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季节的首都算是最美丽的时节,气候适宜,不过很短暂,晒过几回太阳就进入冬天,那时候就太冷了。
她们总是约定秋天的时候要去看红叶,但到了红叶漫山遍野的日子,总有一个人腾不出时间,叶子红了又黄了,最后掉落下来。不肯等那个虚无缥缈的“以后”。
有机会再见,有机会一起吃饭,有机会我们一起。这种有机会其实就是没有机会。一种更体面的告别。
尤西嘉疑心这是一种天道好轮回的惩罚,她就像曾经的尤西尼一样给一个不会回消息的人发信息,总算懂得了那时尤西尼的心情,万一呢?万一她会看呢?也许她全都看了只是不回复而已。
离职的那天她想到了红叶,现在有机会了,但一想到是两个人的约定,想了想,还是没有去。这里已经不是她的家了,这份本来就不那么合适的工作就更加没有坚持的必要。曾经卯足了劲想转岗,可是机会一次又一次被给了别人,她想不出自己留在这里的必要。
首都很好,有她整个青春年华,最充满爱和希望的一段时光。这些美好的东西就留在这不带走了,她收拾好自己的行李,唯一需要想办法带走的是那台车,戴双过户给她了。她没开过那么久的车,也没有上过高速。要从首都开回她家去,要开十五个小时。
但是她还是决定自己开回去,一种莫名其妙的仪式感。高速公路要是时空隧道就好了,她一路开回去,就可以开到她们的起点,再重来一次。
大概是一种恨意支撑着她回去的。她恨这个世界这么大,居然容不下小小的两个相爱的人。她更恨戴双。
谁给她出的选择题?谁?陆萍吗?
试卷除了及格和不及格,还可以直接缺考。不去考试不就行了吗?她们为什么不能永远躲下去呢?人的一生很短的,陆萍现在还有力气折腾,再过十年二十年的她也就折腾不起来了,她们只要躲一阵子就好,难道她是怕她们的爱情保质期没有那么长吗?
也许戴双就是知道她会这么想才走的。她又开始恨她了。
那干嘛要在后备箱放那条裙子。
打开后备箱放行李的时候害她哭得停不下来。
她恶毒地想象着,要是自己开车回去的路上出事了,戴双会不会后悔?要是在电影里,最后一幕一定是戴双抱着她身着白裙的沾满鲜血的尸体大喊“不——”然后泣不成声,后悔自己抛下她离开的决定。
但是她平安到家了,除了困和累,什么都没有。
她凌晨到的家,对陆萍的惊奇和疑问置之不理,趴在床上就睡着了。
回来后她也没急着找工作,反而每天睡到自然醒,有饭就吃两口,没有就随便对付一下。她也不出门,就在家呆着哪都不出去,看漫画、看小说,熬夜看电视剧,把以前学生时代想做而不敢做的事都做了个遍,但怎么都开心不起来。
面对陆萍的指责,她都面无表情地回答:“她跟我分手了,你的目的达到了,开心了吗?”然后砰地摔上自己的卧室门。陆萍一开始还热衷于哭闹之类的戏码,可尤西嘉无动于衷,无论她怎么指责、攻击,又或是打感情牌诉说自己的不易,尤西嘉都冷冰冰地看着她,没有一点反应。
偶尔尤西嘉也用陆萍的招式对付她:“我变成这样全是你害的,你害我选我不喜欢的专业,又没能力给我安排更好的人生,你害我分手的,我现在失去了工作,每天都很痛苦,什么也不想做,全是你害的。陆萍,没有我这个女儿,谁还会这么包容你,你太情绪化了,不仅影响你、还影响了你所有亲近的人。”
陆萍把尤西尼搬出来,说家庭条件再好也要看个人,是我没给你创造好条件?是你自己比不过别人!
尤西嘉笑着说:“哦?那你知不知道你的好女儿尤西尼现在在哪里?”
尤西嘉带她去尤西尼的病房门外,让陆萍隔着玻璃看到了自己的另一个像仇人一样的女儿。对她说:“这都是你害的。被你生出来,是我们自己选的吗?是你要和尤文秋结婚,是你要和他剩下两个小孩,现在倒好,一个病了,一个疯了。”
“我和尤西尼都在为你不幸的婚姻买单。”无论陆萍怎么装疯卖惨,尤西嘉就只用这一句话面对她。
家里的气氛降至冰点。她对着陆萍的眼泪也能笑出来,嘲讽她:“你不要以为哭可以解决问题,这还是曾经你对我说的话。陆萍,你的眼泪解决不了问题,不是你哭了就说明我错了。”
尤西嘉也痛恨这样的自己,她觉得自己在做和尤文秋一样的事,在对陆萍进行情感剥削。可在这个家里,不剥削别人就只有被别人剥削的份,陆萍又不会道歉。
有时候她自我厌恶到了极致,干脆一整天都躺在床上懒得动,也不吃饭,来回切换着手机页面刷到想干呕。
报应,真是报应。她下了床决定出门走走,一开门却看到陆萍放在门口的饭。
用不吃饭来表达抗议,全世界大概只有妈妈会当一回事。尤西嘉用这种卑鄙的手段证实了,原来陆萍也是爱她的。
知道陆萍爱她,比相信她不爱她更痛苦,这种爱更像一种折磨。尤西嘉从盛好的饭菜上跨过去出了门。她漫无目的地走着,鬼使神差地走到了戴双家的小区。
她会不会回家了?
尤西嘉想去戴双家里看看,这才想起来戴双一次也没有邀请自己去她的家里过。
她在小区门禁外鬼鬼祟祟地朝里看,终于尾随着住户进去,被早已注意到她举动的看门大娘喝住。
看门大娘还是当年那个大娘,只是面容已经苍老了很多,她问尤西嘉要找谁。
尤西嘉迟疑了许久,说自己是戴双的朋友,很久没联系到她了,就想来她家找她。她只是把真话包装了一下,不算骗人。
大娘说:“她几年前就搬家了,你不知道吗?她早就不住这儿了。”
其实她本来也没抱什么希望,只是听到这样的消息,难免有些失落。又听见大娘说:“离开这儿也好,那是个好孩子,又要强,这里谁都知道她们家的事,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总归不好。”
那天下午她花了很久的时间,听了另一个戴双的故事。临走前,大娘说戴双的奶奶现在住在养老院,如果想找戴双可以去那看看。
回去的路上,尤西嘉在想,其实她谁也不了解。尤西尼也是,戴双也是,她只是一直在默默享受着别人对她的好,却对别人的痛苦不闻不问。她总说戴双责任心太重,爱揽事,却从来没了解过为什么。难怪戴双要走,因为她只会逃避问题,还想带着她一起逃避。
是那些痛苦完成了今天的戴双,她的一切温柔、包容、不计较的付出都是那些过去刺激了一个柔软的无法自我保护的戴双结出的珍珠,珍珠这种东西对戴双来说又毫无用处。是尤西嘉享受了那个痛苦转化出的成果。她自以为是地给她下了定论,她把自己想得太了不起了。
但是太迟了。
什么东西都买同款就是对现在孤身一人的自己的报复。不管拿起什么东西,都会想象到被带走的另一件东西,和它的主人。现在不管做什么事都是对自己的一种折磨,因为不管做什么都会想到戴双。这就是她对她的惩罚吗?惩罚她太流于表面的爱?
干脆时间也就此凝固住好了。尤西嘉越发地不爱出门,但她的情绪找不到出口,再这样下去她会变得和尤西尼一样的。本来她每周去看尤西尼三次,也许过不了多久她就能住尤西尼的病房隔壁了。
尤西尼床头放着一本昆虫的百科全书,是一次尤文秋出差给她带回来的。上面全是英文,一开始她只能看懂里面的图画,不过只看图画她也能看得津津有味,为了想弄明白上面的意思,她专门去查词典,一页里面大部分的词语她都不认识,为了看懂内容,甚至要标注比印在上面的文字更多的汉字来翻译它。而且很多专有名词是词典上没有的,她还得连蒙带猜,写下自己不确定的推测。
然而这本书却很新。是上次尤西嘉给她带来的。
尤西嘉说那是她的书。说其实妈妈也一直很关心尤西尼,她很了解尤西尼的动态,学了什么去了哪里,她都知道。尤西嘉说妈妈让她把自己当作榜样,所以自己学的东西和看的书都会要求她也照着做。
尤西尼在这些微小而被刻意隐瞒的细节里听懂了尤西嘉疏远她的原因。
上次尤西嘉还跟她分享说,她弹钢琴的视频,尤西嘉也看过好多次。尤西嘉说她最讨厌那首曲子,不过又像小时候一样凑过来悄悄说,其实她挺喜欢弹钢琴的,而且现在有一个人给她买了真的钢琴,那个人和爸爸妈妈都不一样,是真的关心她和爱她,让她感觉特别幸福。
最近她很少来了,也很少笑。虽然尤西尼躺床上看天花板的时间比较多,但是有几次她注意到尤西嘉就在门口不进来,只是远远地看了她又回去了。
她总是静静地听着妹妹叽叽喳喳讲话,明明是在她耳边,却好像隔了很远听不真切,朦朦胧胧的,她得很费劲才能听懂尤西嘉说的话,尤西嘉说得又那么快,她想明白上句的意思,她都又说了好几句了。
今天尤西嘉又来了。握着她的手说了半天,她大概听懂了,那个给她买钢琴的人走了。尤西嘉哭着说她不明白为什么相爱的人却不能在一起,像是个看了很多虐文痛彻心扉的青春期小女生,眼泪鼻涕全蹭在她床单上了。
尤西嘉又小声哭了很久,最后握着她的手睡着了。
那一刻尤西尼感觉又回到了小时候,那时她也是被依赖着的姐姐。于是尤西尼反握住了她的手。
隔天尤西嘉说想带她下去晒晒太阳的时候,尤西尼没有拒绝,还破天荒地配合着穿上了外套。她们两个人在楼下慢慢散步,尤西嘉对她说:“你听,十月份了,还有蝉在叫呢!”
蝉不知疲倦似的在不合时宜的季节大叫,上了发条一样,声嘶力竭地大声嚷嚷,生怕别人不知道这里还有一个生命存在。
“你还记得吗?小时候你用树枝粘着胶带,给我抓来一只蝉看,爸爸看见了非说炸着吃好吃,吓得我们连忙把蝉放走了。”
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尤西尼勾了勾嘴角。
那只蝉还在没完没了的大叫。蛰伏在地下那么多年,可以说它一生的大部分时间都在寂静的黑暗中度过,醒来之后就这样不管不顾地大叫,成虫的寿命只有几周,这么宝贵的时间就用来向世界宣告自己的存在了,这不浪费吗?干嘛不做点更有意义的事呢?
尤西尼抬头了太久,后颈已经感到很酸痛了,也没能找到那只蝉的位置。她在想,谁规定了“意义”?又是谁规定了“需要”?
也许对蝉来说大叫就是最有意义的事,它在长久的蛰伏中不是在乞求被谁需要,一旦破土而出就要用整个生命中最灿烂的时刻昭告世界,成为了一个季节里特殊的存在和符号。她看不到那只蝉,却被它蓬勃而对她毫不在乎的生命力惊醒了。
世界的声音突然变得清晰起来。一切都在奔腾着朝她苏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