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我们今天不学新的诗词吗?”
“嗯。”冬山点点头,也让孩子们合上书本,随即转身在黑板上写下:
自己满溢,自己降露,自己做焦枯荒野上的雨。
一行小楷字实在漂亮,每次见着都有孩子说想写这样的漂亮字,有些交上来的课业也看得出在很用心地模仿。而冬山总会在批改课业的最后,一笔一划地写:加油,要坚持不懈地练习。
至于要练多久,冬山也说不上,到如今偶有闲暇时,他都依然研墨练字,那会使他内心仿若一片月光倾洒的草地,幽静且清亮。
底下稀稀疏疏的声音渐停,他们在本子上抄好这段陌生的话语,小声念过去,却不懂其中深意,于是又齐刷刷地抬头看向讲桌前伫立的身影,可他并不急于解释,只问道:“等若干年后,你们是否会想离开乌村,去外面走走、看看?”
离开乌村,对现在的孩子而言,意味着离开家乡。
一张张稚嫩的脸互相张望,有迷茫、憧憬和新奇,这些熟悉的神情恍如带人回到十多年前,那个时候,冬山是他们其中一员,他还记得自己那个时候带着的是一种怎样的向往。
终于有一个小女孩举起了手,她站起身大声回答:“我想!我想去一个不会经常下雨的地方!”
那是绸缎庄家的女儿,冬山有时路过都会听到掌柜说这一到雨季,布匹绸缎摸着都湿乎乎的,想来自家女儿也是没少听见这番抱怨,所以才说要去雨水少的地方。
“我也想!我想去看看大山,想看先生上次教的古诗里面飞流三千尺的瀑布。”
“我不想……我很喜欢这里,我不想离开爹娘。”
“我也是,或者,我可以带我娘一起走。”
整间学堂霎时间热闹起来,你一言我一语,惹得过路的村民都会朝里面投来好奇的目光,这样的课堂比平时学那些枯燥乏味的诗词文章来得有趣。
所有的孩子都是一样的,不论是几岁或者十几岁,只要还是个孩子,都天性活泼好动,都喜欢天马行空,无拘无束。
冬山曾经亦然。
……
……
“先生,我想去你去过的地方看看。”
他是这么回答白清聿的,在一众孩子里面显得与众不同,就连耳朵根也悄悄地红了起来。
“哦?为什么呢?”金丝框眼镜下的一双眼睛弯弯,他也没料到会在第一堂课上就从这个不善言辞的孩子嘴里听到这样的回答,更何况那慢慢涨红了的脸,甚是稀奇又略显可爱。
冬山忽然变得局促起来,他也不知为何,有时目光和白清聿的撞上便会紧张得心跳加快,若是白清聿再如此刻这般对他笑笑,他只觉得脑海里面瞬间一片空白。
“因……因为……”支支吾吾的,惹得阿原在一旁带头笑起来,他没有恶意,只是没见过冬山这般滑稽的模样,实在是,憋不住。
白清聿正欲阻止的话还未出口,冬山一咬牙将话吐露完毕:“因为想看看是什么样的地方才能有先生这样的人。”
他说完便坐下,继续埋头害羞。
赵村长自制的简易铃铛恰好被敲响,它被挂在屋外的檐下,当作每日的上下学铃。
白清聿从不留堂,这些孩子回到家还要做活,他只嘱咐到“慢点跑”,便目送着一个又一个的孩子与自己道别然后离开,最后剩下一个冬山坐在位置上等他。
“我们也回去吧,今天还有什么要做的事情吗?”
冬山站起身,害羞的余韵还没从脸颊上散去,“屋檐需要加固一下,今晚可能会下大雨。”
“好,我帮你。”白清聿说着抬手摸了摸冬山的后脑勺,发丝倒是很软,不过看着似乎是长长了不少,于是他问:“平时头发是自己剪的?”
“嗯,”被白清聿摸过的地方似乎有些发烫还有些痒痒,冬山不自觉地上手来回薅了两把,“有时候村长也会帮我剪。”
多亏那两下,头发彻底成了鸡窝状,惹得白清聿没忍住低声笑了起来。
“明天我帮你剪吧……可以试试。”
“好啊。”冬山答应得爽快,全然没注意白清聿的欲言又止。他可没给人剪过头发,就只有跟着老师傅学了一点本领,不过修剪两下应该不会很难。
但也许是因为今天心情好,白清聿起了点逗弄孩子的心思,“要是剪坏了怎么办?阿原他们会笑话你吗?”
“可能会,不过没关系,因为是先生给我剪的。”
略加思索后道出的话语里却带着一丝丝的憧憬与炫耀,白清聿愣神片刻,“这么相信我?”
不急不慢的脚步却突然停下,少年人像是做了某种决定一般,握紧双拳回头望过去,直白质朴的眼神横冲直撞地将人牢牢锁住,然后听他毫不掩饰地说:“先生就是我见过的最好的人,所以我很信任先生。”
谁人能担得起“最好”二字,而且不过是短短相处了几日,白清聿有点被少年人的赤诚给惊到,可它暖暖的,像阳光将整个人都包裹起来,没有给人选择逃离的机会。
眼眶有些发烫,这样的少年会让白清聿想起过往也曾在生命中出现过的人,他们也是这般美好而热烈,绚烂地绽放过,然后又悄然地凋零。
他仍旧不觉得自己可以成为冬山口中的“最好”,他只能笑笑,说:“那我会努力不把你的头发剪坏。”
冬山重重地点头,然后和白清聿并行着往家的方向走去。
头顶有乌云飘来,约摸着还要一会儿,便会有大雨倾泻。
“先生,您今天讲的那句诗是什么意思?'自己满溢,自己降露,自己做焦枯荒野上的雨',我很喜欢这句诗。”
“你觉得呢?”
这一句反问让一旁的少年陷入短暂的沉思,他没有读过书,也不愿自己浅薄的思想在先生面前露了怯,好在白清聿看了出来,他拍拍冬山的肩,让他别怕,只管说便是。
少年犹豫,却还是开了口:“大抵是追寻一个自由的自己。”
他抬头望向天边布满的乌云,“就像这些雨水一样,它们总是想来就来,走不走不一定,去哪里也说不准。它们可以来看这里的大山,也可以去看大山之外;哪里都是落脚处,也可以只是途径路过。”
说罢,白清聿的目光却是已经在他身上停驻良久,他想起那会时刻飘雨的水乡,想起奔向远方的飞鸟,想起坠落湖海的鱼。他曾希望每个人都做飞鸟,可眼前这个少年说,雨水比飞鸟更加自由。
“那你向往这样的生活吗?”
“我不知道,”冬山摇摇头,可他却冲白清聿一笑,“但是我会好好想的。”
那是十六岁的少年最虔诚的回答,白清聿一时有些晃神,原来最单纯可贵的明媚都是一样的。他想,或许,曾经守不住的,都可以被弥补。
“好啊,”白清聿的手再次覆上少年柔软的发丝,轻抚过,更多了一丝疼惜,“那你想好了再告诉我。”
冬山眸中闪烁着坚定,白清聿的心情也莫名变得轻快起来,他推着少年往前加快步伐,拔高的语调穿行在回家的小径上:“快走吧,一会儿来不及补屋顶了……不过我不太会,能教我吗?”
“当然!”冬山却改握住白清聿的手腕,拉上他从快走变成小跑,因为他闻到了泥土混杂水气的味道,闷闷的,不算好闻。
就是先生的浅色长衫又要沾上泥点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