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山有一把从隐河村带走的剪刀,就收在床头的柜子里,算来也有十余年的年头了。
那不过就是一把平平无奇的剪刀,只是在刀面上刻有“上樵”二字,可它依然看着像新的一般。冬山会用它修剪屋后的绿植,会用它裁剪信纸,也会用它剪掉自己过长的头发。
这次剪得及时,冬山两三下就给自己剪好,然后点上灯,扫走地上的头发,将剪刀擦拭之后才搁置在书桌上。
前两天晒的衣衫摸着还是潮湿,他最终还是将它们收进屋内,想着趁明日学堂休学,在家起个炭火烤一下。
晚饭就用锅里剩的馍将就一下便可,来了南方这么久,冬山还是更喜欢从小吃到大的馍和玉米棒子,不过这边的人似乎吃得少。
他想起白清聿刚到隐河村吃的第一顿饭就是自己煮的玉米棒子,那时也是过于不谙世事,竟忽视了先生的喜好和习惯,不过记忆中,先生好像有吃完整整一根玉米棒子。
有点莫名想笑,每每追忆起过去那段和白清聿相处的时光,冬山的内心就有一缕暖阳照过,他光是靠着这些回忆,就能一个人从隐河村到乌村,从遥远的北方大山到临河而建的江南小镇,从十八岁走到至今。
他很少会去感慨时间的飞逝,只是把想说的话都写在了给白清聿的每一封信中,即便他从未寄出这些信。
先生,展信佳:今日下学没能赶上李老师傅打烊前,老师傅身体健壮,手艺也一如既往。有时会听见他同我提起你,说乌村曾经也来过一位相貌俊朗的先生,闲暇时会去理发铺子搭上两把手,想来先生第一次给我剪头发或许是学了李老师傅的手艺。隔壁的那间屋子仍然空置,这些年也未曾见过有人回来……
冬山的笔尖一滞,走神的瞬间一滴墨点落在信纸上,他干脆搁下笔,拿起信纸吹了吹,那墨点不大不小,他想想,还是将其折叠,封进了信封,遂又拿起剪刀裁了几张新的信纸,仔细擦拭之后,才将剪刀重新放进柜子中。
……
……
白清聿始终觉得冬山家那把唯一的剪刀太钝,一点都不趁手,他看着手里裁的歪歪扭扭的纸张,想买一把新剪刀的念头格外强烈。
他走出屋子,冬山正在将玉米棒子磨成面。
“这些都要磨吗?”
地上的玉米棒子堆成小山,冬山犹豫着点点头,说过两天会带着磨好的玉米面和阿原他们一起去镇上的市集,这里的村民每隔一段时间就会驮东西去镇上卖。
冬山的屋子后面全是玉米地,他在白清聿来隐河村之前才播种下新的玉米种子,地上这些都是之前剩下的,等这次卖完,他要等下一次玉米丰收之后才会再去镇上。
白清聿现下也闲着,索性搬来凳子在一旁给冬山递玉米棒子。
“你说的镇子是上樵镇?”白清聿当时就是在那里搭了个老伯的车,那镇子离隐河村可有些距离。
“对,就是那里,可以借何婶儿她们家的板车。”
“去一天?”
冬山摇摇头,“不一定,卖得快的话晚上能回来,不然就得在镇子睡一晚。”
白清聿若有所思,“能带我一起去吗?”
“可以。”可语毕,冬山又有点懊悔,下山的路总是泥泞或者沙土扬尘的,况且他方才没说,借的板车大多时候都装着要卖的东西,他和阿原经常是俩人换着赶车,每次这一趟下来,脚底都会磨出好几个红肿的水泡。
应该拒绝的,冬山手里的活停下,他想说要不然等过几天同村长他们一道去,但还未张口,白清聿兀自接过冬山手里的玉米棒子,冲他扬起一个充满斗志的笑,说:“给我试试吧,我们这一趟得多赚点。”
白色的蝴蝶轻盈起飞然后旋了两圈落地,冬山觉得眼前霎时间有漫山遍野的鲜花在绽放,于是刚想说的话便也开不了口了,白清聿总能让他在想把明月高悬时将光芒独独照到他身上去。
他无法不去靠近这样的白清聿。
“好啊。”冬山从地上抱起一些玉米棒子站到白清聿身边,他头一次觉得这样枯燥的活居然有一天也会变得有趣起来。
等到明月真的高悬上去,白清聿伸个懒腰长呼一口气,他捶捶自己酸痛的脖子和手臂,没来由地笑了起来。
“先生,你还好吧?”
他摆摆手,“没事,就是很久没有这样专注地干一件事,很久没有这么累过了,今晚肯定能睡个好觉。”
“你晚上睡不好吗?”
白清聿愣了愣,“是我自己的原因,不过来这里之后倒是比之前睡得好很多了。”
“哦……”
他打断冬山有可能的胡思乱想,说:“早点休息吧,剩下的明天我们再加把劲儿。”
地上原本堆成的小山尖现如今都少了大半,白清聿打着哈欠回到房中,倒是真的困劲儿上来了,头一沾上枕头,思绪瞬间搅成一团糊,然后越来越模糊,连噩梦都来不及做了,再睁眼,外面日头正盛。
冬山很早便起了,一个人在院子里埋头苦干,看见白清聿终于推开门时朝他响亮地说:“先生,早上好。”
“这都快晌午了吧。”白清聿很久没有睡到这个时候,他这会儿也参悟出什么叫劳动使人快乐,睡眠充足真的会让人心情变好。
“也不晚,锅里有给你留的早饭。”
不出意外仍然是玉米,冬山也有些不好意思,他一个人凑合惯了,现在看来确是怠慢了先生。
白清聿大口咬下玉米粒,他挺喜欢这股清甜的汁水,看着那些被磨好的玉米面还是突然兴起,转身去厨房里取了空的碗,到冬山身边的袋子里取走一些玉米面,故作神秘说:“明早给你做个好吃的干粮。”
好吃不一定,但是应该不难吃。
白清聿也只是突发奇想,用玉米面做华夫八成也是可以的吧,实在不行最后做成窝头也是能吃的。
于是他第二天赶在太阳之前起了床,在厨房里潜心研究玉米华夫。
冬山是闻着香味儿醒的,很浓郁的味道,他一边吸着鼻子一边下床小跑到厨房,白清聿正将一排蜂窝状的饼包进纸袋里。
好奇特的东西,冬山从未见过。
“尝尝?”
“这是什么?”冬山拿起一块咬下一口,有玉米的香味,口感却和平常吃的馍或者窝头不一样。
“华夫饼,不过不太正宗就是了。”
实在是材料有限,能用的白清聿都用上了,而且他也只是留洋的时候略问一二其中做法,不过冬山也无从考究,他只觉得这玩意儿还不错。
他大口吃了起来,含糊地答:“好吃。”
白清聿笑笑,摸了一把他的头顶,“你可真好养活。”
“先生做的,当然好吃。”
冬山每次说这样的话的时候眼睛总是亮亮的,这让白清聿时而会晃神,会误以为自己还身处那江南烟雨中。
玉米面和华夫饼都一一装好,白清聿想替冬山分担点的,那一大袋的玉米面一看就很重,可少年并没有给他这个机会,熟练地将麻袋扛到肩上,还示意白清聿跟在自己身后。
阿原借来板车等在村口,板车上已经放好同样的麻袋,他大老远地就冲冬山挥手,然后小跑着过来,手脚麻利地将冬山肩上的东西卸下放上板车。
这样的事情也不知他们从几岁就开始做起,阿原的肤色会比冬山黝黑一些,可两人的手都是一样的布满小伤口或是茧子,身形瘦削却坚实,每日只着粗布麻衣和编织的草鞋,白清聿站在村口回望身后的山林,没来由地在心底泛起一丝悲凉。
“先生,你坐这儿吧。”冬山指指板车上特意空出来的一小块地儿,白清聿却摇摇头:“一起走吧,我们早点到镇上。”
“那我先赶驴,冬山你一会儿换我。”阿原说着跳了上去,手里还拿着白清聿做的华夫饼,一口气便吃了三个,嘴里不住地嚷嚷这东西真好吃,比馍好吃,然后心满意足地哼着不成调的曲儿。
这样看来冬山真的有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沉稳和寡言,他就如他的名字一般,默默的,淡淡的。
来时因为搭着板车,白清聿还未觉着这条路有这么长,他目送着太阳缓缓移居头顶,腿也开始变得酸疼,可阿原依旧那么有活力,而冬山也照常如山一样岿然不动。
他在心里自嘲地笑笑,年岁虽与这些少年差得不多,可当真是比不上,不过好在真的在晌午左右赶到镇上,赶集的人络绎不绝。
有眼尖的人赶忙朝这边跑来,喊道:“冬山你可来了,等你的玉米面老半天了!”
“大伯,还是跟之前一样?”
“对对对,差点以为你今天不来了。”
围过来的人越来越多,每个人都亲切地喊冬山,喊阿原,想来都是老顾客了。
白清聿选择不去打乱这样的和谐,他趁着冬山眼睛看过来的缝隙,指指前方,冬山也能瞬间明白他的意思。
上次急着赶路,这上樵镇现在看来倒是比想象中热闹些,和隐河村不一样,和江南更是天南地北,白清聿穿梭在人群中,很快就看见街边有一家打铁铺。
掌柜热情地问:“您要点儿啥?”
“有剪刀吗?”
“当然!”
掌柜在他面前摆上一排任由挑选,白清聿还真就挨着拿上手掂量,然后挑了最轻便的一把,刀面上刻着它来自的地方——“上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