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出城的时候,柏姜掀帘看向城门口的方向。
陈午刚进金吾卫时并没有如今一般得人心,更多都是蠢蠢欲动看她一个美娇娘能在男人堆里坚持多久的。
那时候柏漱嫣尚有盛势,柏姜便日日找些名头从宫城门口过,从马车上给陈午扔些吃的或是伤药。
金吾卫里头的孩子大都不是富贵人家出身,没见过什么好东西,陈午大气,拣着和自己关系好的分,加之她的武功实在不差,这才渐渐在金吾卫里立足。
上回陈午虽然被褚绍调回了执金吾,但还不至于大白天在日头底下晒着。柏姜知道自己不会遇见陈午,但每次路过时还是会习惯性地掀帘望上一眼。
然而这次她的视线并没有如往常一样很快收回,柏姜震惊地抓着帘子,看见何爻穿了一身黑色的常服、拎着一只锦盒站在城墙底下金吾卫大门前徘徊。
马车走得很快,何爻的身影在柏姜眼前一闪而过,直到离金吾卫足有一条街的距离后,柏姜才松手放下了帘子。
今儿可是四月初七,一个男人单独来找一个女人多少要带些情意绵绵的意思,何爻这么多年,竟是存了这样的心思。
再想想方才,天知道纥骨含微那小子是不是真的把阿充带回宫还是把人拐到哪里玩去了!
车马太快,前头的绸帘间或飘起,漏出的空隙里,褚绍拿着一只小巧的酒壶仰头灌了一口。
柏姜盯着褚绍自得的背影,才想明白当初他为何出人意料地对何爻网开一面。
姑母独自在慈安寺,阿午与阿充各自被他安排好的人绊住脚,这样自己身边渐渐的就再没有人可以依傍了。
柏姜扶着车壁,恍然大悟后竟然少见地没有生气,心头只是一片空茫和悲凉,她意识到褚绍对她的执着与皇位不相上下。
褚绍此人,执着、强大,即使在九死一生的北疆战场亦能靠着一腔执念杀回京中,回到她身边。
她曾经失去过太多人,褚绍是唯一一个从身边消失后又以一种蛮横霸道的姿态杀回来的人,仿佛无论如何都不会让他真正消失。
如果他对光极殿的龙椅没有执念,柏姜想,她会非常、非常喜欢褚绍。
喜欢到不顾一切握住那至高无上的权柄,把褚绍永远困在宫里,困在她身边,恨不得生生世世都陪着她。
一如现如今的褚绍。
柏姜牵起嘴角,一滴泪从眼尾流经微微鼓起的脸颊滴到裙摆上——他们真的是同一种人啊。
如果世上根本没有那个皇位就好了。
沐春节没有宵禁,天黑后坊市里依旧灯火通明,为防意外柏姜还是拢着风帽,与褚绍并肩穿梭于如织的游人中。
耳边时不时传来银铃般的娇笑声,有年轻的男女在拥挤的人潮里偷偷牵手,指尖相触之际他们同时回头相看一眼,然后又低头羞涩地跑开。
褚绍一手搂住柏姜臂弯,毫不掩饰地嗤笑一声。
“那小子也忒害臊,不上赶着把姑娘追到手,到时有他哭的。”
柏姜早就收拾好了心情,此时也不推拒,安安静静地走在他身边。
“哦,王爷很有经验?”
“有,我早该上书给老皇帝教他把你许给我,这样就算到时又要贬黜,我也要带着你一道走,不管是北疆还是哪里,绝不独留你一人在京里,还要替别人养孩子。”
柏姜无波无澜地“哦”一声:“没见过你这样疼姑娘的,人家是金屋藏娇,你倒非拉着我吃苦去了。”
褚绍明目张胆地从背后贴上来,暧昧地在柏姜耳边道:“到时我领兵一路杀进皇城,顺顺当当捧你做皇后,哪跟如今一般,伦理纲常,颠倒纠缠。”
这姿势太近,就算这街市上无人识得他二人也太过惹眼,幸而眼前有卖艺人从口中“呼”地喷出一条火龙来,引来一片惊呼与叫好声,柏姜脸庞被映得红彤彤,忙扭身走了。
明明更亲密的时候都有过,这时大庭广众的柏姜却觉得羞恼,一径直走了许久,突然发觉周遭门庭冷落,寂寥无人,连褚绍也不见踪影了。
她并不害怕,也没有要逃的打算,一大家子都在褚绍手里,她还能去哪里呢,此时若自己寻摸回去,说不定还能叫褚绍高兴高兴。
这么想着,柏姜借着月影儿,凭记忆慢慢地循着墙根处往回走,拐过一个巷子便听到远处有“铎铎”的脚步声,她当是巡逻的军队,只牵起风帽一角障住自己的脸,躲在一处断墙后静静等候。
来者果然是训练有素的一队黑衣甲兵,奇怪的是这帮人平白无故在节日里全副武装,捂得严严实实。
柏姜微微探出头去想看清些,身后却“簌簌”落下几块石子,那帮人极其敏感,猛地停了脚步。
柏姜屏住呼吸。
头顶一只白猫脚步轻悄,迅捷地从房顶上窜过去。
为首地压低声音说了句什么,柏姜听不清,总之不是汉话。
待到那帮人终于走了,柏姜才震惊地捂住自己的口鼻,那个为首的是个女人,她的声音,像极了玉陶。
柏姜不敢再跟,怕自己有去无回,提裙踮脚悄默声地找寻着回路。
“啊——”
她撞上一个人宽大的臂膀:“对不住……”
那人用熟悉的力度将她扳回来:“娘娘是挺对不住臣的,又想逃去哪?”
“谁要逃?”
怕他们走得还不够远,柏姜一路推着褚绍到了灯火通明处:“人太多了,哀……我被人撞得崴了脚,需找个能坐着的地方去。”
“好,娘娘说去哪?臣包下来只给娘娘用。”
柏姜四周打量一圈,指了着最高的楼:“就去哪里。”
褚绍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神色有些微妙。
“怎么,王爷包不起?”
柏姜调笑着抱臂,也跟着转过头去,这才看清那上头招牌清清楚楚写着“九如金号”四个大字。
原来是家金号。
那……确实有可能包不起。
柏姜有些讪意,刚想找补说自己看错了,却被褚绍揽上肩头。
“那便走吧。本想着迟些时候来的,既然阿姜发话了,现在去也无妨。”
到了金号里,伙计一瞧是褚绍,赶忙满脸堆笑着凑过来,好声好气招待着,直上了楼梯进了顶楼待客的厅堂内,又一边打发人去请老板来。
这是一处几乎完全封闭的大厅,窗子也未开,可里头却金碧辉煌,几乎叫人睁不开眼,一半是因为灯烛,一半是因为满墙的金玉。
柏姜拢了拢风帽,径直走到一处窗前,伸手将窗扇打开一丝缝儿,夜里的凉风立即吹拂到脸上来,下头人头涌动,街头巷陌,看得好不清楚。
没一会儿金号掌柜被伙计引上来,对着褚绍好一阵恭维,柏姜不理他们,迅速地扫视着方才迷路的小巷。
“看什么呢?”
褚绍凑过来。
柏姜回头,并没有关窗,而是顺手将那窗扇开得更大了些。
“这里头不通风,忒闷得慌。”
褚绍递过来一只锦盒:“拿来看看。”
柏姜意外地看了一眼他,没想到他竟真的在这里头订了东西,怪道刚刚是那样的神色。
柏姜伸手打开锁扣,里头是一只缠金丝的八宝攒花臂钏,较之她被摔裂的那只有过之而无不及。
“好看。”柏姜来来回回鉴赏一番又将其放回盒子:“怎么总爱给我打这些钏子?”
褚绍朝后使了个眼色,那一对主仆便十分知趣地悄声退下,褚绍这才掀高了柏姜的袖子,露出一双白而丰润的玉臂来,月色入户,撒下一片清辉。
褚绍将钏子一圈圈推高,到柏姜臂弯上方,戴好后钏子会将胳臂上微微勒出些肉来,褚绍手指反复地揉捏着,带这些狎昵的意味。
“好看,想把阿姜绑起来。”
“你真是……”
褚绍额角抵在柏姜耳侧低笑出声,耳骨仿佛随着他的胸腔一道震动。
就在不远处的小巷里,柏姜眼尖地看到一处老旧的小院里走出一队黑衣人,他们拥簇着一个女人,直将她送上车马。
一直到马车走远了才又隐没在黑暗里。
褚绍还在耳朵边吹气玩,柏姜转身合上窗扇:“你将他们都赶出去做什么,没得叫他们私下里传闲话。”
“他们不敢。”
“今日既来了,我在这里定了件东西,还没做完,可以先给阿姜看看。”
“不是臂钏么?”
“这算什么,几日的功夫他们赶着就制出来了。”
褚绍不以为意,他朝外边吩咐一声:“拿进来。”
话音刚落便有那候在门口的小厮响亮地应了,赶着朝外招呼道:“抬进来!”
不多时,入口处来了两个小厮小心翼翼地一同抬着一只红木箱子,旁边掌柜的笑得满脸是褶,一迭声地叫他们小心着些。
随着掌柜的一声“落!”,红木箱稳稳当当地被搁置在桌上,掌柜的随即从怀里掏出一串铜钥匙,小心地开了前头的锁。
做成门扇状的柜门开了,里头立即从黑暗里映出些灿灿灼目的金光来。掌柜的又打开了几个见机关,从那物事上整个地把箱笼提上去,那东西便完完整整地敞开在柏姜眼前了。
那是小小的一座金屋。
东西虽小,可处处精致到了头发丝儿,雕栏画柱,丹墀碧瓦,都一丝不苟地雕砌在上头,美轮美奂,巧夺天工。
“阿姜说的,金屋藏娇。”
褚绍将柏姜揽上前,指尖在那金屋门前一扣,小小的门扇便开了,里头不知有个什么机关,把一个栩栩如生的女人送出来,正是柏姜。
“呀!”
饶是她这些年见惯了好东西,此时也忍不住叫出声来。
褚绍满意一笑,并不作声,只是挨个扣响各处机关,阿冲、阿午、小六……乃至到最后还从角落里一只小小的房子里探出一只銮铃来,工匠的手艺极好,将銮铃雕得憨态可掬。
柏姜既惊又喜:“这是什么?从来没见过这样的……”
“我也是在北疆边境的小镇上看到有孩子玩这个,他们都是木头做的,雕工略粗糙些……”
柏姜一边听褚绍介绍,一边自己伸手去拨弄那些机关。
“那你呢?”
“嗯?”
柏姜玩得起兴,并未觉得自己的话有什么不妥,当即脱口而出:“你在哪呢?”
褚绍缓缓地环住她:“阿姜也想我在?”
这下换柏姜愣神。
褚绍似乎是恐她反悔,直接携了她的手去把那些房间挨个点过:“阿姜决定吧,将我放在何处。是这里、这里、还是……”
褚绍握着柏姜的手轻轻敲了敲闺房的门扇。
“还是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