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雨下的没完没了,北方却顶着一张干净的脸,笑的清新舒展。
医馆开门较早,核心是“净、敬、查” 三个字。所谓净是指净店净器,清扫店面整理药柜。净是指敬神敬道,供奉药神,校准量具,确保称重精准,不亏顾客。查则指药材检查,保证药材存量足够且无霉变虫蛀等问题。
初来医馆上工,芫华只是做些清扫的简易工作。忙活一阵儿后,医馆的人也渐渐多起来,坐堂的郎中也已然端坐,等待第一位问询的病人。
芫华放下手里的活,立在坐堂郎中一侧,眼睛如鹰隼般时刻观察着来人面貌及开出的药方。
今日本是秦怀芝当早值,昨晚他和孟宇换了班,打算一早给郭嘉去拿药。
郭嘉忙起来药吃完也不去药店抓新的,在家倒有黄婧管着,若是整日待在宫城内,只能是秦怀芝看着,没有药了就替他拿,忘记吃了就给他送去,如同亲生儿子般孝顺。
秦怀芝穿了套便服,拿着方子进到明珍堂,他径直走向柜台,将药方递给伙计,说道:“抓药。”
芫华觉得声音耳熟,侧身一看,“秦公子?”
“芫华姑娘,你怎么在这?!”秦怀芝亦是一惊,这明珍堂离小院并不近,为何舍近求远跑到这里看病。
芫华说道,“来这打个零工,秦公子是来抓药的?”芫华下意识看向那张药方,眼神刚要离开,那纸上的信息如勾子般紧紧扯住她的眼和心!
“这张方子哪来的?!”芫华瞪大眼睛,声音有一丝微颤。
秦怀芝有些不知所措,他还从未被别人审问过,这眼神分明是一种质问,他还没回过神来,就已被芫华用极大的力气拖出了医馆。
“芫华姑娘这是何意啊?”秦怀芝觉得胳膊有些酸痛,这姑娘只是往死里抓啊。
“这药是抓给谁的?带我去见他!”
殿下曾说过芫华姑娘医术颇佳,难道她是看出这方子有问题?应该是了,不然怎么师傅的病一直不见好!秦怀芝心里盘算着,好似真的找到了答案。
秦怀芝道,“生病的是我师傅,沉疴已久。芫华姑娘若能帮忙诊治,便再好不过了。”
“带路吧!”芫华什么都不想问,只想赶快见到他。
秦怀芝带着芫华去了郭嘉住处。
走至门口时,芫华看见两侧种植的宣芝草,心里更加笃定。
“师傅,师娘!”秦怀芝边喊着边轻拍了两下门,“师傅,我带...”
芫华拉开秦怀芝,两手摁在门上用力一推,“哐当”门开了。
郭嘉正从屋里出来,二人迎面碰上,过往如山体落石,从记忆高处脱落滚下,泥沙裹挟其中,尘埃捂了口鼻,迷了眼睛,除了石头撞击的声响,只能模糊看到往昔轮廓。
郭嘉快速眨眨眼睛,往前踉跄了两步,“当真...是芫华?”
芫华气汹汹的瞪着他,鼻翼一鼓一鼓地张合,像只气急败坏的小猫。
郭嘉确认后,露出一口白牙,走进跟前瞧了又瞧,“比几年前长高了,脸上也有肉了,从前小脸挂不住二两肉,瘦的和只家雀一般。”
秦怀芝从未见过郭嘉如此表情,平时别说笑了,能和颜悦色片刻都属罕见,真是金刚脸上刻笑容 ——难上加难。
秦怀芝试探的问道,“师傅,你们...认识?”
“何止认识”,芫华说话咬牙切齿,“当年为何不辞而别?”
郭嘉习惯的摸向刀柄,厚如石板的手掌多年的摩挲,已将凸起的图案抹平。
“都城有事,我不得不离开。”
“你为何不与我说?”
“我怕与你说,便走不成了。你这丫头虽瘦弱,劲儿却大的很。”郭嘉勉强挤出个笑容,全脸的皱纹都跟着用力。
芫华的情绪如同拉满的弓弦“嘣”断开了,她红着眼睛,大声喊道:“身为医者,自不会让自己的病人离开。可我对你,仅仅只是如此吗?你离开一声招呼都不打,我当你被野兽吃了,在林子里找了几天几夜,要不是我师傅找到我,我恐怕会像个傻子似的一直找下去!”
郭嘉僵在那里,脚底似有千斤重,半点抬不起来。
秦怀芝越听越乱,芫华所说的离开是指师傅消失的那一年,他二人是何关系,为何师傅会在她那里养伤,她又如何会千里迢迢跑到都城找人?
难不成,难不成...秦怀芝不敢往下想了,他以后该如何面对师娘啊?
正念叨着,黄婧拎着两条鱼走进来,“哟,家里来客人了?”黄婧瞅了眼秦怀芝,以为是他心仪的姑娘,不禁多打量了两眼,“姑娘是怀芝朋友?怀芝,你杵在那儿干什么,不过来给师娘介绍介绍。”
秦怀芝见此,正好将错就错,赶紧先把芫华拉走,“师娘,我一会儿还要上值,下次再来看你。”
芫华并不理睬他,指着郭嘉说道:“我是来找他的。”
黄婧这才注意到郭嘉的神情,“怎么回事?”
郭嘉低声说道:“她就是芫华。”
黄婧先是愣了片刻,随即满面笑容,拉着芫华说道:“原来是芫华姑娘,何时来的都城?走走,咱们进屋聊。”
芫华瞧着眼前这夫人面目和善,任由她拉着往屋里去,走到门口,黄婧扭头见郭嘉仍呆立在那儿,喊道:“愣着干嘛,快进来!”
秦怀芝彻底懵了。
师傅的私生女找上门不说,师娘竟还知道!师娘是个再直率不过的人,有事无事都在脸上,刚刚那笑容倒像是见了亲生女儿般,这到底是什么情况?!
“怀芝,你先回羽林卫,我处理完这边的事再过去。”
“可师傅...”
“快去!”
郭嘉已背过身,大步向屋里走去。
黄婧把鱼扔到盆里,见郭嘉在门口来回踱步,扭捏的像是小媳妇,伸手一把扯过,沉声道:“你带芫华姑娘去正厅坐,我去准备茶水,好好和人家说话,别拉着张脸,和张大娘家那头黑脸驴子一样!”
芫华今日上着件水红的窄袖短衫,下配了条鹅黄的罗纱裙,两脚交叉随意坐着。
郭嘉远远看着,一下回到初识,她穿着一身亮色的衣服,坐在门口的石阶,好似在等什么人,又从不带有期盼的神情,只是团着小小的身子,日复一日的坐着。
“那年师傅把你带回来,我是极为开心的。虽然日日要配药,煎药,但总算山中有了作伴的人。你会讲些我从来没听过的奇闻轶事,会给做些机巧玩意儿给我解闷,还会带我去山中捕猎。我平生第一次觉得除了师傅,还有一个人他既是朋友,又是玩伴,还像...父亲。”
芫华没有看向他,好像在自言自语似的,将过往在不经意间倾泻而下。
郭嘉在一场苗疆的叛乱中,中了一种伤及肺腑的毒药,幸得胡青嵘救治,又带去明净山调养,才捡回一条命,只是病根很难去除,需常年用药才可存续。
山中岁月清闲,孤独以其为食,越长越大,甚至笼罩了整个山头。
郭嘉知道芫华视他为友,却不知她竟把他当做父亲,他感觉眼眶有些灼热,笨拙的语言立在嘴边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黄婧端着茶水,一脸无奈的撇了眼她那笨嘴笨舌的丈夫,笑着把茶杯递给芫华,“我早听老师兄说起你,在山上那一年,有个聪明伶俐的小女孩,天天陪着他治病找乐,若不是圣上急召,他都舍不得回来。”
郭嘉走上前,说道:“我实在不知我走后,你竟找了我那么多天。我当时只怕当面告别,让你更伤心,只得写信告知胡神医,若是知道如此,我还不如坦坦荡荡告知你,是我愧对于你!”
芫华把头转到一边,半天不说话。
“芫华?”郭嘉轻轻喊道。
郭嘉向黄婧使眼色,示意让她看看芫华如何了。
黄婧还没开口,芫华“蹭”的站起来,往前踏了两步,抓起郭嘉的手腕,紧张的探寻着脉象。
她红着眼睛,没好气的说道:“当年你离开后,师傅不是让你每两年回来修养一段时间,为何不听?”
郭嘉搔搔头,无奈道:“都城事多,脱不开身,有劳胡神医和你记挂了。”
“你再这样下去,一年都活不到,到时候你就得去地下给你的宝贝皇帝尽忠了!”
黄婧并不知道病情的严重性,要不当时打断他一条腿也不会让他离开明净山,她狠狠瞪了郭嘉一眼,又气又急的问道:“姑娘,他这病还有的治吗?”
芫华说道,“有我在,死不了。”
“芫华现在住在哪里?既然来了都城,这里便是你的家,不如搬来和我们一起住。”
郭嘉对自己的病毫不关心,想到芫华能长住都城,这病竟也有些好处了。
黄婧一向喜欢性格直率的人,这芫华倒对她的性子,夫妻二人并无儿女,若有芫华相伴,定是当亲生女儿般疼爱。
黄婧道,“是啊,若是东西多,我可与你一起去搬。”
芫华想了想,说道:“我现在住的地方很好,也有朋友相伴,不比在山上了。反正就在都城,我按时过来给把脉熬药即可。”
想到早上的情形,黄婧问道:“芫华姑娘可是与怀芝相熟?”
芫华摇摇头,道:“不算熟,只是租了他主人的房子。”
郭嘉有些听不明白,“怀芝的主子?”
芫华临时出来并未跟药店掌柜说明,也耽搁好一会儿了,她来不及解释太多,只扔下一句:“皇帝的二儿子。”
郭嘉和黄婧面面相觑,半天才缓过来,芫华租了二殿下的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