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素清时隔多年重拾厨艺。
林建军慢悠悠穿过垂花门,寻着莲蓬鸡汤飘来的方向走去,身子一歪抱臂斜倚门框,人高马大挡去半数光亮。
“门神似的杵着作甚?”灶台前的周素清挥臂驱赶,“快去摆碗筷,小心没得吃。”
“摆几副?”
“就你、我和老余。”
三菜一汤,除了鸡汤费点功夫,其他都是很普通的家常菜,酒也是市面上常见的新丰酒。
周素清边给林建军斟酒,边笑容满面调侃道:“大王难得赏脸来一趟,今个儿陪我和老余好好喝几杯。”
“周嫂如此说,我怕是要跪下饮尽此杯赔罪。”林建军作势欲起身,余顶天抬手按住他肩膀,笑骂再装腔作势赶紧滚蛋。
酒过三巡,周素清面带醉意,踉跄起身坐到林建军旁边,拉起他手腕带着安抚意味轻拍,语重心长劝慰他。
“当年玉哥突然出事,你又被关在刑部大牢里,外面一应事务都是静娘打点,为玉哥和棠娘尸骨,她豁出性命冒犯皇帝天威。”
“后来她陪着你南征南诏,得知你身陷险境,从成都千里迢迢跑去西北寻你,对你她可以说是不离不弃。”
“静娘是个好姑娘,她就是鬼迷心窍一时糊涂,好好的姑娘都被叫那个叫苏勉的勾坏了,她骨子里仍是好的。”
“犀子,听嫂子一句劝,你和静娘这么多年夫妻感情,犯不上折损在这件事上。明天我做主让她给你赔罪,你宰相肚里能撑船原谅她罢。”
林建军听后沉默良久,好半天才挤出一句话:“周嫂,我早就不计较了。”
“你莫以为我们看不出,貌合神离能叫不计较?”周素清不留情面戳破谎言,“你是不曾亏她穿用,可往日你与她在府中都是手牵着手并肩而行,现今却是你独自大步走前面,她要小跑才能撵得上你。”
林建军辩解道:“我那是心里想着政事没注意,发觉后不也停下来等她?”
“骗得了我们骗不过自己。”周素清捉过他手搁至心口,“究竟是不经意还是刻意,你心里比我们更清楚,当你停下来等静娘那刻起,便注定你会原谅她。”
林建军唇瓣轻启想再争辩,最终还是合上无言以对,他缓缓俯首伏周素清肩上,无声落下两行清泪。
“再深的感情也经不住作耗,既然早晚会原谅,何不越早越好?”感受到肩膀传来湿意,周素清说话声音一顿,“继续这样你和她谁又痛快了,还是非要耗尽十数载情分,落得个劳燕分飞?”
话至此周素清没有再劝,默默揽着他肩膀轻拍哄慰,就像很多年以前,他犯错被他阿兄严厉责罚后,跑来找她寻求安慰那样。
林建军又何尝不知,他对上她只有一败涂地的份。
他是那样爱她,深爱着她,也只爱过她一个,故而愈痛愈恨,痛到不知道该如何说服自己,将她背叛之事尽早翻篇,恨到不知道要怎样做,才能平平稳稳迈过这个坎。
苏勉强迫她,他知道终有一天他会杀他解恨,可她半推半就、她主动为之他该怎样,他又能怎样呢?
他感觉自己置身江上无桨孤舟,只能任由风浪彻底吞没他,深深地无力感令他整个人散发出空洞麻木的疲倦,妄图突然掉落个什么东西,将他重新填得满满当当。
“就要不惑还为情啊爱的哭,传出去也不怕别人笑话你梁王。”周素清肩膀抖了下弹起他,捏着帕子帮他擦去蜿蜒泪痕,收拾残羹冷炙离开,“该说的该劝的我言尽于此,其他的就让老余和你说。”
两人换到院中紫藤架下,傍晚的风还算凉爽舒适,再配上才从冰窖起出的枇杷酒,别提有多惬意悠闲。
余顶天为秋十一和黄承业求情。
秋十一尚可用不知者无罪开脱,黄承业作为知情者隐瞒不报,可谓是罪加一等,不过好在他有个好父亲。
“从前跟着玉哥的没剩几个,除去钟离先生和老七,也就老黄这么多年死心塌地。”
“那年玉哥初任凤翔节度使,碰到个没心肝的以下克上,玉哥饶他他却降而复叛搞偷袭。记得那夜凶险万分,要不是老黄挡下致命一击,玉哥他可能早就……”
“这么多年来他忠心耿耿,膝下唯黄大郎一个孩子,和韩氏当眼珠子宠着惯着,早些放回去让他们一家子团聚罢。”
听说秋十一官复原职,黄承业也从大牢里放回家,裴静文提前下班,头次动用特权遣亲兵在前开路,一路策马回到幕府。
她直奔前院办公处,文书告诉她主上已回内院,急忙跑过一道道宅门,经侍女提示推开书房的门。
她气喘吁吁停在书案前,因奔跑发红的脸颊挂满细汗,她双手捧着胸口再近前两步,眼睛里希冀与胆怯并存。
林建军默不作声研墨,取下笔架上狼毫笔蘸墨刮尖,手臂向前伸递出笔,裴静文这才发现她面前铺着空白竹简。
“和他断干净能做到吗?”林建军抬眸认真注视她。
他曾想这么轻易就原谅她,会不会太纵容太娇惯她,当他看清她额前的细密汗珠,忽然觉得都不重要了。
毫无疑问,哪怕知道她越轨,他仍然深爱她,这些天他再生气,也从没动过和她分开的念头。
承认罢,他就是被吃得死死的,离不开她,那么就向前看。
裴静文拉开圈椅坐下,执着笔眼珠画圆来回转,思索他要她写保证书,还是要她写给苏勉的决绝信。
竹简这玩意儿,古老而又正经。
“千错万错都是他的错。”她拿不定主意迟迟没落笔,对面的男人便说了这样一句话。
她瞬间明白他的意思,洋洋洒洒近百字冷语冰人,调转竹简推他面前,面上严肃心头却是莫名想笑。
苏勉那厮收到这竹简,怕是得高兴地铺枕头旁睡觉,他才不会管上面写的是什么,只要出自她手那就是宝贝。
林建军垂眸扫过黄绿竹简,其上蝇头小楷和他的如出一辙,打眼望去甚是赏心悦目,决绝词句更是字字珠玑。
“静文,我们都向前看罢。”
时隔半月身心好像再度契合,这一夜两人都有些痴狂缠绵,十指相扣陷入薄软被衾,两道气息交织越缠越紧,豆大汗珠沿鬓角暴突青筋,滴在呼吸紧促而绯红的脸颊,融入细密透明珍珠。
生生死死间,天地只余她与他。
翌日看到两人手牵手穿过游廊,所有人不约而同松了口气,幕府上空悬着的乌云终于消失。
吃过两人摆的答谢宴,赵应安和嵇浪放心地返回代州,都忘记乌云离开是要下一场大暴雨的。
这场暴雨延后四日才到,以淹没幕府之势倾盆落下。
艳阳高照,暑热似要把人烤干,午时在食肆吃饭的裴静文,听到来往行商讨论的时事,立即打马返回幕府。
她步履匆匆穿过庭院,径直走向端坐明间的林建军,语速极快质问:“你让张光隐派兵增援高瑕月,你明知道她是乐乐的敌人,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林建军淡淡道:“张光隐非我麾下大将,不受我管辖,他要派兵支援谁与我有何干系?”
裴静文甩甩胳膊道:“林建军你少给我来这套,当初你和乐乐口头约定过,十年内你不会主动攻打布日古德。”
林建军两手一摊道:“整个河东近十万兵马可都好好在兵营里待着,小姐这话讲得好没道理。”
他缓缓起身垂眸道:“哪怕张觉显再不喜魏廷,他终究是魏人是汉人。布日古德是我汉家大敌,他助江阳公主搞死斛律布赫,扶持她做摄政太后,与布日古德分庭抗礼是情理之中的事。”
裴静文怒目而视道:“张光隐听命于谁你心里清楚,他敢出兵支援必然得你默许。”
“没证据叫诽谤。”林建军笑盈盈摸了把她脸蛋,背着手朝寝室走,“看在小姐的份上,布日古德大祭司一定吉人自有天相。”
“你今天吃错……”裴静文怒到极致反而清醒,三步并两步追上去,看清他手里拿着什么东西,最后一个字卡在喉咙不上不下。
右手提镶嵌明珠的陨铁刀,左手拈金镶接断玉的簪子,林建军面无表情掷到她脚边。
一声沉闷一声清脆,裴静文情不自禁打了个哆嗦,脑海中闪过乐乐,忽而又生出些莫名的理直气壮。
“凭什么乱动我东西?”裴静文弯腰欲捡陨铁刀,手将好触碰到刀身,粉底皂靴闯入视线把刀踢远。
林建军拍掌大笑道:“若非今日兴起给你添私房钱,不知我这眼盲心瞎的蠢货,还要被你蒙在鼓里玩弄多久!”
他戟指她咬牙切齿道:“那把刀和他曾经赠你的匕首,同样的陨铁相同的做工。还有那支不伦不类的簪子,我见过它完好无损的模样!”
裴静文直白承认:“刀是五年前送我的生辰礼,簪子是在涪州给我,不过就是两样普通的死物,你又何必生这么大气?”
“普通死物?”林建军气笑,“怕是视若珍宝,舍不得扔罢!”
裴静文解释道:“你知道我不大打开那箱子,前几天确实没想起来。”
林建军冷哼道:“对,小姐忘性向来大得没边,”他阴阳怪气冷笑,“忘记玉佩忘记簪子忘记陨铁刀,怎么偏偏没忘记和他亲嘴,没忘记为他抚箫?”
裴静文蓦地瞪大眼睛,脑袋一团乱麻理都理不清,开始胡说八道:“亲嘴的事我认,你说清楚我什么时候为他抚箫,我连箫都吹不响,最多就是弹琵琶!”
“你他阿爷少给我装傻。”林建军抓起博古架上的瓷瓶,狠狠地砸到地上。
裴静文不甘示弱连砸两个,气稍稍顺了些理智也回来点:“不是说要向前看么,现在重翻旧账是什么意思?”
林建军反问:“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你可以不和他断干净,我却必须遵守不得翻旧账?”
“要翻旧账是罢?”此话无异于火上浇油,裴静文气得抬腿踢翻矮几,鼻腔里挤出轻哼,“来,干脆些,再往前翻翻,翻翻我和他在洛阳。”
林建军怒喝:“别提洛阳!”
“提,为什么不提?”裴静文咧嘴笑满目狰狞道,“不是要翻旧账吗?我和他孽缘始于洛阳,当然得提啊三郎。”
她身体一歪倚靠雕花隔断,交叉抱臂破罐破摔道:“我就纳闷儿,同样是和他做,好歹这两次我是自愿,不比先前被他强迫要好?还是说你自私自利到宁愿我被欺负,也不想见我快乐!”
“裴、静、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