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夜喜雨 第13章 第 13 章

尤西嘉打了个电话给陆萍，说老师拉她参加什么大学生创新大赛，假期要和同学组队做方案，时间紧张，就先不回去了。陆萍虽然也有不满，但也不好说什么，只说让她注意休息，别忘了给她打电话。

“嗯，嗯，好的，我知道了妈妈，我会注意的。再见。”

戴双在尤西嘉学校附近找了家连锁酒店住下。因为走得急，什么东西都没拿。洗漱用品酒店里有，她本想着来看尤西嘉一眼就走，凑合一下，换洗衣服就不必再买新的。可尤西嘉说什么也不同意，从自己的衣柜里找了衣服和各种备用的生活用品，又去宿舍楼下的便利店里买了点东西，跟着戴双一起去了酒店。

尤西嘉说：“你来都来了，干脆这几天我带你在这玩玩吧。”戴双倒是没拒绝，所以尤西嘉坐在床边跟她妈编瞎话的时候，戴双就在一边看着。

等尤西嘉挂了电话，戴双调侃她说：“好啊，你个小骗子，瞎话都是现编的。”尤西嘉往床上一摊，无所谓地说：“我本来也不想回家。”

戴双也趴过来，轻轻捏住尤西嘉的鼻子，说：“你现在骗人是脸不红心不跳的，该不会也这样骗过我吧？”

“我才没有！”尤西嘉一把挥开她的手。其实这句也是骗人的。

对不起。不过你不会想知道我为什么骗你的。尤西嘉在心里说。

一时间，两个人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为了让气氛不那么尴尬，戴双提议找部电影来看，拿着遥控器在电视片库里翻着。

“看这个！”尤西嘉指着其中的一部说。

她指着的是《蓝色大门》。

尤西嘉的舍友喜欢那位男主角，宿舍墙上都贴着他的海报。尤西嘉只是路过看了一眼，就被她拉住激情安利，介绍这位男演员的每部知名作品。舍友说《蓝色大门》是他的出道首作，里面贡献了青涩但自然的演技，还凭借着这部电影里的出色表现获得了最佳男主角。他在这部电影里特别帅气。

尤西嘉嘴里“嗯嗯”着敷衍她，看她大有继续的势头，为了快快溜走，她赶紧主动出击掌握话语权问：“这部电影讲的什么？”

舍友说，就是女主和女二是好朋友，然后女主喜欢女二，女二喜欢男主，然后女二用女主的名义给男主表白，结果男主喜欢上了女主，然后又发生了这样那样的故事，最后青春结束了。就是这样的剧情。

“发生了这样那样的故事”是尤西嘉自己的总结，因为她在听见前面几句话之后，后面舍友说了什么她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女主和女二是好朋友，女主又喜欢女二……

《蓝色大门》就这么出现在片库里，这不是天意是什么？天时地利人和！

“我要看这个。”尤西嘉坚定地点点头。

戴双和她靠在床头看电影。

电影刚开始不久，尤西嘉就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亢奋。

因为她没看过这部电影，她所期待的一切全部来自于舍友有限的介绍。尤西嘉开始后悔那时候为什么不再认真听听舍友后面的话，这样她就知道剧情的走向了，就可以在恰当的时机做出恰当的事，不至于像现在一样兴奋得像个无头苍蝇，恨不得快进快进再快进，干脆直接快进到结局好让她知道女主和女二最后到底怎么样了，到底有没有在一起？

渐渐的，她不再那么兴奋，而是投入进剧情里。她的心情跟女主角一同起伏着。

她一眼就能看出，孟克柔一定喜欢林月珍，就算她没说，可喜欢一个人的眼神根本藏不住。林月珍可真是个笨蛋啊，她什么都看不出来。

大晚上的，孟克柔在家好好学习呢，林月珍要人家骑单车载她去看暗恋的男生游泳，孟克柔笑着拒绝她好几次了，她还是不肯放弃。孟克柔肯定不忍心真的拒绝她、让她失望啊！最后还是载着她去。到了关键时刻，孟克柔上去找那位男主角，可林月珍却临阵逃脱了。

拒绝呀！你为什么不拒绝她呀！尤西嘉在心里为孟克柔感到不值。

林月珍用孟克柔的名义给暗恋的男生写情书，却被男主角的朋友把情书张贴出来被众人嘲笑，还被老师通报批评。孟克柔替她背了黑锅，可林月珍不光什么都没说，还就此回避起了孟克柔。

“太过分了！这也太过分了！林月珍根本没把她当朋友！她到底喜欢她什么啊！”尤西嘉气得大叫。

那个男主角喜欢上了孟克柔，他以为孟克柔只是害羞，才借一个不存在的名字靠近自己。于是他开始追求孟克柔。尤西嘉翻了个白眼：“男的真喜欢自作多情！”

戴双从刚刚起就觉得尤西嘉的状态好像怪怪的，只当她是看得太投入，说：“他也没做错什么嘛，毕竟林月珍根本没出现过，确实很容易让人误会啊！”说完她还戳了戳尤西嘉的肩膀：“再说，你不觉得这个男主角长得挺帅的吗？”

“什么？！”尤西嘉瞪大了眼睛，“你，你觉得他长得帅？”

“对呀。你不觉得吗？而且又是吉他社又是游泳队的，还很多才多艺，性格也很开朗大……”

“你喜欢他？！”

“啊？”尤西嘉的反应让戴双摸不着头脑，“我没说我喜欢他啊，我只是说他长得帅而已。”

尤西嘉回了句没什么，就不再看戴双，独自生着闷气。她已经独自承受着那么多烦恼了，戴双竟然还可以那么满不在乎地说男主角长得帅，她感觉说不出的难受。

她既同情孟克柔，又开始同情起自己，戴双和林月珍一样笨。

可戴双对她很好，不像林月珍那样，戴双什么也没做错，她只是什么都不知道而已，做错的只有她一个人，得病的也只有她一个人。

孟克柔让男主角亲她。她以为和男生接了吻，她就不会再喜欢女生了。男主角亲了她之后什么都没发生，而她亲了林月珍之后，林月珍远远地跑开了，彻底将她当作了透明人。

真没想到是这样的结局。尤西嘉躁动的心冷却下来。

林月珍捡到男主角的笔，她觉得用那支笔写男主角的名字写到笔没有水了，男主角就会爱上她；孟克柔在墙上写“我是女生，我爱男生”，就算写一千遍一万遍，她也没能以恋人的角度喜欢上男主角。

孟克柔没和林月珍在一起，也没和男主角在一起。然后青春就这样结束了。

她也一直没能找到那个可以说些什么的合适时机。

或许根本没有那样的时机。她根本就什么都不应该说。

如果孟克柔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说的话，至少最后她还能和林月珍做朋友不是吗？

可如果孟克柔毫无行动的话，到时候只能以最好的朋友的身份出席林月珍的婚礼，那时候又会是什么心情？

尤西嘉不甘心。那只是因为林月珍对孟克柔没有那么好，林月珍不值得孟克柔喜欢。戴双对她很好，她对戴双做什么戴双都不会拒绝的。毕竟戴双也亲过她呀！

就算，就算戴双拒绝了她……她脑子里压根想象不到这种可能，那也不会像林月珍那样不理孟克柔的，如果戴双真的就此不理她，她就死缠烂打，她就说自己只是觉得好玩、觉得好奇，她不信戴双就这么狠心。

尤西嘉下定了某种决心，猛地抬头，刚好和戴双的目光交汇了，这一下打得她措手不及，刚攒起的勇气一下被杀得溃不成军。她不敢看戴双的眼睛。

要不，就这么算了吧。就算她们之间没有那个男主角，她也不是孟克柔，戴双也不是林月珍。

她听见戴双问她怎么了。再次鼓起勇气抬头的时候，她静静地注视着戴双的脸，她还是那么温柔地笑着看她。戴双笑起来的时候脸颊向上推，给眼睛下面挤出一条卧蚕，也像一个小小的笑脸，就像眼睛也在笑一样。

她的眼睛也是内双，延伸出的双眼皮像一个小扇子一样轻轻盖在眼睛上，她的鼻子也很清秀小巧，如果不笑，她的嘴唇也是薄薄一小片，抿成一条直线，显得她看起来有点严肃，又有点倔强，不知道是跟谁较着劲呢，一副不服输的样子。

其实，她是不是也知道这一点，所以才是常常笑着的呢？

她看得入了迷。

戴双其实和孟克柔长得有点像呢……

“真的吗？哪里像？”戴双问她。

原来她一不小心说出了声。

戴双此刻正靠在床头，尤西嘉翻身起来，跪坐在戴双手边，她屈着上半身，好让视线和戴双平齐。

尤西嘉伸出一根食指先点在戴双的眉毛上。

“眉毛就很像，也是前面浓，后面淡，在这里有一个小折角。”她点了点戴双的眉峰。

然后又滑到眼皮上方。

“双眼皮也是，内双，是扇形的内双。”温热的手指点在眼皮上，能感觉到戴双眼球的颤动，似乎还能摸到脉搏的节奏，但她不知道那到底是戴双的眼球传来的，还是她的指尖传来的。

手指又滑到两眼之间的山根处，滑滑梯一样滑下去。

“鼻子也是，细细高高的鼻梁，很秀气，”那食指顺着鼻尖的小圆弧，一路滑到人中的小小凹陷，刚好把指尖嵌入其中，但她没有停留太久，而是顺势滑到了唇珠的位置，“嘴唇也是，小小的、薄薄的、不笑的时候嘴角向下，你面无表情的时候，还挺严肃的呢。”

“你……”

为了看电影，她们只留了阅读灯。房间里不算亮，但足以让戴双看清尤西嘉的表情，她的眼睛亮得吓人。

“戴双，”尤西嘉打断了她，“我想知道，我和女生接吻会不会有感觉，你能不能帮帮我？”

“帮帮我吧，我们不是好朋友吗？我知道你不会拒绝我的，对吧？你最好了……”尤西嘉的声音变得轻飘飘的。从刚才起，尤西嘉的手指就跟带了圈毛刺一样，凡是她接触过的皮肤，都变得很扎很痒。现在，尤西嘉的声音也像是带着钩子，蛊惑、扰乱她的心神，弄得她浑身毛躁。

“你不说话，我就当你是同意了。”

戴双一直瞪大着眼睛，似乎要把尤西嘉的一切罪行都记录在案。她看见尤西嘉闭上眼，轻得像是只蝴蝶，飞过来落在她嘴唇上一瞬又飞走了。

尤西嘉跟她拉出一小段距离，然后问她：“你有感觉吗？”

戴双说：“不是你想知道的吗？你有感觉吗？”

尤西嘉不回答她，说：“是我先问你的。你先回答我的问题，我再回答你的。”

看来不先说点什么，尤西嘉是不肯放过我的，戴双心想。

她感觉自己的心脏已经跳到了嗓子眼，只得不停地咽下去才能让它不跳出来，她咽了又咽，感觉口水都分泌得不够用了，尤西嘉还是那么目光灼灼地盯着她。

戴双只好说：“有是有，不过那很可能是因为我之前也没跟别人……”

尤西嘉又打断她：“我也有。戴双，我也有感觉。”

“好吧，那很可能是因为你之前也没跟别人……”戴双的辩解才说了一半，尤西嘉又打断了。

“戴双，你敢说你不喜欢我？”尤西嘉伸出一根食指质问着她。

尤西嘉今天真有点没礼貌了。

先是不接电话，又老打断她的话，现在还用食指指着她。戴双正想好好说说尤西嘉，却见尤西嘉刚刚还黑白分明的眼珠子里面已经蓄了一汪眼泪，马上就要开闸泄洪了。

她怎么又要哭了。

戴双想去床前给她抽张纸，尤西嘉却收了手就下床。看这架势，她是准备马上就走。戴双赶忙光着脚就急匆匆地跑下去，终于在尤西嘉开门前拦住了她。

她无奈地看着尤西嘉说：“好好的这是怎么了？说走就要走。”

尤西嘉拉着门把手不肯松手，声音已经带了哭腔：“是不是我不先说喜欢你，你就不会承认你喜欢我？我喜欢你，戴双，你喜不喜欢我？”

她马上就要哭出来了。

戴双被一种幸福的眩晕袭击，几乎要站不稳。

吸气，吸气，再慢慢呼出来，尽量不要发出声音，就像小时候那样。

戴双在数次无声的深呼吸里总是因为刻意控制呼气的速度，大脑缺氧发涨，险些憋死过去。濒死之际，脑子里走马灯放的全是一个人。

尤西嘉尤西嘉尤西嘉。

她的思绪飞快地回到了那个游乐园，那个故障的摩天轮车厢里，她和尤西嘉分别坐在两边。这一次，她们在停在最高处的车厢里看到了烟花。

是不是因为前十七年她都没有许过愿，所以十八岁的生日愿望才会这么灵验？

有好多次，只要和尤西嘉待在一起，她就觉得她们又回到了那个车厢里，整个世界只有她们两个人。

现在整个世界真的只有她们两个人了，世界那头传来尤西嘉的声音，她说喜欢她。戴双几乎要欣喜若狂了，全世界最棒的神，究竟要偏心她偏心到什么地步，才会让她这么心想事成。难道说她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梦游去了洗雨，淋了那神圣的最后一场雨吗？不然该怎么解释这一切呢？

她又开始担心起来。从小到大的生活经验告诉她，物极必反，月满则亏。每当她的生活里发生了什么好事的时候，随即又会发生一件坏事，甚至是比那好事好的程度还要坏的坏事，非要把她的开心还回来。

她疑心这是她的美梦，尤西嘉根本没来，一直都只有她一个人，对面的尤西嘉一定是假的，准备骗她说出什么不可挽回的话，然后就露出真面目，把她拉向覆灭的深渊。

可是尤西嘉的眼泪也是假的吗？她最看不得尤西嘉哭。

希腊神话里的俄尔普斯为了拯救被毒蛇咬死的妻子，冒险去地狱用琴声打动了冥王，冥王允许他带妻子欧律狄克离开冥界，只是警告他离开时不可回头。但因为无法抑制对妻子的思念，他回头看了一眼。欧律狄克再次堕入地狱，从此和他天人永隔。

如果有什么东西能骗她回头，那一定是尤西嘉的眼泪。

如果这是假的，就让她和这个尤西嘉一起回到地狱里吧。

那也一定是只有她们两个人的地狱。

这下，戴双终于有勇气承认了。

“我喜欢你，我也喜欢你，尤西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