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中人身体紧绷如钢铁,林建军腾出只手轻抚她背脊,却叫她冷汗直流浸湿单薄吊带。
“说说罢,我要听实话。”他语调里充满漫不经心的戏谑,“若是有半句假话,秋十一和黄承业是何下场,你应当比我更清楚。”
裴静文终于找回声音:“我……是我做错事,不干他们的事。”
“我自有分辨。”抚慰她背脊的大手绕到前面,爱怜抚摸光洁下颌,与他寡淡冰冷的语气天壤之别,“来,慢慢说,不急。”
裴静文目光恍惚地望向雨幕,心口巨石压得她喘不上气,数次张嘴却不知该从哪里说起,厢房陷入长久安静。
林建军也不催,面无表情等着,搭在劲腰上的胳膊沉稳有力,无声诉说今日她逃不过这遭。
沉默良久,裴静文薄唇轻启。
她该怎么说呢?
说她看不出苏勉包藏祸心,被他囚于二进小院亵玩。
还是说她虚与委蛇,和他演着攀龙附凤的戏码时,曾因他为她挡刀、为她求药动摇。
又或是说她费尽心机出逃,却因元谦横插一脚失败,被他绑在船舱里被迫承欢,被他拿陨铁链锁在金玉囚笼,强迫自己沉溺情事,和他做时苦中作乐体会到快感,让这出戏愈发逼真,真到他信她为不存在的孩子,愿意和他好好过日子。
林建军缓缓阖上眼眸,沙哑声线出卖他真实情绪:“他如此作践你,不恨他?”
“时间会抹平伤痕与怨恨。”裴静文低头盯着腰腹上苍劲手指,“那年你去幽州后,听闻高瑕月即将出塞和亲,死缠烂打要王大哥带我去长安。他陪我回崇义坊旧宅,挖空心思只为与我独处,却也算不上有多逾越。”
林建军问:“那就是在涪州?”
“不,涪州他亦不曾越界,涪州之行让我决定不再恨他。”裴静文轻轻地摇了摇头,“是那年路过凤翔府,临行前夜和他对饮几杯果酒,旷了许久经不住他蛊惑,半推半就犯下大错。”
林建军沉闷地大笑,眼睛顷刻布满蛛网般的血丝,音色冷冽质问道:“我亦久旷,也有**,我能忍,为何你不能!”
“对不起,对不起……”裴静文双手捂住脸,悔恨的泪水渗出指缝,铺天盖地的愧疚将她彻底淹没,“我一时糊涂,我意志不坚定,轻易被他勾引,贪那片刻快乐,深深伤害到你,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那样,不该的。”
“我待你不薄。”林建军别开脸望向晃动珠帘,两行热泪默默落下,“这些年我爱你敬你惯你纵你,要说唯一对不起你之处,便是当年阿兄那桩案子连累你受委屈。你就是这样回报我,红杏出墙,琵琶别抱?”
裴静文痛悔道:“我也不知那夜为何会鬼迷心窍,做出伤害你的事,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
“你每一句对不起都像把刀,狠狠插进我心口搅来搅去。”林建军拭去泪翻过她面向自己,攥住皓腕迫她挪开挡脸的手,逼她与他四目相对,只当看不到她眸中躲闪和痛苦,狠下心肠继续质问,“凤翔那次你久旷经不住诱惑,蔚州酒肆又作何解释?”
裴静文闭上眼睛道:“看到他为我发疯为我痴狂,偏执到极致的感情,就像美丽却又有毒的阿芙蓉,麻痹我的神经和大脑。”
“所以是你主动。”林建军读出她的未尽之意,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仰头望着房梁逼退眼泪,凄然而又开怀地大笑不止。
“你别这样,对身体不……”一阵天旋地转话音戛然而止,裴静文被按趴凭几前的矮几上,后颈传来尖锐刺痛。
“嘶——”他像是在撕咬猎物,剧烈疼痛激得她倒吸口凉气,难忍地不停扭动挣扎,却轻而易举被他压制,按得死死的仿佛俎上鱼肉。
就当她以为自己快要痛昏过去,身后人突然回归平静,留着粗硬胡茬的下颌紧贴她脖颈,液体缓慢淌过,温热而又黏稠,似乎带着点若有若无的腥气。
是将她皮肉咬下一块罢?
她麻木地抬起眼皮,庭中的花与树在暴风雨中狂乱摆动,跳着华丽而又盛大的祭舞。
怪得了谁,怪不了任何人,只能怪她自己偏要高空走钢丝。
不知过去多久,应该很久很久,压她身上的重量一点点减轻,直至彻底消失,沉重脚步声渐行渐远。
她手掌撑着桌案起身,瞥见与红漆融为一体的血迹,咒骂着抬起胳膊,小心翼翼抚过被他啃咬的地方,臆想中直接触碰血肉的剧痛并没出现。
她惊骇地扑到花窗前,瓢泼大雨中高大身影蓦地倒下,侍女的惊呼让整个院子变得兵荒马乱。
“阿郎!”
“林三!”
林建军悠悠醒转,刻骨铭心的容颜闯入视线,脑袋偏向床榻里侧,吃力地翻过身背对着她。
“我知道你不想见我,再是不想见我也要吃点东西,不然胃会难受。”裴静文端起食盒里的素粥。
林建军哑声道:“难受也是在下自己的事情,与娘子又有何干系?”
“别说气话。”裴静文单腿搭榻上侧身而坐,伸手扒拉他肩膀,“随便吃点,吃完好吃药,你急火攻心吐血,又淋了雨发高热昏睡一天一夜,现在不是赌气的时候。”
林建军阖上眼眸漠然道:“那也不干娘子的事。”
裴静文耐心哄他:“我心疼你,干不干我的事?”
林建军语气寡淡道:“娘子明知在下心中会难受,仍是选择背叛在下,可见娘子又扯谎。”
“我真知错了。”裴静文放下粥碗俯身贴近,没碰到便被胳膊肘抵开,她锲而不舍再度贴上前,反复三次如愿拥住男人,“不管你肯不肯原谅我,身体总归是自己的,用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很蠢。”
林建军鲤鱼打挺坐起,挪到榻边端起素粥一饮而尽,便又背对人躺下。
“药放在床头的花几上,水也是才烧滚的开水,记得隔一炷香再吃。”裴静文无奈地叹了口气。
脚步声越来越远,林建军转头环视空荡荡寝室,莫名其妙嗤了声,面带笑意从容推倒花几,抓起榻上另一个竹枕朝地上砸,接着反手去拿床头的陶瓷娃娃,从里到外挨个砸得稀巴烂。
裴静文就站廊下,默不作声听着丁零当啷动静,一炷香后回到寝室,倒了碗温水穿过满地狼藉,坐榻沿边垂眸看着假寐的男人。
“吃药罢。”她单手揽抱起他,撬开紧闭的唇将药片塞进去,温水却溢出唇缝打湿单薄寝衣。
她索性自己含了口温水,俯首贴上滚烫唇瓣,舌头向前抵迫他咽下去。
他睁开眼睛不含感情地看她,抬起手背用力擦拭嘴角。
她身体一僵慢慢矮了下去,抱着双膝蜷缩在脚踏上,两人闲逛时买回的陶瓷娃娃四分五裂,亦如他们支离破碎的感情。
昨日因,今日果。
细微哽咽声似蚂蚁钻进心窝,林建军两眼无神盯着床帐顶,他感觉自己的心千疮百孔,被啃得没一块好地。
“出去哭,听着烦。”
话音落下的刹那哽咽声停歇,阴影打在榻上笼罩住他,只一瞬便被明亮天光驱散,他手向后撑缓缓坐起,竹绿衣摆将好消失在门边。
他失力仰躺,疲倦而又迷茫。
这件事瞒得住外人瞒不过亲人。
周素清既震惊又不那么震惊,在苏勉每月修书送往梓州时,直觉告诉她迟早会有这天。
余顶天认为是余芙蓉做坏榜样,逮着余芙蓉臭骂一顿,气得余芙蓉当天傍晚就回军营,不忘带上吵嚷着上阵母女兵的余路平。
余路平,长夜安大名,余芙蓉拜托林建军取的,余生路平,既是祝愿也是许诺。
余路平没大没小惯了,留她在城里绝对要管这事儿,夫妻之间的事还是让他们自己解决罢。
林耀夏知道这事儿后,扭头警告谢元朝管好他祖母和小表姑,敢趁机闹出动静她要她们的命。
林光华和张娆商量,哄着小雁门说要和叔公叔婆住,粉雕玉琢奶娃娃插中间卖乖,免得两人闹到不可挽回境地。
裴静文明白他们的好意,但是大人的事没必要牵扯小孩,便让乳母带着小雁门回去。
坐镇石、沁、汾三州的林望舒,看热闹不嫌事大寄回书信嘲笑。
升任仪州都知兵马使的宋宗霖,也特意修书评价:裴静文行啊裴静文。
远在代州的嵇浪,闻听此事如遭雷劈当场呆住,回神后提笔写劝和信,才起开头便搁下毛笔,决定跟赵应安回晋阳一趟。
“太不够意思,连我都瞒着!”赵应安劈头盖脸控诉她一顿,旋即话锋一转切入正题,“想挽回还是放弃?”
裴静文说道:“我爱他。”
赵应安嫌弃地啧了声:“爱他,还能睡别人,博爱。”
裴静文苦恼道:“别说风凉话,快帮我想办法。”
赵应安正色道:“诚恳道歉,保证以后不会和苏勉有任何来往,过程中你得让渡部分**权,让他重新构建起对你的信任。”
陈嘉颖补充道:“还有就是接受他的负面情绪。”
裴静文迟疑道:“假如他还是不肯原谅我呢?”
“赶紧跑,跑得越远越好。”赵应安表情突然变得无比严肃,“从前他能为你收敛脾气,而今就能因你展现封建权贵恶劣底色。”
她记忆中他绝非善人。
深夜蝉鸣依旧高亢,裴静文翘着二郎腿歪靠凭几,有一搭没一搭摇动大蒲扇,反复回想陈嘉颖最后那句,她是否可以接受心在樊笼。
何谓心在樊笼?被迫丧失自我。
与嵇浪大醉一场,林建军跌跌撞撞回到寝室,踉跄行至桌案前倒水。
脑海中不停回荡嵇浪那句再吵下去苏勉乐见其成,整个人气得发抖拿不稳杯子,哐当跌落在地碎成好几片。
他扶额转身,却见她头都不抬,无名火冒出,拽着她来到桌前。
裴静文被吓一大跳,心里本就有点退堂鼓影子,不由自主后退半步。
林建军眯着眼欺身上前,垂眸打量满脸惊惧的女郎,忽而自嘲地笑笑,唤来侍女为他倒水,饮罢朝盥洗室走,洗去酒气后出来不见女郎身影。
他一间间厢房找过去,终于在离正房最远的小厢房,寻到屈腿蜷缩床榻上的女郎。
他径直走向窗边小榻睡下,这些天两人心照不宣同房不同床。
裴静文心里乱得很,乱中还带着不可抑制的恐慌,是安安和嘉嘉给她提了个醒。
明明在长安就知道她越轨,他却强忍不发与她照常相处,将深沉心思用到她身上,直到忙完才给她迎头痛击。
不,不是因为忙碌,更深的原因可能是他怕打草惊蛇,怕她走投无路选择苏勉,所以要先将她骗回晋阳,骗回他的地盘任他搓圆捏扁。
可转念又想想,他不想她和苏勉在一起是真,但这些天他最多言辞刻薄了点,常做出些赌气幼稚的行为,却也不曾真正伤害她。
应该是她想多了。
“三郎。”
她声儿轻轻的,落在林建军耳中比惊雷还响,他简单地应了声:“嗯。”
裴静文面朝他侧躺,问道:“你会原谅我吗?”
“不会。”
林建军回答地干脆利落,头却偏向她摆出洗耳恭听架势,不想只听到干巴巴的“哦”。
耐着性子等待一炷香,轻浅均匀呼吸钻进耳朵,他盘腿坐起望着床榻,不可思议地重重哼了声,咬紧后槽牙磨了又磨,复又躺回小榻。
他毫无睡意,再度坐起,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既然她这般凉薄,他又何必再待她如从前,这世道本就是男子为尊,他是她夫君,想待她如何就待她如何。
他快步走到床榻边,掀开薄衾。
“疼,出去,快出去……”
裴静文倒抽凉气,眼角渗出泪花,握拳拼命捶打他。
他抽身离去,俯首侍弄,清泉潺潺后又快又重,哪怕她求饶也不停下,压着她一个姿势做到尽兴。
事毕,他披上衣衫出去叫水,喘息未平的裴静文怀揣疑惑目送他。
他们这是和好了,还是没和好?他肯吃她那里,应当是好了罢。
十来息功夫林建军返回厢房,拿薄衾裹住她朝正房行去,揽着她斜倚凭几等热水时,耳鬓厮磨仿佛回到从前。
抱着她跨进水雾氤氲的浴桶,林建军命令她给自己擦洗。
裴静文面露迷茫,心中到底有愧也就顺着他去了,暗暗骂了句有病,装不死他。
片刻后林建军先行离开,走到盥洗室门口略微驻足,转身回望头次自己动手善后的女郎。
他已做出决定,从此以后他会给她荣华富贵,给她锦衣玉食,她也只能得到这些身外之物。
至于其他的,他不会再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