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山早起推开后院的门,屋外春光大好。
难得天空放晴,各家都敞开了院门,乌村一时间在鸟鸣的和声之下热闹不少,瞧见冬山的邻里都会朝他微微一笑。
本打算支炭火的,这下天公作美,冬山将屋内有些受潮的衣物都晾晒到屋后有阳光直射的地方,这间屋子朝南,阳光穿过窗户把整个屋内照得透亮。
不管来江南多久,每年春天冬山都会为这样的景致所动容,那是能扫清一切阴霾的暖意,连拂过的风都是和煦的。
他回到里屋,随意挑了一本书,从抽屉里抽出一张信纸,然后把钢笔灌上新的墨水,用布袋那么一裹便出了门。
休息日能有这样的晴天是一种莫大的幸运,途径的染坊也飘扬起许多刚染好的布料,清一色的蓝白相间,像那些珍贵的瓷器。
路上奔跑的孩子也成群,每一个都会乖巧地同冬山问好,然后继续他们的游戏。
江南放晴的春日向来如此,一瞬间大地复苏,万物生灵。
除却村口二里开外的小河边,仿佛是被记录定格的画卷,只有风吹过掀起的涟漪和一闪一闪的波光,以及刚发嫩叶的大树昭示着那里还仅有的生机。
鲜少有人会靠近这片禁地,这里埋葬着一段乌村人不愿提起的过去。
冬山背靠大树坐下,树荫和阳光胶着,只在冬山身上投下星星点点、恰到好处的日光。
何时都比不过此时的惬意与宁静,冬山打开布袋,这才发现自己拿的便是那本宋词。手里的书被翻阅的痕迹加重,里面的词看得多了也都记忆深刻,想忘都忘不了。
只是今日阳光慵懒,他索性将书盖在脸上,闭目时,被放大的只有风吹树叶的沙沙声,好似有人在低语,有人在叹息,又有人在怀念。
“冬山先生。”
藏在书下的双眼猛地一睁,他拿下书,视线聚焦后他看清了来人:“李老师傅?”
“诶,”李老师傅应着声寻了冬山旁边撑手坐下,两眼望向面前的小河,“这条河的水向来清澈,但是很深。”
“是吗……”冬山沉下声,他刚来乌村那年就来看过这条河了,靠近岸边的能看见一点底,再过去一些,便看不见了。
“这棵树还是当年白先生带着他们种的,都这么高了啊。”
白先生……
冬山的身形隐隐抖了下,这是他第一次从乌村人口中听见这么不加掩饰的指名道姓,很多人不愿提起他,提起他的人都只说“曾经这里也来过一位先生”。
李老师傅拍拍冬山的肩膀,“白先生是个很好的人。”
“嗯。”冬山点点头却没再过多追问,他大概能描绘出在那间小小的理发铺子里白清聿是如何帮助腿脚不便的师傅,又是怎么在一旁同老师傅讨学一些手艺的。
有片刻的沉寂,冬山没想到,乌村里也是还有人愿意来这里的。
“唉,出来晒晒这腿好多了。”李老师傅说着又撑着地站起,他还要回去开铺子,临走时让冬山下次提前同他讲,他好晚一点关铺子,等冬山下学去剪剪头发。
他抓了抓自己的头发,或许是自己剪的那几刀多少有点残缺吧,不过冬山觉得没挡住眼睛就成。
今日的阳光格外暖人,冬山少有地张开手臂伸了个懒腰,掏出信纸,拧开不常用的钢笔,开始写那烂熟于心的开场白。
先生,展信佳……
可笔锋一顿,冬山却意外地不知今日该同白清聿讲些什么好了。
讲今日江南放晴,讲李老师傅,讲小河边,讲参天大树……细数来才发觉,这十年间,这些都已经被讲了很多;仔细回味才惊觉,没有边际的想念是又酸又苦的。
不过,本来就没奢望过什么不是吗。
冬山仰头朝太阳望去,刺眼的光芒让他有些想要流泪的冲动,他努力睁着眼似于阳光抗衡,很无理,也带点幼稚。
等到眼睛实在酸涩了,他才重新低下头,在信纸上一笔一划地写:今日也一切安好。
……
……
隐河村的清晨也同往日的每一个清晨般静谧安好。
白清聿开始贪恋极致的劳累后沉沉睡去直到天光乍泄的感觉。
昨日赶路太多,早起后两条腿又酸又痛,他坐在床边通锤一道才穿上鞋起身,冬山一如既往地已经在院子里支好了小桌。
果然还得是少年人的精气神,白清聿同他道了早安,小桌上摆好的是一碗清淡的素面。
冬山有些不好意思,“可能味道没有那么好,先生不要介意。”
“不会。”白清聿摇摇头,也真是感觉到饿了。他端起碗尝了一口汤,又往嘴里送了一筷子面条,明明是很普通的清汤素面,却能让他很突兀地想起在外留洋的日子。
嘴角挂起一丝无奈的笑,“之前留洋的时候,晚上要是饿了,也只有这口素面能救急。”
冬山双目微睁,这好像是他第一次听白清聿讲起关于自己的事。他时常看着白清聿,觉得他像被薄云缠绕的月亮,能窥见光芒,但不多,隐隐约约的始终看不清。
于是他带着好奇小心翼翼地追问:“没有其他吃的吗?”
“没有呀,”白清聿是真觉得这素面味道不错,很快就吃了大半碗,说话的语气都添了不少满足感,“他们的商铺关得太早了。”
“先生去的是哪里?”
“英格兰,不过后面去意大利了。”
冬山点了点头,其实不管是哪里,这些地名于他而言都太陌生了,他甚至想象不出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又有什么样的光景,如若不是白清聿的出现,他可能这辈子连这两个地名都无从得知。
他忽然有些闷闷不乐,只用筷子戳着碗底,却也不知自己为何如此。白清聿本就是误闯进来的蝴蝶,这件事他明明在第一眼见到他的时候就知道了。
谁年幼的时候没有追着蝴蝶跑过呢,冬山还记得那时和阿原一起编了个简陋的网,追着一只白色的蝴蝶跑了很久很久,跑到山腰的小溪边,然后看着它越飞越远。
“今日下学后能带我去趟上次说的那条小溪吗,昨日换下的长衫得洗洗了。”
“哦,好。”冬山这才回过神,三两下吃完碗里的面条,在白清聿想接过碗去灶房时手疾眼快地拿过,然后朝灶房跑去,全然不曾注意身后人轻微地叹息。
今日的学堂仍旧在白清聿到之前就坐齐了人,白清聿像变戏法一般从怀里掏出一袋糖分了出去,阿原同冬山对上视线,像是在说“先生居然还‘偷藏’了一袋糖。”
而私藏糖果的人只是眨眨眼,无声地认下了这桩罪名。
越往春日后走,天色暗得越晚,下学之后一点不见太阳下山的意思。这倒是比江南和意大利都好,仿佛是多得了半日春光。
去小溪的路说不上好不好走,溪水哗啦啦的声音愈发的近,不过多时,清澈见底的小溪便引入眼帘。
白清聿却停下了脚步,半天没有靠近。
“先生?”
饶是冬山的呼喊都没能唤回他骤然混乱不堪的思绪,白清聿这才发觉自己还是太高估自己了,还以为只要不是同一条河流就不会想起,还以为只要走得远远的,就能暗示自己已经逃避。
这溪水真浅啊,他想,无论是溪边还是稍远一点,都能看见底下铺得满满的沙石,不会掉下去,掉下去了也不会溺水。
他一动不动地站着,耳边的声音都被一一过滤,冬山也没再出声,因为月亮暗淡得太明显了。
他转身沉默地洗自己的衣裳,过了两遍水,才听见背后有稀疏的动静。
白清聿手里握着一根很短的树枝,不是刚摘的,是一直被放在行李最下面,从江南带来的树枝。
溪边的野花正含苞待放,每一片嫩芽都是鲜亮的绿,有些挤在一起看着很热闹,于是他就把手里的树枝埋进了那花团锦簇中间。
他将他们带离了江南,希望他们在这里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