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山从小到大没听过什么故事,他是个孤儿,也没读过书,每日睁开眼睛就是这片大山。他可以知道玉米怎样种得又高又结实,知道山里的每条路通向哪里,知道隐河村的每个村民有怎样的习惯。
可他唯独不知道,也想不出,一个人可以拥有怎样无法言说的过去。他猜那根被白清聿埋葬的树枝便是他来隐河村的原因,除此之外就什么也猜不到了。
白清聿就好像是一把钥匙,打开了隐河村的门,也打开了冬山的世界。世上之事可能向来都很奇妙,也遵循一些因果往复,有的时候只需有一个开头,便能如这小溪缓缓向前流。
那应该是冬山遇到的第一个故事,但却不是白清聿的故事。
就如同自己手里的衣衫被洗了又洗,袖口和领口处肉眼可见的褪了色,而白清聿的浅色衣衫却始终干净整洁,没有瑕疵,也找不见一点染尘。
还是白清聿开口叫了冬山已经洗好可以往回走,他神色如常,让冬山以为方才他瞥见的巨大悲恸是一场错觉。
“刚才那条小溪有名字吗?”
“没有的,山里就这一条溪水,大家说起来都知道是哪里。”
“这样啊。”白清聿也只是随口问问。
回程的山路是上坡,走起来自然比下去的时候费力,手里刚洗好的衣服添加了重量,白清聿落在冬山身后两三步的距离开始有些喘,本想停下歇歇时,阿原急促的声音从老远传来。
“冬山!先生!你们快回来!”
“怎么了?”冬山喊着朝他挥手,阿原看见后更是加快了脚步跑过来,等他跑近了才发现,他上身的衣服早不知去哪儿了。
还来不及先开口问,阿原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地抢了话头:“刚刚……”他大口呼吸了好几下才继续:“我刚刚在村口捡到一个姑娘。”
白清聿和冬山闻言对视一眼,很默契地没站在原地追问,赶忙跟着阿原跑回村子里,也正巧遇见赵村长和其他村民将阿原口中的“姑娘”用板车拉了回来。
她昏迷躺在板车上,身上还盖着阿原的衣服。
白清聿小心地靠过去,板车上的人被衣服遮住只露出一点面庞,但能看得出是个年纪不大的小姑娘,可她腿上全是伤,两双脚上穿的草鞋也早已磨损得破烂不堪。
“阿原,这是怎么回事?”
“先生,我方才在村口玩儿,一抬头就看见这个姑娘一瘸一拐地走过来,然后就倒在了我面前。”
那番场景即便是回忆起来阿原都感到有些害怕,实在是那姑娘带着浑身伤,蓬头垢面的,在看见阿原之后张张嘴没来得及说什么,就那么直直地倒在地上。
“我看她还有呼吸,就赶忙跑回来叫村长。”
“嗯,做得很好。”白清聿安抚地摸摸阿原的头,轻轻地将盖在姑娘身上的衣服掀起,她的手和胳膊没有伤痕,至于身上其他地方白清聿也不方便查看,于是他拜托何婶儿将人带回去检查一番。
“诶,那先把这姑娘送我家去。”说话间何婶儿手脚利索地便将板车往自己家推,赵村长也遣了其他人回家去。
“村长,这姑娘怎么会出现在我们村里?”阿原挠挠后脑勺望着何婶儿离开的方向,忽然一个喷嚏接一个的打。
“你赶紧回去换件衣裳,这时节最容易风寒。”
“哦。”赵村长不提阿原还没感觉到身上有阵阵寒意,他也顾不上姑娘什么的,赶忙往家跑,边跑还不忘对冬山喊:“一会儿来找你们!”
“冬山,你也先回去将衣服晾了再来。”
“好的先生。”
冬山没有拖沓,就连他的背影和阿原的比起来都总是要多一份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沉稳。可这份沉稳有的时候在白清聿眼里看来,会让他的内心添一份悲悯,或许谁看了都会如此,一如赵村长也轻叹一声:“都是很好的孩子。”
白清聿不置可否,转而担心起那位突然出现在隐河村的姑娘。
“村长,那姑娘,您知道是怎么回事吗?她身上的伤,还得找大夫看看才行。”
“估摸着是附近哪个村子跑出来的,她身上的伤如果太严重,得送到镇上去才行。”
这不是什么好消息,白清聿眉头轻皱,他倒宁愿那小姑娘是走失了走散了,也不愿被赵村长一语中的,因为那实在是太苦、太无力了。
……
……
“冬山先生,有你的信。”
“好,谢谢。”
是熟悉的白色信封,“冬山亲启”四个字秀丽却大气。他满心欢喜地将其拆开,仔细数来,也有月余没有收到知意的来信了。
她还是一如既往地开门见山,直说过几天会路过乌村,想来看看冬山,叙叙旧。
这件事再好不过,上一次见面是何年何月也快想不起了。这世上自由的人好像很多,可偏偏自由这个东西,是山涧的风,是流走的云。
云偶尔会停留在天空,风过却不留一点痕迹,而冬山的自由则是被困在飘过隐河村的一阵风里。
很多时候冬山也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日子越过越发的和曾经在隐河村一样,没什么盼头。知意偶尔的信件和造访,是这些日子里为数不多的惊喜和期待。
知意来的那日,冬山早早的便等在村口。乌村其实挺大的,一条长长的河贯穿整个村子,沿着河从村头走到村尾能走上将近一炷香的时间。
百无聊赖之际视线范围内有三轮车朝这边靠近,车上的姑娘留着清爽利落的短发,一边笑一边对冬山挥手。
彼时知意还绑着两根麻花辫,皮肤有些黝黑,笑起来时能看见两颗尖尖的虎牙。如今这么多年过去,个子高了不少,肤色也如凝脂般当真是出落得相当水灵。
冬山会莫名地想,现在的阿原会不会后悔。
“冬山哥哥!”
知意从三轮车上跳下来,亮着那两颗虎牙向冬山跑近,她没带行李,想来驻足半日多就会离开。
冬山抬手轻揉她的秀发,问她:“这又是要去哪儿?”
“昨儿个才跟我师姐她们到的桐乡,傍晚的时候还得赶路去下一个医援地呢,我跟师姐她们说想来乌村看亲人,她们就让我来了,师姐她们人很好的。”
知意捋了捋被冬山弄乱的头发,和小时候一样抱怨道:“剪了短发也逃不过你的手掌。”
冬山终是被她这句话给逗笑,一改往日沉稳教书先生的模样,故意又摸了摸她的头,“什么时候剪短的?”
“剪了很久了,这样照顾病人的时候方便些。”
“嗯。”冬山点点头,带她进了村子往早餐铺子去,这会儿刚蒸好的包子应该正要出炉,冬山是这里的常客,包子铺老板每次都要多给他拿一个包子。
今日也不例外,甚至看见冬山身边破天荒地多站了一个姑娘时还惊呼以为是他即将要娶过门的媳妇儿。
“她是我妹妹。”
知意连连点头,实在是乌村人人都知,这唯一的教书先生冬山形单影只,喜欢独来独往,即便是到了适婚年纪,也未见有人陪伴左右。前几年还有不少人想与他做媒,却还是被他一一谢绝。
其他人也许不知,可知意很清楚,冬山心里装着一阵谁也抓不住的风。
提起与否好像都不合适,她也是犹豫了许久才小心翼翼地问:“冬山哥哥,你……还在找先生吗?”
“不知道。”他摇摇头,他确实不知道。
这算得上是在找吗?冬山也问自己,只是从隐河村千里迢迢地来到乌村,就算找吗?如果算的话,那如何能找到呢,明知道白清聿是永远不可能再来这个地方的。
“别说我了,你呢,这几年过得怎么样?”
“挺好的,和师姐她们一起走了不少地方,帮了不少人,我挺满足的。”
“那便好。”
他饮下一口茶,故事的主人公说好那便都好,冬山想,总要有一个故事的结局是圆满的,如果他真的可以忽视知意眼底那一点点的缱绻难舍的话。
于是他这才明白,原来每一个故事里,人都要学会却永远也学不会的是放下和释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