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执意要走?”
“郑贵妃养大你,她才是你母亲,别让她伤心。”
“当年是她派人刺杀我。”
“这……或许是误会罢。”
“不是误会。”
“可她终究养你一场。”
夜深人静,数架朴实无华犊车,自玄武门缓缓驶出大明宫,随后皇宫的钟声再度响起,一下接一下没完没了。
太皇太后许氏,驾崩。
温泉别院迎来不速之客,王会景踩着车凳缓步下马车,视线径直掠过林建军,看向他身后睡眼惺忪的裴静文。
她自然而然伸出右手,明明面上端的是沉稳冷静,声音却是有气无力的,洪流中挣扎令她灵魂苍老疲惫。
“裴女士,方便邀请我泡温泉吗?”
裴静文迟疑片刻握上去,低声吩咐侍女去请陈嘉颖,引着王会景朝室内汤池走去。
裴静文紧挨陈嘉颖坐,对面是换上月白浴袍的王会景。
从前王会景是帝王宠妃,而她只是臣子之妻,两人只在宫宴上见过面,私下里几乎没有任何往来。
唯一牵扯就是彼时还是太子的新帝浐水河畔遇刺,她也算救驾有功,作为生母她赏赐她金银丝绸。
她猜不出王会景突然造访原因,故而不知该说些什么好,水雾氤氲的汤池陷入诡异安静。
王会景轻声细语道:“重新认识一下,我叫王会景,会当凌绝顶的会,景行行止的景,今年五十八岁。”
两人目光落在她微霜的发,状似无意扫过她眼角细纹,什么都没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
“我可不想被当不老精怪。”她含笑取下银白假发片,掬了捧温泉水洗去面颊皱纹,“我最贪生怕死,这些年都在琢磨怎么化得逼真,别忘了颜如玉是我所创。”
经她提醒,裴静文展臂取过铜镜,仔细端详镜中风华正茂的自己,又把镜子偏向陈嘉颖的方向,两张脸同时闯入眼底。
两人年纪也就相差一岁,但是陈嘉颖身体不大好,衰老得比寻常天外来客要快,看起来像长她七八岁左右。
她对外年龄是三十二岁,看起来却像二十岁出头的女郎,倒是陈嘉颖更符合户籍年龄。
“我想我也需要学化妆。”裴静文放下铜镜哀嚎,“痛苦,我连眉毛都化不好。”
“你不是会画设计图吗?”陈嘉颖眉梢微挑语气促狭道,“把脸当成初稿不就行了。”
裴静文唇瓣撅成金鱼嘴,费力开合似游鱼吐泡泡道:“这怎么能一样?”
王会景莞尔道:“套公式不难,不出半个时辰,我保管教会你。”
裴静文眼睛一亮道:“谢谢你。”
“是我该谢你才对,谢你帮我离开黄金打的鸟笼。”王会景头后仰枕着汉白玉铺就而成的光滑池壁,疲累感再次将她吞没,“四十一年恍如噩梦,我以为我将永远困于那场噩梦,直至被高晔赐死带进皇陵。”
裴静文温声道:“都过去了。”
“四十年啊,占人生五分之一,哪里是那么容易就能过去的。”王会景抬起手背遮住眼睛,“你们能想象吗?得知高晔允我在他驾崩后离宫,而非给他殉葬时,我竟然感激地想给他磕头,可是我本身就不该、也不想为他殉葬。”
陈嘉颖诧异道:“我记得魏朝没有妃嫔殉葬的规矩,何况你是新帝生母。”
“我更是异乡人。”王会景直起上身目光沉沉,“许雁时踩着同胞爬上高位,那一家三口手里数十条人命,”她讥讽地扯起嘴角,“不过假如元嘉帝再多活两年,许雁时恐怕也难逃一死,谁让她有个好儿子呢!”
听懂她隐晦的暗示,裴静文和陈嘉颖惊讶对视。
陈嘉颖皱眉道:“几十条人命是什么意思?”
王会景面无表情道:“起初失去利用价值的人下场只有死,到后来他们活着就是错误,许雁时那该死的贱人,还假惺惺为他们画像供奉。”
裴静文眉心拧成一团,仿佛丧失语言表达能力,嘴巴张开很快又闭合。
“天快要亮了。”王会景扭头看了眼灰蒙蒙的天,扶着池壁慢慢挪到台阶前,“其实我该向你们道歉,我一直知道高晔要杀林尔玉,奈何周围都是监视我的宫人,我就像活在真空中,只能眼睁睁看着林尔玉走向死亡。”
“这都是高晔造的孽。”裴静文认为不能要求一个头悬利剑的人,舍弃自己的生命相救,求生是刻在基因里的本能,“你也是受害者。”
换下紧紧贴着身体的浴袍,裴静文端正坐到梳妆台前,认真听王会景讲解扮老要义。
王会景说,她作为养尊处优的贵族,衰老比寻常人慢是正常现象,因此不必太过扮丑扮老,通过明暗线条勾勒岁月痕迹,到合适年龄再戴几片银白假发,差不多能敷衍过去。
而且依她的身份,很少有人敢长时间盯着她看,能盯着她看的人,也不需要过多防备。
裴静文抱起铜镜左看右看,王会景只用寥寥数笔,就让她的年龄添了十几岁,像魏朝三十多岁的女郎,越发沉稳平添几分成熟知性。
王会景说时候不早她该走了,裴静文遂派人去书房知会声,和陈嘉颖陪着她往外走。
“一朝天子一朝臣,与其留在大明宫碍新人的眼,不如急流勇退陪娘子入蜀,义父自尽前亦千叮万嘱,叫我带义母离开长安。”团圆脱下万年不变的内侍宫服,雪青暗花绸半臂套身上,慢摇折扇倒像慵懒俊公子。
林建军点点头道:“离开也好,长安太平不了多久。”
团圆闻言偏头望向窗外,模糊银月逐渐被初升红日吞噬,唇角缓缓上扬释然地笑了笑。
侍从来禀几位女郎已出二门,林建军起身做了个请的手势,团圆落后他半步跨出书房。
转角拐出三道颀长身影,林建军以为自己双眼昏花,指骨轻揉眼睛再定睛一看,裴静文已背着手站他身前,脑袋向上歪笑嘻嘻得意显摆,一举一动仍是少年灵巧意气。
“王会景帮我化的,厉不厉害?”
唇瓣开开合合,林建军却仿佛耳聋听不到声音,与行为不相符的容颜,令他生出不可抑制的遗憾。
他的生命短暂如流星,任凭他如何修身养性,也无缘陪伴她到皓首苍颜。
“傻了?”裴静文轻敲他额头,绕过他走下屋檐穿过庭院,笑盈盈同两人说话,“他肯定被我成熟魅力折服。”
陈嘉颖无语地翻了个白眼,王会景抿唇摇头失笑。
犊车缓慢地碾过官道,清幽雅致的温泉别院越来越远,王会景放下晃动的车帘,挑起脚边被五花大绑女郎的脸。
“想回家对吗?那就活下去,活着给我慢慢赎罪,许雁时。”
她也会用尽全身力气活下去,活到回家的那天,活到塑出新的自我。
尽管这是个痛苦漫长的过程,可她的人生才刚刚开始,没有理由现在就说放弃。
明媚阳光穿透云层照亮大地,今日天气晴朗空气新鲜,一切正当时。
太皇太后丧仪不亚于天子驾崩,满城缟素时间延长二十七日。
诸镇节度使已在长安停留太久,藩镇公务堆积如山等着处理,三日后节度使陆续离京。
十里长亭,人来人往。
“晏复那小子明年结束驻防,”王钺拍着林建军胳膊嘱咐道,“你比我离得近,有空帮我照拂一二,别叫他卷进那群天潢贵胄内斗。”
林建军抱拳道:“王兄放心。”
“行,哥走了,告辞。”王钺左脚放进马镫,眼轱辘一转倒着走回林建军身旁,凑到他耳朵边低声说了几句。
林建军笑捶他胸口道:“等你先从西川节度使晋升剑南节度使,再来同我说这事儿。”
王钺吹胡子瞪他一眼,飞身上马迎风一抖缰绳,留他立原地吃满嘴灰。
希夷真人卜算吉期近在眼前,林建军亦不想久留长安,离开前一天他去城南杜宅,询问韦娘子是否考虑清楚。
仓廪实而知礼节,长安世家不复往昔强盛富裕,曾经庇护子孙的宗族,而今成为竭泽而渔的吸血虫。
杜母逃难时病亡,杜敛也战死潼关城外,杜父痛失妻儿神志变得不清,韦娘子带着尚未成人的儿子,难以应付活下来的杜氏族人。
苏勉也向她伸以援手,韦娘子再三思虑选择去晋阳城。
林建军遂安排部分亲兵,护送杜父、韦娘子母子和萧渊、黄承业等人,先行返回晋阳城,又给韦娘子一封亲笔手书,让她至晋阳城后交给周素清。
他和裴静文、林耀夏赶往醴泉县,一路上严防死守,苏勉愣是没找到和裴静文道别的机会,只得气恼地返回凤翔。
林尔玉和秋棠依迁出皇陵那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林耀夏小心翼翼捧起柏木棺中装有父母骨殖的墨玉盒,放至楠木棺中。
“阿耶阿娘,咱们回家咯!”
行至蒲津渡换水路北上,于水驿用餐时偶遇苦行僧乞食,林建军默默注视良久,命人给他们端去碟馒头。
苦行僧每人只取一个。
瘦弱身影渐行渐远,林建军忽而派人拦下他们,请他们为兄嫂超度。
“在下兄长姓林氏,诲尔玉,生于公元2669年,也就是星历120年6月13日上午九点27分45秒,长嫂姓秋氏,诲棠依,因自小被卖出生年月不详,大概生于元嘉十八年,以遇见兄长那日,即二月初七为生辰。”
苦行僧没问公元、星历之意,他们面容平静、目光慈悲,吟诵着佛法,为惨烈而去的亡灵超度。
两岸连绵起伏青山向后拍去,林建军负手立于船头,河风吹起素青广袖猎猎作响,林耀夏安静地立在他身旁,与他并肩看山川河流。
抵达晋阳已是四月中旬,林尔玉遗言不入他乡之土,林建军便在家中起了座祠,用以供奉兄嫂骨殖。
一应事毕五月悄然来临,晋阳城连日阴沉闷热,城中支起数个摊子熬煮绿豆汤,任由民众取食消暑。
大雨落下来那日,闷了好几天的晋阳城清爽凉快,林建军也处理好堆积的公务,比往日早到家半个时辰。
裴静文比他晚归一炷香,走进房间便见林建军斜倚凭几,单手撑着脑袋临风窗下听雨。
林建军看到她,张开双臂道:“过来,老公抱抱。”
裴静文嗤了声,忽略他的话走进旁边盥洗室,洗去黏腻换上吊带短裤,方才单腿屈起拿他当椅子。
林建军胳膊缠上劲瘦身体,语气似玩笑般漫不经心道:“同老公讲讲你和他。”
裴静文心头猛地一跳,正欲像从前虚张声势糊弄过去,耳畔不停传来的灼热气息将她湮灭,身体一点点变得僵硬。
“同老公说说,说说你和他在洛阳,在长安,在涪州,在凤翔,在蔚州……”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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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1章 第 28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