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一连几天她们都是这样度过的。简单、平凡又美好。尤西嘉打从心底里觉得要是能和戴双一直生活在这里就好了。
离开前的一晚,两个人躺在床上都有些失眠。一想到马上要离开这里,心里真是说不出的失落。
真像一场梦啊。尤西嘉心想,然而再一想到上了大学她就不能和戴双这样天天待在一起了,连情侣都不喜欢异地恋,更何况她们只是朋友呢?“要永远做好朋友”当然只是她美好的愿望,她也知道,缺少了共同的话题和联系,再好的友情都会被时间和距离冲淡的。
怎么回事?明明恋爱都没谈过,所担心的对象正躺在她的旁边,此刻她却有一种失恋了的心情。她鼻子一酸,翻过身背对着戴双。
忽然间,背上感觉一热,好像是戴双凑了过来,把额头贴在她背上。
她听见戴双叫她:“尤西嘉。”
“我知道你在担心些什么,我也知道你是为了我好。只是每个人都有一些需要承担的事情,不是任性地一走了之就可以解决的。你很善解人意,一直以来也没问过我什么,我很感谢你,真的,”戴双的声音闷闷的,“我向你保证,你所担心的那种事不会发生的。距离不是问题,不管分开了多远,我一直是你的朋友,永远都是,这一点永远不会改变。”
话音刚落,尤西嘉就转了过来。戴双就知道她又哭了,眼眶红红的,哭得一点动静也没有。
尤西嘉顿了顿,问:“那要是我不想和你当朋友了怎么办?”
“那我也永远都是你的朋友,不管你怎么想的。”
唉,这个笨蛋,她根本什么都不懂。
回去的飞机刚一落地,尤西嘉和戴双的手机就收到了高考成绩的短信,和她们预料的所差无几。之后,陆萍盯着尤西嘉在网页填报好了学校和志愿,又在截至日期前盯着尤西嘉打开网页一再确认了好几次,这才安下心来。
尤西嘉出发的前一晚,陆萍难得叫尤西嘉晚上来自己的卧室睡,她说:“从小你就在我身边,眼看你长大成人,这下要离开家了,妈还真是舍不得。”说着,摸摸她的头。尤西嘉心想,从小到大第一次逃脱了陆萍的掌控,想想还挺激动的。还好尤西尼去首都上大学了,要不是这样,陆萍肯定不会让她离开她的身边。
在这一点上,她衷心感谢尤西尼。
大学生活让她感到新奇,尤其在一个陌生的没有人认识她的地方,没有陆萍,尽管她时不时就要打电话来,都被尤西嘉用“课业繁重”搪塞过去;没有尤西尼,她上的是什么对外交换的专业,在本校读一年,剩下三年出国读。
可是,也没有戴双。
每遇到一件新鲜事,她都想立刻告诉戴双,跟她分享她的感受,她也想知道戴双那里发生了什么?她总是很受欢迎,会不会遇到新朋友?比她更好的新朋友?
总是频繁地拿起手机,她也怕会打扰到戴双,毕竟戴双也有自己的事要忙。要是总给她打电话,她会不会觉得烦?她会遇到什么事,戴双估计也差不多,根本没什么好新鲜的。思来想去,她决定每天只给戴双打一次电话,就在睡觉前,这时候她总该没什么事了吧!
于是,每天睡前,她都在宿舍阳台和戴双煲电话粥。电话那头的戴双听着她叽叽喳喳,从今天食堂吃了什么饭菜到今天的功课难不难,一点小事也要拿来说,话题也总是很跳跃。戴双在那头沉静地听着,时不时给她些回应,有时也讲讲自己的事。
她们两个简直和高中时调了个。电话粥一煲就是好几小时,尤西嘉的电话费用得飞快。
这个习惯一直持续到开学后一个月。
军训完才上了一周的课,就要到国庆假期了,再上明天一天课就放假,宿舍里的同学都收拾好了行李。有的就住在本地,放假了就回家;有的是外地的,开学了一个月十分想家,正准备趁假期回家和亲人团聚;还有人和别人结伴相约趁着假期去旅行,看看祖国的大好河山。
尤西嘉不想回家。自从她到了学校,她一天也没想过家,也没想过陆萍。眼看要放假了,陆萍早早就给她来了电话要她回去,她没有理由拒绝,正烦着呢。
晚上,大家熄了灯都躺在床上,开夜谈会。
舍友问她:“尤西嘉,放假了你准备干嘛?”那声音从她床的对角传来,那正是从前戴双的位置。
“是不是要和男朋友见面呀~”另一个舍友说,话音刚落,四处都传来偷笑声。
“胡说,我哪有男朋友。”尤西嘉觉得无语。
哪知舍友们更加八卦了起来:“你看你看,说她还不好意思了。你每天都雷打不动地在阳台和男朋友打电话,还装!你可是我们宿舍唯一一个脱单的,你男朋友是你高中同学吗?他上哪个学校?长得高不高?帅不帅?”
尤西嘉语塞,结巴道:“那,那哪儿是男朋友,那是个女的,是我高中的好朋友……”
一个舍友打趣她:“每次打电话你那个甜蜜劲儿,不是跟男朋友还能是谁!都上大学了,谈恋爱不算早恋,我们都看出来了还不承认!你这就没意思了啊。”
“唉,真不是,真是女的!”尤西嘉百口莫辩。
“难道,是女朋友?看不出来尤西嘉你还好这一口!”刚刚的偷笑在这句话后变成了哄堂大笑,听得尤西嘉心烦意乱,索性不再说话了。
首都就是好啊,民风开放见多识广的。舍友的一句玩笑话让她睡意全无,仿佛把她心里最隐秘的心事戳破了。
夜谈会结束后,尤西嘉还是没能睡着,她掏出手机翻看着自己和戴双的聊天记录。
早上,戴双拍给她一只小狗,并说:好像你。
尤西嘉回:你才像狗!发过去一个生气的表情包。
中午,戴双拍给她自己的午饭,她圈出餐盘里的一格炒胡萝卜丝说:你的最爱,嘿嘿!
尤西嘉回:呕呕呕!爱吃你就多吃点!
下午戴双去买东西,拍给她水果摊的照片:看,大西瓜小西瓜,大尤西嘉小尤西嘉,还有切片尤西嘉……
戴双又拍给她教室,拍给她图书馆、操场,每到一个地方做什么事都拍给她,有时还配上谜之角度的自拍照,并配文:来上课了、来图书馆学习了、今天去操场跑步……
翻到今天的最后一张,是戴双拍的晚霞。
戴双:今天的晚霞好美。
尤西嘉:好漂亮啊!我想起我们之前在学校操场看到的那一次晚霞,也是这么好看。
尤西嘉:要是我能和你一起看就好了。
戴双:你现在就在和我一起看啊。
戴双:好想你。
夜深人静的,尤西嘉觉得自己的心跳声变得十分吵闹。她打开搜索栏,生怕别人看见似的用手挡住手机侧面,在搜索栏输入:
女生喜欢女生是一种什么心理?
网页转着圈,在搜索结果跳出来的前一秒,尤西嘉把手机扣在胸前不敢看。她又想起古城那两个接吻的男人,这样对吗?这样是对的吗?她记得那时除了她,好像也有别人看见了,她的耳边响起了什么声音,好像是“变态”和“真恶心”。
喜欢有对错之分吗?
她只是恰好喜欢上了一个和自己同一个性别的人。她没做过什么坏事,戴双肯定也没有,所以她们是两个好人,这样的喜欢也有错吗?
虽然没有什么法律明文规定过两个男人或是两个女人谈恋爱犯法,但是总有人觉得他们或她们犯了法伤天害理的法,犯了违背世俗人伦的死罪,得了一种令人恶心的疾病,一种心理扭曲心理变态的精神病。
她有病吗?精神病?
也许吧。
不过,这只是她一个人的心意。如果这就是精神病,那她就是精神病;如果这就是犯法,那就让她一个人承受惩罚;如果喜欢上恰好和自己是一个性别的人是一种病,她大概已经病入膏肓了,就让她一个人被唾弃被恶心被嫌弃吧,她不怕。
尤西嘉慢慢地、慢慢地翻开手机,仍是用一只手捂着屏幕,像个赌徒一样,一点点的把手机屏幕露出来,等待着最后的判决。
“女人喜欢女人是一种正常的性取向表现,不是心理疾病或异常行为……科学界和医学界已明确将同性恋从精神疾病分类中移除……”
太好了。尤西嘉的视线一下子被泪水占据。
虽然尤西嘉做好了心理准备,已经做好了自己得了绝症的准备,做好了被唾弃的准备,可是原来这不是病,这实在太好了。
戴双那么好,她正直善良、勇敢大方,她有好多好多优点,会喜欢上她也是很正常的。戴双没错,她也没错,没有任何人会受到惩罚,太好了。
她没病。她是正常的。太好了。
戴双的失眠症慢慢好了,尤西嘉看了看表,现在已经是凌晨两点钟,估计戴双已经睡着了。
她拿被子擦了擦眼泪,回复最后一条消息。
尤西嘉:我也好想你。
早上,戴双一个电话打过来:
“你昨晚失眠了?怎么两点钟还在给我发消息。”
尤西嘉昨晚哭过,再加上刚起床,声音听起来闷闷的,她拿远电话清了清嗓子,才回她:“嗯,有一点。学习太晚了。”
戴双听出了她的不对劲,问她:“你感冒了?怎么还咳嗽。”
她的耳朵可真灵。尤西嘉只好缩短自己的回答,胡乱嗯了一声。
“你哭过了,”戴双的语气肯定下来,“有人欺负你?发生什么事了?”
尤西嘉要编不下去了,戴双太了解她,她根本骗不过她。
昨晚,她刚刚给自己下了无罪判决和健康诊断书,而让她患上疑罪症和疑病症的对象此刻正在电话那头,单纯而无辜地关心她。
别说了,别说了。戴双再说下去的话,尤西嘉真担心自己会说出什么无法挽回的话。
“我没事,真的。”尤西嘉撂下一句就匆匆挂断了电话。又怕戴双再打来,干脆给手机关了机。
这一天的课她都上得心不在焉,不过放假前夕同学们都很躁动,让她的心事重重显得没那么显眼。
回到宿舍后,她打开购票软件,当天的票早就售空了,这也是她的计划。她准备跟陆萍说自己没抢到票,这样可以晚回去几天,能少一天是一天。
“尤西嘉在吗?”有人敲她们宿舍门。那同学说:“楼下有人找你。”
这时候谁会找她?尤西嘉好奇地走下楼,在宿舍楼门口看到了那个最令人意想不到的身影。
戴双站在楼下。
这是梦吗?戴双怎么会来?
尤西嘉不敢相信地揉揉眼睛。等看清了来人真的是戴双,她又想拔腿就跑。
可她舍不得跑,一个多月没见,戴双瘦了,好像又长高了,皮肤似乎也被军训晒黑了点,就那么直直地立在那儿等,像一杆清瘦的竹子。
戴双似乎一眼就看到了她,径直朝她走来。
尤西嘉还来不及组织语言,开口道:“你……”
“我坐飞机来的。”
“那……”
“钱是打工挣的,我周末都在带家教。跟你说过的。”
“可是……”
“我们昨天就放假了。”
尤西嘉不说话了,戴双问她:“好了,你还有要问的吗?”
“没有了,我要说什么,话还没说完你就知道了。”尤西嘉气结。
“好。那现在说点我不知道的。”
戴双定定地看着她:“你昨天怎么了?为什么哭?谁欺负你了?”
就这样?尤西嘉不可思议地看着戴双,就因为这些?临近放假的机票一定很贵,打工能挣多少钱?就因为她电话里的鼻音,戴双就风尘仆仆地赶来看她?
好朋友会做到这个地步吗?她无从得知,她本来也没什么朋友。
尤西嘉沉浸在一种巨大的不知所措的幸福里。戴双竟然能为她做到这个地步。
那,那是不是说,也许有一种很小很小的可能,戴双也和她得了同样的病呢?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戴双面无表情地说。
尤西嘉小心翼翼地看着她。平时戴双总是笑得更多,很少有这种表情,原来她面无表情的时候这么凶。
戴双的语气让她清醒过来,她似乎生气了。她还从没见过戴双生气。
尤西嘉自暴自弃地说:“其实,其实就是昨天晚上我很想你,想到我们很久都没见面,我就很难受,然后就哭了一会儿……”
她不敢看戴双,要是她这么风尘仆仆地赶来就听到这么一句任性的话,她自己都会发脾气。
“真的?”
“真的。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无理取闹……对不起,害你破费了。”尤西嘉又想哭了。想见的人就在眼前,可她真正想说的话却说不出口,她垂着头,吸了吸鼻子,“你的机票多少钱?要不,我赔给……”
话还没说完,她就撞进戴双的怀里。
尤西嘉的脑袋懵懵的,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也不敢动,戴双把她抱得很紧。
“戴双,你生气了吗?”
许久之后,戴双先是叹了一口气,然后说:“没有。”
“不管发生了什么事,不要不接我的电话好吗?”戴双松开她,认真地盯着她说,“你知不知道我真的很担心你?”
尤西嘉鼻头一酸,她今天怎么总是想哭?戴双看起来很疲惫,都是她害她这样的,她可真是个大坏人。
“对不起。以后不会了……”尤西嘉忍住自己想哭的冲动,主动去用小指勾戴双的手,“我跟你拉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