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清聿带着剪刀和一袋糖走回去时,冬山刚好将最后一点玉米面舀完卖出去,一整个板车的东西都卖得一干二净,两个少年手里撰着的是一脑门儿汗换来的辛苦钱。
阿原率先跑来向白清聿邀功,说今日卖得比往常快很多,太阳都还没落山,可以早点赶回去。
冬山闻言整理麻袋的手一滞,不被察觉地皱了下眉说:“明天再回吧。”
“可是今天还早啊,而且总不能让先生和我们之前一样去庙里睡一晚吧。”
“庙里?”白清聿追问道。
阿原点点,“对,就是方才我们路过的那间庙。”
那是一间破庙,就在上樵镇外不远,白清聿来时远远望了一眼,庙门外杂草冲得很高。
冬山没有说话,紧抿着双唇埋头将空了的麻袋叠得四四方方,他从没来觉得自己住破庙没什么不好,而且今天挣了钱,可以让先生住到镇上的旅店去,可不知为何,此刻心里却泛起一丝难堪。
他把麻袋叠得不能再小,依然同麻袋较劲儿,小声嘀咕:“先生住旅店。”
白清聿拿手里的糖去换他手里的麻袋,在他抬头发懵的眼神中笑笑说:“我们早点赶路回去,明日还要给你们上课呢,先生可不能带着学生逃学哦。”
他怎么会不知冬山为何想留一晚,不过是担心他来回兼程会累着。少年的心思细腻得如同雪一般,洁白得发亮。
“这袋糖你们路上分着吃,等回家给你们做好吃的。”白清聿说着扬了扬手里的东西,他可不止有剪刀和糖。
阿原好奇地凑过来:“哇,先生都买了什么?”
“回去就知道了,我们先赶路。”
“好啊!”阿原依旧满满活力,赶着驴就往镇外走,留下白清聿和冬山在身后,还不忘冲他们摆手呐喊:“先生,冬山,你们快点!”
白清聿回应他:“知道了,你小心看路。”
“好!”阿原的声音实在很有穿透力,白清聿望着那个赶驴的背影不自觉地会想起江南小河边被有力的竹竿赶下水的一群小鸭子,以及赶鸭子的少年。
有些回忆的侵袭就是这样猝不及防,白清聿想躲都躲不掉。
他逼着自己收回视线,余光里,冬山正将一颗糖放进嘴里,咂摸两下喃喃道:“好甜。”
一颗糖还没化掉,另一颗糖又跟着进了嘴里。
还是孩子的口味,喜欢甜,白清聿觉得自己这个糖真是买对了。
冬山就这样一颗接着一颗的,在太阳彻底落山之后空了手里装糖的油纸袋,他意犹未尽地将纸袋倒转抖抖,或是举起对向月亮,借着它的光去看曾经装过糖的纸袋。
要是月亮能变成手里的糖就好了,有那么一瞬间他会这样想。
不过今日的月亮意外地又圆又亮,白清聿的一袭浅色衣衫在月光下泛着微光,衬得他整个人格外清亮狡黠,冬山无意抬头看他时,却早已经忘却收回目光。
这世上居然真的有和玉一样的人,即便他没见过真正的玉,可听闻,那是世上最漂亮的东西。
“今晚月亮好圆啊。”阿原对着圆月打了个哈欠,抬头看它和自己一起赶路,而后突然好奇:“先生,听村长说你留过洋,那里的月亮是什么样的?和今天的一样圆吗?”
“嗯……”白清聿想了想,说:“一样的,因为月亮只有一个。”
冬山想,那很珍贵了,只有一个,白清聿也只有一个。
“……烂银盘、来从海底,皓色千里澄辉……”他默默呢喃这句冬山未曾听过的词,嘴角浮起的一丝淡笑也被未曾移开过目光的冬山尽收眼底。
那似冬天山涧里吹过的风,吹得骨头缝都是凉的,吹得山野染上一片悲泣。
“先生,这句话,什么意思?”冬山很想伸出手去触摸那片悲凉。
白清聿神情平淡,只摇摇头,“只是形容月色皎洁,银辉清澈罢了。”
……
……
很多年之后,冬山才学到这首词的后半,大概是刚到乌村后的那个冬季。
隐河村的冬天是会下雪的,鹅毛般的大雪经常会封掉山路,一村子的人那才是真的过着与世隔绝的日子。
冬山那时不知乌村会不会下雪,他有看见村子里栽了几棵梅树,若是真能见着冬雪红梅这样的景致是再好不过。
“偶尔会下雪的,先生。”他在课上随口问了一嘴,堂下此起彼伏的声音都在回应他,不过大抵是没有隐河村那样的大雪的,孩子们说最多只会在地上积起一点点雪。
“冬山先生,你见过下很大的那种雪吗?”
“见过,我的家乡在冬天就会下大雪。”
孩子们整齐的“哇”声填满学堂,追着让冬山讲讲那样的雪景,可他只是在讲桌前站立着,欲开口时,却已到下学时间。
和满满的求知欲比起来,还是飞跑回家更具有诱惑,孩子们齐声同他道别,门开时的冷风立刻钻进本来温暖的学堂,冬山默默地收拾自己的东西,老村长这时裹着一包不知什么的东西走了进来。
看着形状和厚度,约摸着是一摞书。
“这些是之前那位先生留下的,本来打算处理掉,想来想去还是给先生你吧,兴许有用。”
冬山小心翼翼地接过掀起布包一角,包在里面的书泛着陈旧的气息,他同老村长道谢,抱着这一摞书回了自己的屋子,架好门闩后,这里便成了隐秘的伊甸园。
乌村冬季多雨,区别于春季的绵密,滴滴答答的雨声在冬山彻底打开布包之后,同他的心跳重叠。
面上是一本再普通不过的宋词,冬山翻书的手指却在微微颤抖,大概有点像久旱逢甘的沙漠旅人,此刻近在眼前的是一汪清泉。
手指终于触及到扉页,翻开,里面赫然夹着一张纸条:留给孩子们。
很漂亮的小楷,一笔一划都是冬山熟悉的,他摩挲那几个字,脑海里描摹着写字人的模样、动作和神情。
不知道那时的窗外是否也下着雨,是否也同这个冬日一般,寒冷刺骨。
他把纸条收进自己的抽屉里,无声地宣誓对它的占有。
每页书再没有任何落笔,如若不是被翻阅过很多遍留有痕迹,这些书和新的没什么区别,那字条,想来已经是留书人最大的勇气,再多的,他也不敢留了。
冬山一页一页地翻,好像这样能多捕捉一些留书人存在的气息,直到有熟悉的字眼引入眼帘,他重新翻回,然后驻足停留。
“烂银盘、来从海底,皓色千里澄辉。”他喃喃地念,仿佛在唤起什么记忆,那晚的月色和月色下的人便在脑海里清晰起来,挥之不去。
可惜今晚没有月亮,不适合吟诵这首词。
窗外的雨声成为了一种聒噪,冬山的心底也无端添上一抹悲凉,他想,这和白清聿心底的悲色还是不一样的,他所怀念的和自己所想念的,也不一样。
白清聿叹的大概是“清尊素影,长愿相随”,而他想的却是“如今别后,还是隔年期”。
或者也有可能是痴人说梦。
离开隐河村才知道天下之大,才知道人和人之间原来是可以不相逢的。
冬山生来没什么愿望,他曾觉得在眼前的能得到就是满足,太遥远的他想象不出也就不要了,就如同他不能强迫冬日的乌村下一场隐河村那样的大雪。
他盯着那页词很久很久,久到似乎窗外的雨势已经渐小,心绪也从轰鸣渐弱,趋于平静,可似乎是想了太多,又想起了太多,飘飘然的,他也开始期许一些虚无缥缈的东西。
比如乌村可以不下大雪,在今夜飘点应景的雪花也是可以的;比如,再让他看一眼那晚的月色,再让他见一见那晚月色下的人。
屋内密不透风,冬山合上书站起身想推开窗喘口气,念想这种东西,似药也似酒,总之会醉人,让人神志不清。
他也顾不上是否会飘雨进来,吱呀一声,冷风争先恐后地赶来,扑了他一脸,他才发现原来窗外的雨早停了,乌村真的下起了小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