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西尼,不得不说,这是一个单纯的人。
一个成年人能保持这样的单纯,只能是家庭原因。要么是家里对她格外的关爱和保护让她不谙世事,要么就是太早学会懂事,但心智永远停留在了一个孩子的阶段。
她一直以来的奉行的准则就是:爸爸说什么她就做什么。不用深究原因和他的判断正确与否。没这个必要,因为尤文秋是永远不会错的。
只要她听爸爸的,爸爸就会夸奖她是个令爸爸骄傲的好孩子。她一直努力完成爸爸的要求,在同父异母的弟弟出生以前都是这样的。
做得好——爸爸会关注她,做得不好——她不会做得不好。没有这种可能。
她会很多技能。因为爸爸说女孩子要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她学习成绩也很优秀。因为爸爸说聪明的孩子才是他的好孩子。她永远听话懂事,行为举止得体大方,只要爸爸怎么说她就怎么做。爸爸的爱是积分制。
但是只有一年。只有一年她就被驱逐出这个游戏。
弟弟出生了。弟弟什么都不用做,他只要存在,尤文秋的爱就降临在了他身上。尤西尼从小就是一个特别执着于规则和秩序的人,可是如果只有一个人遵守的秩序就不叫秩序,那叫固执。
尤文秋说,你真是除了脸一点也不像我的孩子,跟你妈一样固执。
虽然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她却好像是个透明人。母亲是别人的母亲,父亲也成了别人的父亲。她维持着好孩子的面孔站在弟弟的婴儿床边,其实她只是在想怎么再次获得加入游戏的机会,她的新妈妈却跟尤文秋说:“老公,你能不能让她出去,我看她站在天一旁边就害怕。”
尤天一。多大气的名字。别人调侃尤文秋说给孩子的名字起得太大压不住怎么办?尤文秋狂傲地说:“我尤文秋的孩子,什么压不住?”
尤文秋如愿以偿得到了一个儿子,又有了个年轻漂亮的老婆,她本来是他的学生。在尤文秋的同辈男性间,这说出去更有面子。这不是恰恰是尤文秋宝刀未老的证明吗?他觉得这位新夫人是自己的福星。
这女学生家里很有点背景。尤文秋本来只是个大学的教授,攀上了这层关系,调去首都的一所大学做了党委书记。那可不是什么老师,只是陆萍以为党委书记也是一种老师。过了几年又调回了本市的管委会做主任。
他的履历太顺了,旁人都卯足了劲奉承他、巴结他,走到哪里都是以他为中心。他的虚荣和自满被极大程度满足了,毫不费力就能得到比他需要的更多的吹捧,因此他过剩的自我意识和他的完美光环不需要膨胀到到他的家人身上来,毕竟他可是指着新夫人家里的权力才能如日中天的。
但那家人里不包括尤西尼。她就算再没眼色,也能察觉出自己的多余,继母还总拿她说事,说尤文秋实在配不上她,论年龄论家世,样样都是高攀,她可是头婚,尤文秋离了婚不说还带了个这么大的孩子!如果不是她,尤文秋怎么可能有现在这样的发展!
尤文秋终于遇到了势均力敌的对手,可他不肯亲口承认自己算是入赘,只得在家自动矮人一头,给这位气性不小的新夫人赔笑脸,感谢她为家庭的付出和贡献。
这可是陆萍从没有的待遇,要是她知道高傲的尤文秋有一天也甘心给别人的光环充电,一定能气个半死。
无论她再做什么,都无法再获得父亲的任何关注了。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的尤西尼最喜欢反复收看一份录像。那是尤天一还没出生之前,尤文秋离婚后就给她办了转学,新学校的文艺汇演上,她有一个钢琴独奏,尤文秋就在下面的家长席给她录像。
所有的画面中心都是她一个人。她穿着爸爸带她买的新裙子,买的时候爸爸很满意,说她穿上像个公主。尽管她一直不太喜欢穿裙子,因为她更喜欢跑跑跳跳的,裙子太容易勾破了,行动也不太方便。但是爸爸说女孩子就应该穿裙子,但裙子不宜过短,最好能盖住脚踝,那样才是个淑女。透过摄像头的视角,她在想象当时父亲骄傲的表情。
从那以后,镜头里的中心再也不是她了,可她仍然是尤文秋的孩子,这意味着尽管尤文秋不再因为她做得好而关注她,但她不能做得不好。
因为她做得不好尤文秋不会说她是坏孩子,他只会说他没有这样的孩子。
比厌恶更可怕的是无视。
尤文秋已经很久没给她下达过新的指令了,所以她猜原来的那些规则还没有变,只是游戏从积分制变成了扣分制。扣分扣到最后,结局就是彻底被爸爸抛弃。
她听从父亲的安排选择了学校和专业,她本来就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还以为这就是把自己扔垃圾一样扔去国外,让她从此不再出现在他们一家三口的世界里。所以尤文秋让她回来的时候她立刻放弃了安顿好的一切,感恩戴德地跑回来听父亲的新安排,父亲给她安排了一份新工作,还安排了个男人给她接触认识。
这是她继母的意思。如果尤西尼不成立自己的家庭,她就永远还是这个家里多余的一份子,更何况她还挺拿得出手的不是吗?为什么不利用起来呢?
她还有利用价值,这真值得高兴。至少爸爸还是需要她的,世界上唯一一个还需要她的人。
这正是她单纯的原因,因为她的世界里只有被需要和不被需要,这就是她价值的体现。她的全部聪明都用在了这上面,自然无暇顾及为什么会突然有一个对口又适合的工作碰巧缺了个人,仿佛专门为了她的到来出现了一样。
她很擅长熟悉规则,哪怕和她自己的不一样。所以她也自然地开始投入进她的新工作,顺带接触那位,叫什么来着?方书言,对,进展很成功,她很擅长模仿和学习,扮演着男人们都期待的妻子的样子,温柔大方、善解人意。
方书言已经成为了她的男朋友,不出意外再过不久他们就会步入婚姻的殿堂了,就像父亲所期待的那样。
可怜的尤西尼,根本没有这样的游戏,她还以为自己时隔多年又获得了积分的机会。
尤文秋自然不屑玩这种小女孩所谓“缺乏安全感”的游戏,他玩的是另一种游戏,一种社会化更深的人类玩的游戏。确实有一个微不足道的人被逐出这个游戏了。
因为尤西尼的到来不得不调任的职员出现在她的办公室,声泪俱下地控诉她的时候,尤西尼的大脑因为短路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
一个男人在她办公室哭了,大家都知道尤西尼是主任的女儿,自然不会真心邀请她加入打工人的圈子,也许背地里已经悄悄议论过她好几轮,此刻更是不容错过这样的大新闻。
那男人真让人不知说什么好。
说他蠢吧,他在这全是人精的地方上了几年班,还没搞清楚这游戏的规则,只顾着哭诉领导给他画的大饼一个也没兑现,他的待遇大不如前,他好不容易从农村考出来,全家都指着这份工作,他还要还贷款——之类的。说他聪明吧,他确实找了参与这一切(尽管是被迫的既得利益者,但她无辜吗?)中最容易接近的一个。
尤西尼的惊恐症已经很久没发作过了,她还以为是自己成长了,其实只是因为在国外的几年她远离尤文秋了而已。总之那一刻她大脑一片空白,心跳加速,剧烈到她的耳朵她的喉咙她的眼球,全身上下的每个角落都能感受到心脏的搏动。她喘不上气,手脚也止不住地颤抖,出了一身冷汗。
她想拔腿就走,可是她却动不了,她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甚至控制不了自己的思想,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
那个可怜的倒霉蛋看到尤西尼发病的症状也吓呆了,他觉得主任的女儿不缺机会,他只是想要回自己的职位,再笨的脑子也知道要是他把主任的女儿吓出个好歹来,他就可以直接滚蛋了。
他停止了自己的哭哭啼啼,使用仅存的脑子拨打了急救电话。
尤文秋破天荒地打来了电话,但电话里他严厉地指责了尤西尼:“你还是不是我的女儿?!这么没出息,太给我丢人了!看看你叫他吓得什么样子?安排给你了就是你的,你安心坐着就是了。哼,这帮人……”
“命里没有的东西,拿了几年还真当自己的了。”
尤西尼不知道这句话是说给谁听的,也没有勇气去问。没有人可以回答她的问题,她也根本不知道自己的症结所在。
在国外的那几年,刚开始她很正常,生活了一段时间后却陆续出现了各种症状:长时间地无法集中注意力,持续的崩溃和焦虑让她又开始疯狂地啃指甲,她会突然陷入一种情绪的低潮,让她什么也做不了,甚至只是维持身体需要的吃饭喝水都很难做到。
她还以为是自己不适应外国的生活,医生却说她是抑郁症,是复杂性创伤后的应激障碍。
医生给她解释说,因为她在童年有过创伤,可能长期处于情感忽视中,这种长期而反复的创伤是一个孩子解决不了的,只有在成年之后脱离了环境,获得了自己的空间和安全感之后才能启动修复机制。
尤西尼不肯接受这种说法,她反驳她说:“我童年过得很幸福!你不知道多少人都羡慕我!我小时候就去过世界很多地方旅行,我有很多别人没有的东西,我……”
“Grace,我知道这很难接受。你什么都没做错,你只是个孩子却要承受太多不应该是小孩来承担的一切,却没有人承担你的不安。我们无法要求别人做出改变,而过去也无法改变,你能变成现在这样已经很厉害了,但是我们需要帮助过去那个无助而无辜的小女孩,这是只有你能做到的事,她需要你,Grace。”
Grace还是爸爸给她取的名字。爸爸怎么可能不爱她呢?世界上哪有一种好东西是不需要争取就能得到的?医生说的字她一个都不相信,但是不得不承认她开的药很管用,按时服用之后她能继续生活了。
她坚信自己是因为到了国外水土不服,心理上的,一定是这样。所以一回国她就没再吃药了。
爸爸没来看她。但是爸爸给她打电话了,这就是爸爸关心她的体现。那个方书言来了,尤西尼打起精神继续扮演自己的完美女朋友:“书言,你怎么来了?我没事,想再躺会儿就回家的。”
方书言神色复杂地看着她:“都到这一步了,何必强撑呢?那又不是你的错。”
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尤西尼努力摆出平时的温柔神色:“书言,等会儿你送我回家吧?”
“你不能回家,”方书言拒绝了,伸手拉过她的胳膊,“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
他的语气坚决,力气也很大,尤西尼挣脱不过,袖子被他整个拉上去,布满已经愈合的旧伤痕的小臂就这样暴露在空气中。
她拼命用手捶打着方书言的胳膊,也没能撼动半分,此刻她已经顾及不了自己的形象了,只想赶紧把袖子拉下来。方书言另一只手制止了她的行动,他强硬地掰开她攥成拳头的手指,指甲和指尖已经被她咬得伤痕累累。
“这就是你说的没事?”他的声音格外冷漠。尤西尼其实不了解他,爸爸说他不错那就不会错的,她只是用自己最擅长维持的一种形象面对他,他果然很绅士,很温柔,和爸爸说的一样。
尤文秋曾经在家里吃饭闲谈的时候说到过他:“那小子跟老方一点都不一样,也不愿意来接他老爹的任,还是太年轻,哼……权力就是人走茶凉,年轻人以为自己有点本事就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了,成不了大事!也不知道老方还能再干多久,要是明年就退了,我这一个女儿赔过去不值当啊!”
方书言也只是不好拂了老爹和尤文秋的面子,才答应和尤西尼见面的。尤文秋这个人就是极致的自恋和虚伪,没想到他的女儿更是个极致的假人,太假了,他从来没见过这么假的女人。她们家有这么需要跟他们家攀上关系吗?硬要说的话,也是他们家更需要攀上这门关系,这女人有必要演到这么逼真吗?
总是打扮的得体,甚至有点过于保守了,和一些别的年轻女孩不太一样,她甚至连胳膊都不露出来!适时地说出合适的话,适当的关心和体贴,展现出绝对的顺从。
这种人他也见过,只不过在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之后就会露出本来面目。戳穿假人的伪装本来就是一件有趣的事,他也乐意见到这些。
于是方书言也适当地展示了自己虚伪的一面,陪着她一起演。可是他根本不知道尤西尼到底要什么,她演的太投入了。他不相信会有人一点自己的性格脾气都没有,偏偏尤西尼就是没有。
事情进展的过于顺利了,他们马上要结婚。他还是没能戳穿尤西尼的真面目,这有什么要紧?她年轻漂亮,学历和工作都很拿得出手,而且又是这么的——顺从,简直具备了一个男人理想妻子的一切,带她出门是很体面的,尤西尼所展现的全部就是这样,她绝对是个拿得出手的妻子,是最适合他的结婚对象,他们彼此的家庭都很满意。
在订婚宴上方书言才看懂。尤西尼是有目的的,只是她要的东西不在他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