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秦怀芝忧心忡忡的回到羽林卫,也无心操练。
本来是带芫华去给师傅看病,没想到牵扯出来这么多事情,真是好心办了坏事!秦怀芝越想越自责,索性一个人跑到城门角落里暗自惆怅。
周衍正要出宫,他并未注意角落里的人,倒是秦怀芝一眼瞅见,心想正好可找人一诉忧愁。
“殿下。”
周衍习惯性的往后退了一步,看清秦怀芝后,幽幽说道:“你是学了崂山道士,穿墙而来的?”
秦怀芝无心开玩笑,一脸愁苦的说道:“我今早在医馆碰到了芫华姑娘,之前听殿下说她医术高明,想着带她去给师傅看病,结果就惹出祸端了。”
“怎么,芫华把你师傅医坏了?”
“那倒不是,若是我师母知道此事与我有牵扯,恐怕得提剑来斩我。”
周衍听的有些混乱,“此事与你师母又有何干?难不成芫华是你师傅的私生女,你无意带去,结果却被你师母撞上了。”
秦怀芝张大嘴巴,满眼不可思议,“殿...殿下,如何得知?”
周衍哭笑不得,“我知道什么了?”
秦怀芝左顾右盼,见周边无人,贴近周衍耳侧,小声说道:“芫华很可能是我师傅的私生女。”
周衍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先不说芫华半点不似郭统领,就你师傅的秉性和你师娘的厉害劲儿,他在外面能有私生女?怕是偷偷养只猫都得提前写帖上交。”
见秦怀芝仍垮着个脸,周衍安慰道:“放心,我见到芫华后定会问清楚的。”
明棹和陆昉在九歌楼待了几天,已然有些如鱼得水了。
明棹性子活泼,早和一众人打成一片,一会儿给姑娘画扇,一会儿给壁画着色,一会儿又给舞台演出的人物描摹,一刻也不闲着。
陆昉起初总是一个人闷在房里,翻看着旧谱更正添新。山鬼喜欢逗他,时常闯到房间里给他提些稀奇古怪的要求,惹得陆昉连屋子都不能待了。
即便如此,他也很少出门,只是在九歌楼内一圈一圈转着,要是听到乐声传出,便会驻足停留,好则展眉欢笑,有误处即上前指出。
在这九歌楼内,要论精晓乐韵,朝四娘子当论第一。陆昉上次的表现让她颇为赞赏,二人也因此比其他人交往更多。
都城每年都会举办“百戏竞演”的活动,涉及歌舞,幻术,杂技等多种技艺。今年在九歌楼举办,虽说主要是提供场地,但也得准备些表演,一楼的舞台日日都有排练。
湘君还没走过去,就看见明棹一脸坏笑的跑过来,说道:“十四现在出息了,都能给人看孩子了。”
“哪来的孩子。”湘君走到舞台跟前,只见朝四娘子与其他几个弹乐器的姑娘正在台上排练,陆昉坐在台下,怀中抱着个孩子,约莫四五岁,脸色发白,蜷在陆昉怀里扭动着,发出短而轻的哼哼声。陆昉低下头,轻轻的拍打着孩子的肩膀,似在耐心安抚。
明棹一脸八卦的嘟囔着:“十四来的晚,他也从不说自己之前的事情,看这哄孩子的架势,该不是之前娶过亲有过孩子吧?”
“会哄孩子就是生过孩子?照这么说,会吃饭就会做饭,你是忘记当年做了一顿面条,差点把书院都烧着的事了?”
湘君说完,明棹的脸仿佛火烧一般,连声说道:“别说了,别说了,怪丢人了。”
陆昉听到湘君的声音,轻声喊道:“师姐来了。”
怀中孩童的睫毛上还沾着滴泪水,小嘴巴微张,已然是刚睡着的样子。湘君低身瞧着,小声说道:“这是朝四娘子的孩子?”
陆昉点点头,说道:“嗯,前些日子着了凉,此刻还有点不舒服,照看孩童的乳娘又告了假,朝四娘子只能带过来了。”
朝四娘子也是命苦,九岁那年家乡闹水患,她和父母被迫离乡,后来中途走散,自己一人流落都城。所幸被一家好心人收留,十七岁与这家人的儿子结婚,可婚后不到一年,丈夫便生病去世了,婆婆也因思子过度在第二年也离世了,留下朝四娘子和一岁的婴孩相依为命。
今日的曲目是《春江花月夜》,不似那日铿锵急促,而是轻拢慢捻,音色干净通透,像月光穿透薄雾,缓缓打开一副江天一色,皎皎月轮的绮丽景象。
湘君感叹道:“朝四娘子彷如那广袤天地下的一人,徐徐弹奏,心如止水,并未因台下孩童分神,世人称道女子坚毅,大多为母身份,岂不知为己所爱,破万难行之,才更为本色!”
“对了,小十二去哪里了?平日他不天天跑这儿凑热闹。”湘君对明棹说道。
明棹道,“你不是前日和他说,让他去得空去趟赵府?”
湘君想起来确是她让祝允去找赵太傅的,当时林涧书院的发起人之一就是赵疏清,有他出面,书院会好过很多。
“诶,十二回来了。”明棹指着祝允说道。
“见到赵太傅了?”湘君问。
祝允摇摇头,“没有,听府上人说,赵太傅一早就去上朝了。”
三人眉头一蹙,心里共同暗道,太阳从西边出来,皇帝竟然上朝了?
此时朝堂上已站满了官员,他们与芫华三人有一样的疑惑,几年未曾上朝,今日是为何?
半个时辰过去了,朝臣看向高处金黄色的宝座,仍空空不见人,朝下陆续有些窃窃私语声,内容无非是猜测皇帝用意而已。
这时,刘公公从大殿右侧出来,先是有意咳了两声,朝下顿时安静下来,“皇上有旨,今日庚申,朕需静坐祛三尸,恐见诸卿乱我心念,由赵太傅替朕主持本次朝会。”
朝下一片哗然。
“皇上都不来,这上的什么早朝?”
“早知如此,还不如多睡会儿。”
“我还以为有什么要紧事,昨晚一宿没合眼,把吏部这一年的大事都理了一番。”
...
赵疏清早猜到是如此局面,面上静如湖水,恭敬接旨道,“臣遵旨。”
“诸位”,赵疏清神色凛然,声音洪亮,“户部奏报,苏松两府因春汛引发洪涝,导致土壤积水,冲毁堤坝,受灾百姓已有数万,烦请户部张大人具体说下此次受灾情况。”
奏折是户部侍郎张据所上,他从左边队伍中走出,说道:“户部已评估出本次受灾的情况,受灾民众共计七万五千六百二三家,冲毁田地共计六百八十八万亩。按每户五人,一人每月二钱,口粮救济约三十四万两。田地补贴,按一亩一钱,约一百零三万两。”
赵疏清说道,“户部已把受灾赔付明细列清楚了,诸位认为接下来该如何?”
工部尚书快到致仕的年龄,头发与胡须皆已花白,半个时辰的站立让他的腿有些颤抖,他徐徐说道:“赵太傅何必多此一问,老臣为官近四十年,此类天灾也接手不下二三十次。既然户部已算清楚账,当务之急是发放灾银,妥善安置灾民,工部加紧整修,尽快恢复生产。”
殿内顿时响起细碎的附和声,赵疏清并不反驳,只是冷眼看着一众官员如提线木偶般点头称道。
“户部只算了今年的账,明年,后年,甚至更久的呢?税收会有何变化?”赵疏清说道。
张据虽年岁不大,但是工科出身,对数字及其敏感,他快速在心里粗算了一遍,“下官粗略估算,今年两税与杂税约减少八十到一百五十万贯,生产恢复需一到两年,明年约减少十万到三十万贯,两到三年后恢复灾前水平。”
赵疏清颇为赞赏的点点头,说道:“至于这表面上的账,张大人算的不错。可税收是本复杂的账,光算清土地和灾民的损失是不够的。刚张大人说,生产恢复需一到两年,可百姓要吃饭,若灾民没了可营生的土地,该当如何?”
众人皆哑口无言。
赵疏清的目光落在陆斐身上,“陆大人精通史籍,不妨说说历代此情景下都发生过什么事。”
陆斐还在琢磨《王右丞集》中的一处用字,朝上的议论于他如堤坝外的潮水,我自屹立,任水流激荡亦是充耳不闻。
吕霖小声叫道:“陆大人,赵太傅叫你。”
陆斐这才醒过神来,悄悄看了眼赵疏清,只见他目光灼灼的看着自己,忙的垂下头,缓缓说道:“大凡在洪涝、旱灾等灾害后,农民颗粒无收,只能以极低价格变卖土地换取粮食,成为其佃户,大族的农民不再直接向朝廷缴税,进一步导致国库收入减少。所谓富者田连仟伯,贫者亡立锥之地。诸如东汉末年、北魏两晋时期,皆因次导致民不聊生,国家分裂。”
吕霖本还想提醒陆斐,没成想他竟能如此顺利的答出,让他不禁疑惑陆斐刚刚是否真去神游了。
“虽说前朝有此先例,但大都处于王朝末期,政治**,管理失控,我大裕王朝正处于鼎盛时期,何须杯弓蛇影,草木皆兵?”说话者是侍御史裘泉,乃崔家二房的女婿,侍御史虽是从六品,但有言事权。
殿内突然传来一声清脆的玉磬声,紧接着是太监尖细的传话:“陛下谕,诸卿当为计深远,不可只顾眼前,以留祸根。”
裘泉忙的低下头讪讪的退回到队列里。
皇上的用意已经很明显了,不论此次水患导致什么后果,世家大族都已是有罪之身。
见众人已了然此意,赵疏清继续说道:“既如此,还请户部派人到地方丈量土地,重新编制鱼鳞图册。”
户部尚书钱非易一直不言,听赵疏清说要重新丈量土地,立刻反驳道:“赵太傅说的轻巧,这丈量土地可是大工程,此时户部正忙于户籍核对,抽不出人手做此巨事。况且,此次水患只涉及苏松,只需丈清此地即可,何必兴师动众?”
户部近些年也是懒散惯了,除了去年才提拔的侍郎张据还算勤勉,其他人皆是尸位素餐,尤其是这钱非易,像个煮不烂的老萝卜,搅的户部这锅饭又硬又难吃。
赵疏清并不反驳,只是冷眼看着堂下官员,像一只饶有耐心的野兽。
“钱大人说的极是,丈量土地牵连甚广,若操作不当,恐会影响不必要的麻烦,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清丈土地土地通常是户部主导,监察御史配合监督,防止官员在丈量过程中出现舞弊、懈怠等行为,如此得罪人的事御史台自然也不愿意干,这才引得御史中丞跳出来附和。
“咚——”又一声玉磬响起,这次的声音比刚才急促几分。太监再度传话:“陛下说,户部总领清丈事宜,诸卿需全力配合,不得妄议。”
户部和御史台吃了个暗瘪,持着笏板摒气而退。
赵疏清的眼神滑向朝大殿左侧,刘泉点头示意。赵疏清转过身,恭身作揖,朗声说道:“微臣谨遵圣意!”
“谨遵圣意!”朝臣齐声附和。
退朝后,吕霖和陆斐走到最后面。
吕霖好奇的说道:“我观延儒上朝时,并未专心,何曾赵太傅提出问题,你竟能对答如流,难不成延儒的心耳可分而用之?”
陆斐笑道:“哪有闻正说的那么邪乎,不过是昨日与太傅闲聊,谈到此处,且近日内阁又尽收相关奏折,才侥幸猜到要问此间事罢了。”
“原是如此”,吕霖赞许道,“能猜到太傅心思也是难得。”
“不过是他想让我猜到他的心思而已。”陆斐朝大殿望了一眼,早上朝堂的争论他并未全然记得,但那张神情淡然的脸挥之不去,他每每接触,就如同掉入一片沉寂的湖水,沉不下去,浮不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