,她就不是一个人了。
这段视频应该是尤文秋给她录的文艺汇演视频吧。尤西嘉看到尤西尼说,她根本不喜欢弹钢琴,一点也坐不住,但是尤文秋说女孩子不应该成天在外疯跑,没个女孩样,所以让她学钢琴。坐在那太痛苦了,她真怀念以前和尤西嘉一起在院子撒欢的时候,她们以前常爬的那棵无花果树还在吗?每年结果子的时候,树下面都黏黏的。尤西嘉不敢爬高,都是她爬上去帮尤西嘉够无花果吃。
那棵树早被砍了。尤西嘉迟来了十几年回复,因为它一开始就种歪了,所以也是歪着长,最后被直接砍掉了。
还有这条。尤西尼说爸爸阿姨带着弟弟上游乐园去了,还给了我两张票,我想来想去也不知道找谁一起去,西嘉你有空吗?咱们一起去游乐园玩好吗?你好久都不理我了,是我哪里惹你生气了吗?我给你道歉。西嘉,别不理我。
尤西嘉早就不回复她的消息了,还直接把她屏蔽了。她还是一直发消息过来,也许是把这儿当作了自己的树洞。
她说她对什么经济一点兴趣也没有,她不想跟人和钱打交道,如果可以她真不想和任何人说话,当然,这里不包括尤西嘉。
她最喜欢的是各种植物和动物,还有昆虫。她很高兴地说,弟弟明明是个男孩子,却特别害怕虫子,一看到虫子就吓得大叫!她可以大胆地把虫子抓起来,却被爸爸批评说她一点也不像个女孩。女孩样,从小到大她都不明白女孩样到底是什么样?她就是个女孩,但却被说没有女孩样,真是稀奇!她想报考的是昆虫学,她喜欢亲自大自然,而且她不怕吃苦。以后就在田野间和森林里,和各种各样的昆虫为伴。
她说西嘉你别看昆虫很小又很不起眼,但是它们数量多又十分繁盛,在生物圈中起到非常重要的作用,植物靠它们传播授粉,同时它们还是动植物的食物,有些昆虫还可以改善土壤的环境,这一切都多么神奇,她喜欢这种生命力。她说她已经有心仪的大学了。
尤西嘉都能想象到她眼神闪闪发光的样子,谈起喜欢的东西,她总是这样。
再往下翻,是她问那个永远不会回复她的尤西嘉:爸爸为什么要把我送到国外?他要丢掉我吗?
后面她不再发了。可能因为她又和尤西嘉取得了联系。但是她发来的消息都是些问候,再也没有其他东西,她对尤西嘉不再有倾诉欲了,或者说她对所有人都失去了倾诉欲。
尤西嘉在一天之内迟来地接收了尤西尼十几年的烦恼和心事,每看一条心情就更沉重一分。
因为她的生活里已经没有任何人可以倾诉了,尤西尼才会坚持了这么多年给一个不会回复的人发消息,发消息的时候,她到底是什么心情?
她还以为她们两个里至少还能有一个人过得很幸福。
尤西嘉泣不成声。这些天里她每天都来尤西尼的床前和她说话,像是要弥补她之前没有回复的所有消息一样,尤西尼还是那样一言不发。
事情毫无进展。想也知道,这十几年来的病情怎么可能被她在几天之内缓解呢?她未免把自己想得太重要了,她也不是尤西尼病症的主因。但是尤西嘉请的假期快结束了。
她请的年假,这个年假本来是留着和戴双旅行用的。和戴双说起来的时候,戴双表示完全理解,让她回去安心照顾姐姐,这边一切有她。
临行之际,她们拥抱了很久,戴双还在她的额头落下一吻,似乎很眷恋地跟她道别。她还以为是因为这一阵子的变故太多让她不安,还亲昵地蹭了蹭戴双的脸颊让她等她回来。
难怪呢,难怪那时候戴双没有跟她说再见。
因为她走了。
她打开家门,只有冰冷的房间迎接她。所有东西都失去了另一半,包括她自己。原本就是一居室,她们两个的双人床上只有她一个人的东西,就像这里从始至终只有她一个人一样。
戴双走了,没有给她留下只言片语,她不知道这是否算是分手的一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