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天比南方亮得早些,白清聿的床抵在窗边,村里的鸡叫第一声时他便醒了。
说不上睡得好不好,夜里倒是挺暖和的,没有滴滴答答的雨声,只偶有风声,静了些,却也挺习惯,这些个村子一到夜里都很安静。
床头的木质小时钟正指着六点,这是刚留洋时白清聿买的时钟,那家小店在街角拐弯处,和这只时钟一样很小巧,以至于差点儿就会错过。店里只有一位白胡子老人看守,他让白清聿随意挑,这些都是他手工做的时钟,他已经做了好几十年了。
小时钟是被摆在一排架子的最角落,却还是被白清聿一眼相中,他只是觉得它很可爱,也很方便携带。事实证明老人的手艺确实精湛,小时钟一直没坏过,跟着他跃过大洋,走过南也闯过北。
白清聿打了个哈欠坐起身,随手摸了摸那小时钟,他当真是喜欢的紧。
唯一不太习惯的就是这炕,还是比床硬点,躺久了背不舒服,他索性穿鞋下炕,套上一件浅灰色的褂子推开门,瞧见昨儿个脏了的白色褂子正滴着水挂在院里晒太阳。
白色褂子的下衣摆被搓得很干净,跟着微风一摇一晃;还有那双沾了泥的鞋子,也一并倒立着晒太阳。
白清聿昨夜洗漱前换下便直接搭在屋内的板凳上了,本来想着今日天气好些搓干净晾着,后来回屋也没特意去瞧,想来那会儿冬山便拿走了。
这村子里的小河也不知在哪儿,冬山这是起的有多早?
白清聿皱了皱眉,心里那点难言的感觉还没明了,就瞧见冬山端着东西从灶房出来。
是冒着水汽儿的玉米棒,饱满的黄色颗粒拥挤在一起,白清聿不免想起留洋时吃过的爆米花,咸的,也不太脆,就是不知道这个村子里有没有可以做爆米花的东西,他觉得冬山手中的那些玉米颗粒爆出来的米花一定又脆又香甜。
许是没想到白清聿会起这么早,冬山愣了一下才同他道了一声早。
雨后的小山村还被缠绕着淡淡的雾气,朦胧中的清新让人觉得从头到脚都是通透的。白清聿指指院中的空地,说不如把小桌子支到外面来。于是那张小小的四方桌第一次离开了里屋,还有两张小矮凳,这样,在小山村里也能吃上露天的早饭。
冬山吃饭的时候很安静,连嚼玉米的声音都是沉闷的,不过鼓起的两颊倒是让他看上去可爱了不少,像个十几岁的少年。
白清聿也张嘴咬下一口,清甜的汁水从玉米粒里爆开,顺着就滑进了喉咙,还在细嚼慢咽间,就看见冬山已经将手里的玉米棒子啃得干干净净,伸手去拿盆里的另一只。
真是年轻气盛的少年人。白清聿勾了勾嘴角,突发奇想地学冬山的样子,多咬下几口玉米粒,然后包满在嘴里嚼,好像这样能吃到的甜就会在一瞬间翻了个番。
只不过白清聿胃口小,学不了少年人再多啃一只玉米棒子。
天边的云在消散,连带着山间的雾一道,这似乎预示着今天会是一个好天气。
北方的这个时节应该不似南方多雨,白清聿的目光逡巡到自己那挂着的褂子上,只是不经意间很偶然地想起那些个潮湿沉闷的日子,褂子不论是挂在屋前还是屋内,总是干不透彻。
“山里有小溪吗?”
“有的,”冬山咽下嘴里最后一口玉米,侧身指向屋子的背后说:“那边有条小路,沿着一直往下走就到了。”
小路真的很小,可能那都不能称之为一条路,大概是冬山经常走,周围的杂草被踩踏了许多,隐隐约约露出一条缝隙。
白清聿朝那边望了一眼,问他:“远吗?”
“不算很远。”他答得很快,答完又兀自沉默稍许。实在是在山里穿梭惯了,这一方天地之间,最远也就是到村外那条大路上,再远的冬山不知道,他也想象不出来,就像没人能想到隐河村会来教书先生,白清聿自然也不会知道,那条小溪至少得走半个小山腰的路才能到。
“下次带我一起去吧。”
冬山愣了一下抬头看向白清聿,又朝自己说的那条小路望去,余光还扫过清早洗干净晾在一旁的白色褂子。那些泥点子虽然不难清洗,可素净的衣服到底不适合沾染太多泥泞,否则时间久了,会留下印记的吧。
这样的想法从脑海中一闪而过,但其实他从昨天见到白清聿的第一眼起就这样想着了。
……
……
而江南纤细的雨丝似乎酷爱深蓝色的长衫。
那被修剪下的枝丫有些随意地飘在水面上,大有一种即将随波逐流的感觉。
冬山直起身随手抚了两下前襟,手心便沾上了湿润,江南雨更是与深蓝色长衫合二为一,勾勒出另一种更深层次的颜色。
檐下挂着的大多都是这样清一色深色长衫,不过这个时节,冬山也没指望它们能很快晾干,江南雨会让空气里的一切都变得潮湿,却也会让一切变得清新,这似乎很矛盾,但冬山挺喜欢这雨后空气的。
他转身回屋放下剪刀,继而坐在书桌前拉开右手边的抽屉,里面整齐摆放着一沓干净的信纸。他抽出面上一张放在桌上,拿着墨条一圈一圈地在砚台上磨出墨水。
冬山还是习惯用毛笔书写,有人曾经告诉他,这是老祖宗传下来的,最传统的东西,那是一种文化传承。彼时听到这话,自然是肃然起敬的更多,只是当第一次真正接触到时,那股淡淡的墨香莫名的就扣准了心弦。
墨研得差不多,冬山从面前的笔架上取了一根稍细的毛笔蘸取墨水,提笔在信纸上一笔一划留下一行行漂亮的字迹。
往前倒退十二年,他连字都识不全,更别说写一手漂亮的小楷。
先生,展信佳:乌村今日微雨,江南轻丝,绵绵不绝。屋后绿植已有开花之势,只盼近日有天晴,汲取日光,养分更充沛些。自然,也是望檐下衣衫能得进屋一日。今只是在屋后小站片刻,衣衫便已斑驳,忽而想到先生惯着浅色长褂,该是因此由。
写到这,冬山笑着摇了摇头,都是些日常琐事,读起来该挺乏味的。
他又蘸取了些墨,开始写落款:饶是窗间过马,岁月不居,然,春又来,念未散。
写罢,冬山吹吹信纸,待墨水都干透之后才将其对折放进信封中,写下“先生亲启”四个字,然后拉开左手边的抽屉。
都快塞不下了。
可他还是要把信放进去,明明右边的抽屉空空荡荡的。
不过就是整理一番,一封信,能有多厚实,能占多大地儿呢。冬山总是这样想,他偶尔也在想是不是要换一个大点的抽屉,或者是多置办一个柜子。
只是这些想法,经常伴随着抽屉合上那一刻戛然而止。
等真的放不下那天再说吧,今天这封,不也放下了吗。
冬山心满意足,这才拿过手边的书册备明天要教习的诗词。又是一首写江南的诗,古人似乎向来偏爱这一方山水。
于冬山而言,这曾经是向往,此刻却是身在其中的……他不知如何道来,每每想到时,情绪总是复杂的。
渐渐地,目光所触的文字有点失焦,他盯着书页愣神好半晌,到底还是合上了书册。
世界远比书册大得多,他还记得这句话。其实他记得很多,原先不明白的现在也都明白了,只不过有点晚,很多触及不到的人和事似乎都飘散在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