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谦吃了药后,觉得精神好多了。
此时沈望川正坐在墙角宛如老僧入定,呼吸均匀,面色平和。
但顾谦知道他跟自己一样,肯定没什么睡意。
夜色更深了。
外面的夜风吹得树梢沙沙作响,不时有几声夜枭的啼鸣传来,牢里的烛火微弱,传到他们这里的烛光更是有限。
这间囚牢将他们两个关在一起,往后面临的是变幻莫测的命运。
顾谦来到这陌生的朝代只有两天,却与一个完全陌生的男子共处了两个夜晚,这种认知在寂静的夜里突然浮现在他的心头,让他几乎产生了一种正在跟沈望川相依为命的错觉。
说实话,沈望川今天的行为言辞,着实出乎他的意料,他没想到自己去鬼门关走了一遭,回来竟然取得了这个活阎王的信任,为什么?
顾谦抿了抿唇,小声喊道:“王爷。”
沈望川一点反应也没有。
“王爷……”顾谦不怕死地又喊了一声。
沈望川还是不搭理他。
哎呦,还闹别扭呢,顾谦想。
其实要是沈望川能跟他心平气和地相处,顾谦绝对不敢造次。
因为行事滴水不漏的上位者,从来不会泄露自己的心绪,也不会让人抓住自己的破绽。
可沈望川此时的表现却是在诉说着自己的不高兴,这样好懂,顾谦觉得自己心里有些痒痒。
“王爷,你睡了吗?”见沈望川还是不为所动,他偷笑一声,继续表演:“哎,说起来我差点丢掉性命,如果只让你帮我寻一门亲事,算一算还是亏了。”
他的声音小小的,仿佛在自言自语,但又保证了沈望川完全能听清。
“亏吗?”沈望川突然开口,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
昏暗的烛光照在他的脸上,使他的侧脸显得坚毅而沉稳。
只是他的语气凉凉的,顾谦听了顿时浑身一抖。
“亏!奴才这条命虽然不值钱,但是王爷的命值钱,怎么说奴才也是差点为王爷献身,就这份胆识和忠心,是不是值得更贵重一点的东西?”顾谦循循善诱。
可惜沈望川油盐不进:“你救本王,到底有几分忠心,想必自己心里也清楚,本王已经承诺满足你一个心愿,你若是贪心不足,那便一个也没有了,本王不喜贪婪之人。”
“我……”顾谦恨恨闭嘴。
末了,他深深叹了口气,终于说明自己的真实意图:“那个……我方才说笑呢。王爷,你与我说说话吧,我背疼,睡不着。”
他的语气软软的,那是一种沈望川最无法拒绝的语气。
没有以往筹谋算计时的狡黠,没有暗搓搓的试探,甚至没有明晃晃的气愤无奈,只是示弱。
……语气亲昵地向他示弱。
他的背疼当然跟沈望川有关,但顾谦的语气中没有一丝责怪。
可能是不敢吧,但更多的却是不在意。
他现在虽然虚弱,但沈望川还是能感觉出他在困境中的乐观和豁达心态,这真的很难得,即便是沈望川自己,也自问比不过他。
顾谦见他一直沉默,以为自己的计策失效了。
他无聊地打了个呵欠,苦恼地想着自己该如何打发这漫漫长夜。
“你想聊什么?”沈望川却在这时重新开口了。
顾谦的精神为之一振:“都行,嗯……要不说说公主?”
“你是她府上的人,难道还要本王这个局外人来评价你的主子吗?”沈望川显然对这个话题没什么兴趣。
对付这种傲娇精,顾谦特别擅长,他根本不为沈望川的冰冷和阴阳怪气吓退,而是笑道:“奴才如今不是王爷的人吗,更何况您与公主是姐弟,自然对她的了解要深一些。”
沈望川准备说什么反驳他,却突然顿住了。
顾谦期待地看着他,等着他给自己讲一些宫闱秘事。
结果沈望川却听到天牢不远处传来了牢头的交谈声,虽然交谈的内容听不太真切,但已证明齐天民给他们用的药已经过了药效。
沈望川立刻打消了跟顾谦说话的心思,提醒道:“一会儿该有人过来了,你老实一些。”
顾谦正竖着耳朵准备听八卦呢,没想到竟听来了一句这个。
八卦还没开始就结束了……
他期待的表情凝固在脸上,此时此刻只想仰天长啸问一句:天理何在?!
没有办法,他只好失望地耷拉下脑袋,满心惆怅。
而沈望川则重新闭上了眼睛。
顾谦趴着沉思了一会儿,终于确定关在天牢的日子简直无聊到了极点。
不仅没有书看,没有任何娱乐,甚至想跟个人聊天都办不到。
原来监牢里的人都是闷死的么?他不无感慨地想。
夜风透过天牢的天窗吹进来,宛若小刀刮着皮肤,让正在感慨的顾谦打了个激灵。
他今日挨了五十廷杖,衣服早已破烂不堪,渗血的皮肉暴露在空气中,让他比以往更畏寒了。
在他困苦难当的时候,他悄悄看了沈望川一眼,只见这人在寒冷的午夜里没有一丝战栗,于是顾谦满意地点了点头,越发肯定:沈望川身边绝对很暖和。
虽然说起来挺害羞的,但是跟沈望川睡了一晚,他对沈望川的身体有点儿了解,他就像个大火炉一样,只要靠近他,他就可以少受点罪。
沈望川闭上眼睛后,早就陷入了自己的世界。他今夜满腹心事,一边考虑朝政,一边思索与鞑靼的对战策略,每一件事都值得再三推敲,再三思量。
正想的出神,耳边突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好像有蛇在贴着地面爬行,他惊讶地睁开眼睛,竟看到顾谦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他的身边。
顾谦见他看自己,讨好一笑,说道:“一起睡吧,天牢里太冷了,奴才靠着王爷,暖和一些。”
说着,他又朝沈望川身边凑了凑,然后闭上了眼睛,看起来既舒服又惬意。
沈望川低头注视着顾谦乌黑的发丝,又见他是这样一副没有心事的样子,心情一瞬间有些微妙。
他觉得顾谦实在是个很奇怪的人。
顾谦本性胆小如鼠,在得知太子薨逝后,第一反应是问自己要五千两银子跑路。被自己戳穿后并带到皇帝面前时,在撒谎和坚持真相之间,他选择了帮自己,那几乎是一个必死无疑的局面,但他在生路和绝路之间选择了后者,这给了沈望川很大的震撼。
其实因为从小就活的压抑而卑微,沈望川的戒心很重,他早就封闭了自己的心,很少相信感情。对他来说,感情是最不可靠的东西,连父亲和兄弟都可以随时置他于死地,那这茫茫天地间,又有谁,值得他真心相待呢?
世人总说真情最为贵重,可他却觉得人性最是自私,没有人会不为自己而活,为自己的利益可以做出许许多多伤害别人的事。
他的娈宠很多人都说爱他,可他知道,他们只是有求于他。
或者是权势,或者是钱财,或者是一副男子的身躯与他们共赴极乐之夜,但他们爱的都不是他。
他在他们那里,充其量也就是个满足他们各种各样索取心态的施恩者。
他并不是完全无情之人,有时也会想,谁会来爱我?谁又值得我去爱呢?
这样想的时候,心里总会有个冰冷而阴鸷的声音说,想要证明爱,只能用命。
能用性命证明的爱,才算是爱。
顾谦奇怪于沈望川对他态度的突然转变,但却不知沈望川之所以改变,正是因为顾谦已经误打误撞地用性命证明了自己。
今日皇帝下达五十廷杖的惩处时,就相当于让顾谦在性命和沈望川之间选一个,顾谦能舍自己而选沈望川,即便他不是因为忠心或者那似是而非的爱而这样选择,那也起码证明了他对沈望川绝不是心怀恶意的,所以沈望川才不会事事都避着他。
让他在天牢里吃疗伤药,其实就相当于暴露了自己的一部分实力,但是沈望川不介意这样的暴露。
从这个角度来说,顾谦已经被他划在了自己人的范围之内。
而此刻的顾谦尚不知道沈望川在想什么,他只是觉得挨着沈望川特别舒服。
他脸上的表情几乎可以说是愉悦的、放松的、亦或是……信赖的。
没有人会因靠近沈望川而愉悦,也没有人会主动来到他的身边,如果有,只能是有所图谋。
那……顾谦想要的是什么呢?
这样想着,沈望川的耳边突然浮现出顾谦那些大言不惭的要求。
“奴才想娶一房妻室。”
“奴才想要一万两银票。”
“王爷要不给奴才五千两银票吧,就当买命钱。”
言犹在耳,沈望川几乎要被气笑了,你想要的倒是挺多。
他一眨不眨地看着顾谦沉静的侧颜,心想:做梦。
经历了不知多久的沉默,顾谦已经明白今晚不会有什么茶话会了。
沈望川看样子也不会是他这种话痨,既然交谈无望,他还是找周公去吧,梦里什么都有。
睡意缓缓酝酿开来,仿佛潮水逐渐冲刷着清明的意识。
顾谦满足于自己对于入睡的控制力,正在得意之际,突然感觉有一只手摸了摸自己的脖颈。这双手骨节分明,干燥温厚,甚至前一晚还在自己身上游走,连带起的那股战栗都这样熟悉。
这双手的主人不做第二个人想,除了沈望川还有谁?
禽兽……
顾谦觉得自己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他咬着嘴唇,表情很是屈辱。
“知道你没睡,闭着眼睛做什么?”沈望川如是说道。
顾谦忍气吞声:“有些困了,正准备找周公去。”
“刚才还说睡不着,怎么突然要睡?莫睡了,你不是想听公主的事吗?”沈望川收回手去,却抛出了一个很有诱惑力的话题。
咦?竟然有戏?
顾谦一下就来了精神:“果真?”
沈望川的上半身依旧倚靠在墙角,他的姿态慵懒而随性,像是一个凡间的神明。
只是在顾谦灼灼的目光下,他最终还是别开脸,用一种开恩般的语气说道:“既然想听,说与你听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