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臣参见父皇。”沈望川到了金銮殿后,对着皇帝恭敬下拜。
这时,他能明显感觉到许多人的视线若有若无地落在他身上,他垂首跪着,似乎很恭顺。但是在无人可见处,他露出了一个嘲讽的笑容。
“起来吧。”皇帝的声音非常疲惫,“吴青,将奏报拿给九王看看。”
吴青将奏报接过来,走下御台将奏报递给沈望川,然后又回到了皇帝身边侍立着。
朝堂一时安静异常,沈望川甚至能听到几个大臣的呼吸声。
御台之下,群臣屏息凝神地等着他说话,然而他只是在反复看着奏报,并没有开口的打算。
皇帝坐在御台的龙椅上,居高临下地看着百官和自己的儿子,那种高高在上的地位和气势给人很强的压迫感。
可今日的皇帝分明感觉,那种压迫感从下方蔓延上来了。
那种压迫感毫无疑问地是来自沈望川的。
这个儿子年轻、勇武、有头脑,而皇帝的身体江河日下,处理日常的朝政都已力不从心,两相对比之下,他对沈望川的感情更加复杂了。
如今很多时候,皇帝面对沈望川时,产生的不仅是一个父亲对自己不喜欢的儿子的厌恶之情,更多的是一个年老的雄性在面对年轻雄性时的危机感,那种仿佛随时会被取而代之的隐忧,才是他更想除掉沈望川的原因。
可是他不能这样做,身为一个成功的帝王,要学会驱策自己的臣子,沈望川再厉害又怎样,还不是一个跪拜在自己脚下的蝼蚁,待他将鞑靼赶走,再处置他也不迟。
沈望川沉默太久,皇帝有些不耐烦了:“如何?朕准备任命你为新任三关总兵,加封宣大总督,尽快赶往雁门关守疆,你是何想法?说与朕听听。”
三关总兵加宣大总督,这是位极人臣的荣耀,沈望川从阶下囚到手握重兵,他定是开心坏了。
朝中人很多都这么想。
然而沈望川却不见一丁点喜悦,只见他修长锋利的眉峰微蹙,薄唇紧抿,像是陷入了什么艰难的抉择之中。
半晌,他开口艰涩地说道:“父皇,儿臣恐不能胜任此等重任,还望父皇另择贤能。”
话音方落,皇帝的脸色变得难看无比,他阴沉地问道:“你想抗旨么?”
沈望川叩拜到底,颤声道:“父皇恕罪,儿臣知雁门危急,可实在没有必胜的把握,若是因儿臣之故致使大魏亡国,儿臣万死难辞其咎。”
“你以为如今你怯懦不敢应战,大魏就能守住了?若是雁门一破,别说你,就连朕,在场的这些大臣,你的兄弟姐妹,也全都要成为鞑靼人的刀下鬼,你想逃?如今哪里还有容身之处?”皇帝气的浑身发抖。
以往沈望川最是干脆利落,三年前大魏境内有流寇烧杀抢掠,闹的人心惶惶,朝廷几次派兵追剿不成,反而损失的不少人马,这事最终还是在沈望川手里解决的。
当时皇帝为此事头疼不已,沈望川则像个最孝顺的儿子一般,主动站出来替皇帝分忧。
那是他在朝堂第一次崭露头角,在这之前,甚至没有人知道他会带兵。
皇帝将信将疑地分给了他几千人马,并未指望他有什么作为,毕竟连那些有丰富作战经验的将领都奈何不得流寇,他一个半大的孩子又能做什么呢?
当时所有的人都在等着看沈望川的笑话,就连皇帝都在等着他自取其辱,谁知他却在那一战,惊艳了所有人。
他向流寇放出假消息,说朝堂的军队正在押送番邦进贡的绝世珠宝入宫,这巨额财富让流寇们蒙了心,开始汇集在一起准备抢劫。
而另一边,他命人在流寇必经之路的大河上以无数沙袋阻塞了河流的水量,待流寇因为财宝的诱惑对他们穷追不舍时,沈望川又命人将沙袋挪开。
巨大的水量宛如灭世的洪水,顷刻间将流寇冲入大河之中,许多人甚至来不及喊叫一声,就葬身河底、尸骨无存了。
那时的沈望川就站在河对面的高岗之上,冷眼看着这场沉默的屠杀,眼中没有一丝波动,好像他不是剿匪的将领,而只是出游赏玩了一番美景。
当大河重新恢复了往日的流速,他伸手拂了拂并无灰尘的衣角,漫不经心地道:“走吧。”
他身边的兵丁此时半是高兴、半是惶恐,亦步亦趋地跟在他的后面,从此彻底追随于他。
这一战,赢得漂亮,也赢得令人胆寒。
很多人从那之后,都开始重新正视沈望川,只是这正视之中,究竟有几分欣赏,又有几分畏惧,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皇帝想起前事,越发笃定只有沈望川能收拾这个烂摊子,他用命令般的口吻对沈望川道:“这次守关,你必须去,朕命令你去,若你拒绝,便是抗旨不遵,朕先砍了你!”
沈望川抬头直视皇帝:“父皇难道忘了,儿臣仍旧是戴罪之身么?儿臣掌兵,父皇就当真放心?”
皇帝眯着眼睛打量他:“你不必拿此事堵朕,如今情势所迫,自然要有个轻重缓急,你这便回去收拾东西,明日一早就率军去雁门,朕会派老三与你同去,届时你们万事商量着来。”
呵呵,到底还是不放心啊,老三同去雁门,你就不怕他有去无回么?
沈望川转了转手上的扳指,眼中闪过一丝寒芒。
“你先下去吧,回府好好收拾收拾。”皇帝冲他挥了挥手。
“诺。”沈望川转身欲走,但又想起什么,于是他回头欲言又止道,“父皇,顾谦……还在天牢。”
皇帝觉得这个名字有些陌生,他微微一怔,吴青赶紧提醒,说顾谦就是昨日那个替九王说话的人。
皇帝这才想起沈望川在天牢里还有个好朋友,他的脸色一瞬间变得铁青地无比,警告道:“放出来可以,但你要谨言、慎行!懂吗?”
沈望川勾唇一笑:“谢父皇恩典。”
从金銮殿里出来到了宫门口,沈望川发现管家早就等在那里了。
他看见沈望川全须全尾地出来后,激动地上前一步,老泪纵横:“王爷,您终于出来了。”
沈望川含笑看着他,有些无奈:“刘叔,本王不过被关了一天而已,瞧你这副样子。”
管家老刘抬起袖子抹了抹眼泪,复又说道:“您的那些幕僚们猜到您今天出来,命老奴在这里等着您,王爷,咱们这便回府吧。”
说着,他冲马夫那边招了招手,让他把马车往这边赶了些。
沈望川却并不急着回府,他抬手制止了老刘的动作,眯眼望了下天,有些漫不经心:“刘叔,先别急,本王还有事没干完。你去给本王找到两个人,然后让他们抬着步舆随本王去天牢一趟。”
老刘一头雾水,沈望川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不必问,你只管按本王的吩咐去做就行。”
天牢里,顾谦已经饿地前胸贴后背了,他两眼昏花地趴在地上,心里兀自想着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吃饭,越想越觉得自己倒霉,来了这个魏朝没几天,他是真的没享上一点福,苦头倒是吃了不少。
顾谦啊顾谦,你真该好好反省,自己究竟是造了什么孽,老天爷才会这样惩罚你。
“顾谦,你怎么样?”
就在他陷入深沉的反思之中时,一道含着焦急的女声唤醒了他。
他抬眼望去,只见牢门外站着一个身着火红衣裙的女子,她秀眉微蹙,黑眸中满是担忧的光芒,两只白皙的小手紧紧地握着牢门,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这人不是清河公主沈千里又是谁?
顾谦在这潮湿阴暗的天牢里看到她后,差点给激动哭了:“公主……”
沈千里冲他点点头,又对狱卒说道:“皇上今日已经在朝堂上下旨放人,你赶紧打开门,本公主要把人接走。”
顾谦得到好消息,两眼一亮。
他此刻已经感觉到了新生的喜悦。
当啷一声门锁打开,那是自由的召唤。
沈千里走上前来,一点儿没有嫌弃顾谦浑身的脏污与干涸的血迹,伸手紧紧抓着他的手,那是一个非常亲密的姿势,配上沈千里那又是心疼又是自责的表情,没有人会不为这天造地设的一对而感动。
就连铁石心肠的狱卒都用满是欣赏的目光看着眼前这对璧人。
只是就在天牢里温情脉脉的时刻,有一道阴恻恻的声音不合时宜地传来了:“皇姐这是要把本王的人带去哪儿啊?”
声音低沉而冰冷,宛如山林深处的冷泉,让人闻之浑身一凉。
顾谦闻声慢吞吞地转头,就见沈望川不知何时站在了天牢门外,他凌厉的目光瞪向沈千里和自己交握的双手,脸色阴沉无比。
顾谦不知怎么突然有些心虚,就像是被他捉、奸在床一样,赶紧将手从沈千里的手中抽出来,冲他挤出一个笑容:“王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