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江南春常伴雨声,雨丝纤细,与朗朗读书声做衬。那四方的小学堂就临着小河,黑瓦白墙,青柳作陪,偶有行人路过,耳畔便被风拂柳叶声和从镂空窗格处传来的稚嫩童声裹挟。
斜风送轻丝,穿过窗格有意无意润湿了木质的桌台,这春雨若是下一夜,到了明日,这些靠窗的桌台都会散出一阵潮湿的气味,也许还会漫延,直至江南晚春。
这样的初春时节没有什么暖意,讲学台上的人合上书本,想着今日也早点放孩子们下学。
江南人大概生来就习惯这样的早春细雨,也因着这村子不大,孩子们出了学堂也依然是三三两两笑闹奔跑,一路沿着小河边,再过个小桥,又各自四散往家里跑去。
学堂也就很快静下来了。
“咔嚓”,学堂木门上的铁锁发出清脆的响声。他锁上学堂的门,颠了两下铁锁,转身撑开手里的油纸伞,江南春雨的声音忽然间变得清晰又细密了起来。
仿若画船听雨,只可惜来了这江南十年有余,却还未曾上过那画船,更别提同雨声一道入眠。
今日确实早了些。走出学堂不远遇上绸缎庄掌柜的媳妇儿,江南吴侬软语,同他寒暄两句:“冬山先生,今日下学这般早呀。”
“嗯。”他颔首示意,嘴边挂着很浅的微笑。
“过几天我们当家的会进一批新料子,先生您来挑两匹做身儿新衣服。”
倒是个还不错的提议,柜子里那些长衫都有些厚了,得做件薄一点的,于是他再次点头,“多谢。”
这条街是去学堂的必经之路,绸缎庄、早点铺、铁匠铺……内里的人凡是遇上了,都乐得与他打声招呼。
他居住的那间屋子在过了桥的桥口,走上桥,今日的水上集市倒没有往日喧闹,路过的乌篷船一摇一晃,他笑着回应了船上人的挥手招呼。
乌村地处偏僻,冬山是这里唯一的先生。
他刚来那天就听人说起,好几年前这里也有一位先生,留洋归来的,不过后来就走了,再也没回来过,只空着这间小房子。
村长本给冬山准备了离学堂近一点的屋子的,却被他开口婉拒,只提着自己的小木箱子住进了这个布满灰的屋子。
村长看着他进屋的背影面色有些犹豫,不光是村长,附近的邻里都如此,冬山心里明了,不过他没在意,他一意孤行地要来此处便是为了离心中所想近一些。
其实他觉得自己是无愿无望的,只是想找一处寄托与心安,否则他这寥寥人生总归是太寂静了,而且还是湖中落石掀起大片涟漪后归于的沉寂。
冬山自己也没想到,自己还能经历过这般的大起大落、起起伏伏。
都说入乡随俗,乌村的民居除了入夜,白日里一般都不会落锁。
冬山亦如此,他轻推开门径直往屋内走,屋子尽头的小门打开有一节小阶梯连着河,他在每一层阶梯上都摆了鲜花,下学回家的时候他都会来照看一番。
因着入了春,这些盆栽鲜花都开始冒花骨朵,他拿着剪子小心翼翼地稍稍修剪了一下花枝,落下的枝条也就掉在河面上,顺水飘走。
这屋后的花是越种越多,种花的手艺也是愈发纯熟,他盘算着到春分那天应该都能正开得艳,同春光一起,鲜活明媚。
……
……
冬山十六岁那年的春分,阳光正好。
只是前几天山里连着下了几夜的雨,泥土还松软,进村的山路一点也不好走,随便一踏就能沾上一脚的泥。
不过这对住在这里的人来说已经习以为常,尤其是这些从小就在山里蹿来蹿去的孩子。
听说今日村里要来教书先生,这偏北方的僻静大山,还有人愿意来这里教书,如此稀奇的事,一群孩子伙在一起一大早就下了山跑村口去张望,冬山便在其中。
差不多等到了晌午才听见远方的铃铛声,冬山个子高,伸伸脖子就看清了逐渐靠近的驴拉板车,以及跟着板车晃动的半截浅色褂子。
赶驴的老乡挡住了板车上的人,不知是谁先迈了步子朝那边跑,冬山跟在后面见板车慢慢停了下来。
“这前面就是村口了啊,路窄,进不去。”
“好,谢谢你啊老伯。”
和轻盈的白色蝴蝶一样,悄然落地。
冬山的脚步停在伙伴们围成的圈子外面,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脚上的草鞋,早上沾上的泥土都已经被太阳晒干,土黄色的泥块沿着草鞋凝了一圈,褪色的裤脚也满是泥点子。他轻轻“啧”了一声,弯下腰去用力拍了拍,这下连手也变脏了。
“先生先生,我们带你去村子里!”
“先生你从哪里来?”
“先生,我叫阿原,你叫什么?”
突然响起的喧闹声拉扯回冬山的注意力,他一抬头就撞上了那位先生含笑的目光。他愣了瞬间,把双手背到身后去在衣服上偷偷地使劲蹭了蹭,才重新迈开步子小跑到先生跟前去。
“我叫白清聿,你们好啊。”
此起彼伏的“先生好”跟在白清聿的声音后面响起,许是太久没有见过此番明媚,心头的那一丝朦胧烟雨却也是驱散了些,白清聿弯下眉眼,浅色的褂子将他衬得柔软起来。
“先生,”一双白皙的手赫然出现在眼前,掌心还残留一点泥土渣滓,他仰着脸说:“箱子我帮你拿吧,进村的路不好走。”
是不同于那些还带点稚嫩的嗓音,冬山摊开来的手掌上布着茧子,想来这里的孩子从小便独当一面,白清聿见他的手指上有很细小的伤口,有的还很新。不过拒绝的话语到底是停留在了唇边,停留在冬山那双澄澈的眼眸中。
冬山提着那比想象中轻巧许多的箱子走在最前面,不久前才勉强拍干净的裤脚和鞋子此时又深一下浅一下的踩在泥泞之中,他总时不时地回头去看走在后面的白清聿,看那浅色的褂子扫过这条崎岖不平的小路,下摆衣角已经被蹭上泥色,想来鞋子也早弄脏了。
隐河村建在山腰处,差不多要绕半个山头才能走到。
“浩浩荡荡”的进山队伍快走到村口,等候多时的村长挥手冲他们打招呼,呼声在群山间回响,空旷无边。仿佛被撞击了一般,白清聿也跟着冬山他们回应过去,一时间,荡气回肠。
等迎上白清聿,赵村长一把就握住白清聿的双手,不为别的,隐河村从来没来过教书先生。
赵村长全名叫赵海,是见过世面的人,他不止一次找过县长想为隐河村请一位先生,可不会有人愿意来这里。村里没什么读过书的人,孩子们在村长的教导下才得以习得几个字罢了。
白清聿点点头回握住赵村长没有过多言语,一切都在孩子们的热情和噙在村长眼眶里的热泪中早已道尽,隐河村,谁知道白清聿又何尝不是为了这个“隐”字呢。
“先生,村里简陋,只有冬山家中有空出来的屋子,您别嫌弃。”
“不会。”白清聿摇摇头,见赵村长拉过方才帮自己提箱子的少年,一路上他似乎都没有说过话,安安静静地走在前面,这会儿也才听了村长的话,领着白清聿往自家屋子去。
冬山家的屋子修在稍高一点的地方,屋子虽简陋,可屋前屋后的景致却不错,站在高处向下俯瞰去,淡淡春光穿过薄雾,再深吸一口雨后清新,万物皆有生机。
心情开阔不少。白清聿回过身寻到冬山的身影,他正拿着块布反复擦拭木桌,手提箱还在他另一只手中。来回不知擦了多少遍,他用手指蹭蹭桌面之后,才轻轻地把白清聿的箱子放在桌上。
“先生,屋子比较小……”
“不会,屋子很干净。”
没料到白清聿会这样讲,冬山抬手挠上后脖颈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他左右看看无意间瞥到白清聿沾上不少泥点的浅色褂子:“先生,晚上衣服换下来之后给我吧,还有鞋子。嗯……夜里还是有些凉,冷的话你同我讲,我把锅炉烧得旺些,我就住旁边这间屋子。”
白清聿顺着冬山的手指看过去,是紧邻着的一间屋子,再旁边就是灶房了。
“家中就你一人吗?”
“是的,先生。”
冬山没再多答,转而说道:“学堂在村长家,他特意空了一间屋子出来,就在下面,不远。”
“那明日你带我去吧。”
冬山点点头,却站在那处垂首不知在想什么。
“怎么了?”白清聿觉着眼前的少年和其他孩子太不一样,若要找个物件儿来形容,那大抵是江南雨,无声却细腻。
白清聿是不太喜欢雨天的,他好像总会和雨水多的城市相遇,它们都是绵密的细雨,撑伞与否会让他在每次出门前犹豫上片刻,浅色的褂子沾上雨水变得深一块儿浅一块儿,倒不如衣角处的那些泥点子。
北方的村子应该是没有这样的雨水,所以像江南雨,也无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