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她,是要求她。
谢元朝慢吞吞转身,漂亮桃花眼中不见半点神采:“招惹你是我不对,求小娘子往后离我远些罢。”
林耀夏踱步至他身前一尺停下,仔细打量额中干涸血痂,心头烦躁眉心微蹙,缓缓抬起胳膊向他伸去。
谢元朝后退两步避开指甲修剪得整齐圆滑的手指,林耀夏眉眼微沉,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攥住细腕,反手一扭把人揿廊柱上。
她膝盖抵住少年的膝弯,横在少年身前左臂向上挪,虎口钳着线条干净的下颌,强硬掰过淌满蜿蜒血迹的脸。
“请神容易送神难。”林耀夏盯着他眼睛暗含警告,腾出右手如愿触摸碍眼伤口,唇角满意地上扬,语调轻佻带着勾人的狎昵,“怎会这般可怜?”
谢元朝冷笑反问:“这不正是你想看到的结果?”
“原来小郎君这样揣测我,”林耀夏状似失望地松开他,退后两步拉开和他的距离,“可真是叫我伤心。”
谢元朝平静地注视她,道:“你何必装模作样?”
林耀夏莞尔一笑,撩起袍摆坐至被雨水打湿廊椅,两腿岔开大马金刀,是穿戴盔甲后最舒服的坐姿。
“从生来下就养尊处优,哪还舍得放下身段摸爬滚打?单是心比天高也就罢了,偏生人心不足蛇吞象。”图穷匕见林耀夏刻薄讥笑,“你也就这张脸值得我费心。”
掏出鹅蛋大小螺钿匣子扬手丢进谢元朝怀中,她语气稍缓道:“底下人特地进献的祛疤药膏,我懒得用这些,不知效果如何。”
谢元朝敏锐道:“你受伤了?”
林耀夏理所当然道:“战场上你死我活刀剑无眼,我会受伤很奇怪?”说着面带不善眼风似刀剐他,“你以为我只担小将军虚名,龟缩军中从不陷阵杀敌?”
谢元朝轻叹道:“他竟舍得。”
林耀夏凤眸半眯,嘲讽道:“从小我便知要得到必有付出,爷娘和三叔也是这样教我,不似你一家子白日做梦,妄想天掉馅饼坐享其成。”
话难听却是实话,谢元朝自己都不好意思生气,话锋一转问道:“伤在何处?”
林耀夏轻点左肩,道:“这儿,破甲锥刺的。”
谢元朝又问:“恢复如何?”
林耀夏泰然道:“肉已长全。”
那就是伤疤未消,谢元朝略微思索递回药膏:“这药你留着用罢。”
“夏虫不可语冰,”林耀夏嫌弃地上下打量他,“白长一张伶俐脸。”
体格健壮的少年慢悠悠起身,肤色黑而均匀,眉眼张扬,唯我独尊睥睨万物,她眼神轻蔑拍拍身前人肩膀,头也不回地走远。
谢元朝侧眸,湿透的雪青锦衣印出五根指痕,很快消散于无形。
他紧握螺钿匣子,抬起头,那团朱红穿过月洞门,身影隐入闷热炎夏。
“阿兄。”谢妙寻来时,便见兄长怔怔地盯着月洞门,五指张开在他眼前轻晃,待人回神取出手帕递给他。
接过手帕,顺手递出药膏,谢元朝与她并肩穿过抄手游廊。
一路上谢妙欲言又止,回到偏僻小院才敢开口:“他怎会这般狠心?”
“祸从口出,别说了。”
谢大郎在廊下为陶夫人煎药,其妻田娘子坐他身旁做针线活,听见少年声音双双抬头,眼神充满惊惧恐慌。
不是为他的伤,而是为他这个人。
谢元朝疲累地阖上眼眸,扯起嘴角拐进东厢房,对镜洗去蛛网般的血迹,推开紧闭的窗仰望阴沉天空。
他低下头时,视线与西厢房廊下听雨的小表姑,有那么一瞬交错。
陶华走向他,问道:“表兄他同你说了什么?”
身前人肌肤白皙细腻如羊脂玉,脑海中闪过她借祖母之名,奢侈到以牛乳浴洗丝绸裹身,谢元朝脸上倏然浮现一丝厌恶。
便是真正金尊玉贵的林耀夏,也没如此铺张靡费暴殄天物,昔日素衣出尘小表姑,受祖母天花乱坠游说心动,满脑子都是爬上那人床榻,做宠妾平妻享受荣华富贵。
不过他也不遑多让,一丘之貉。
“想知道自己去问他。”谢元朝面无表情关紧花窗。
不消片刻谢妙走进来,坐至兄长对面矮椅,托腮道:“表姑正同祖母告你状。”
“随她告去。”谢元朝拇指摩挲着螺钿匣子,“以后少和小表姑来往。”
谢妙不解道:“为何?”
谢元朝严肃道:“从钟离桓恭请裴夫人权摄大事,便该看明白她在那位心中地位,表姑所求完全是自寻死路。”
谢妙自小养在深闺,虽粗通文墨却比不得兄长,眨眨眼睛困惑道:“表姑说男子向来喜新厌旧,我看世情文章也是这样写,何况他又位高权重,怎会只守着那位裴夫人?”
“来日太远不好说,现下表姑就是在飞蛾扑火。”谢元朝庆幸吐气,“还好祖母只惦记表姑做儿媳,你也算逃过一劫。”
谢妙不在意道:“阿兄是指那位林小郎君?他品貌双全好是好,可惜去岁便迎娶张氏为妻,祖母绝不乐意孙辈再被压一头。”
北上时吃过的苦随着时间流逝,被遗忘在太平富贵的狭小院落,未曾真正踏入水深火热世道的闺阁娇娥恢复往昔烂漫。
谢元朝凝视着妹妹,忽然觉得像她这样也挺好,识字明理不至于愚昧,又没才高八斗到心比天高。
知足常乐,大抵如此。
中雨下了两日,天空放晴,呼延敬踏上南下之路,陈嘉颖想去送裴允最后一程,裴静文出城送她。
“别犯傻送他进雁门关,”裴静文拉着她的手温声细语,“我在云州等你回来。”
陈嘉颖双目无神,轻轻点头。
人死债消恩怨两清,抛开偏见裴静文痛快承认,裴允竟是陈嘉颖来到魏朝以后对她最好的人。
这些年陈嘉颖吊着一口气活,裴允去后那口气突然散了,整个人看起来无精打采。
赵应安说她恐怕早就重度抑郁,裴静文也这样觉得,示意侍女先扶陈嘉颖上牛车,转身再三叮嘱医女,务必密切关注她的一举一动。
浩浩荡荡队伍渐行渐远,亲兵陪同裴静文打马回慕府,苏乐还在做梦,双臂打开半条腿悬空睡没睡相,昨晚上差点把她挤下床。
回笼觉暂时睡不着,裴静文恶劣地拍醒苏乐。
听好朋友语气急切,苏乐以为有什么了不得大事,强忍睡意坐起来,对上裴静文无辜眨动的眼睛,起床气瞬间爆发,握住手腕将人拉到榻上胡乱扭打。
“坏透了!”苏乐顶着鸡窝头,没好气地轻踢歪靠床头的女郎,“你晚上睡觉最好别闭眼。”
裴静文开怀大笑,眼疾手快接住飞向脑门的软枕,讨嫌地冲她扮鬼脸。
这是赤*裸*裸挑衅!
两人登时又扭打成一团,一炷香后气喘吁吁并排倒下。
苏乐红唇轻启正要说话,耳畔传来轻浅均匀呼吸声。
她震撼地支起胳膊肘,目瞪口呆盯着秒睡的女郎,合着拿她酝酿睡意,毫不犹豫用力捏住她口鼻。
裴静文被憋醒,气鼓鼓瞪她,苏乐也抻脖子瞪她。
两人背对背靠着,警觉地防备对方突然搞偷袭,昨夜凌晨三四点才睡,不一会儿都昏昏沉沉睡去。
与钟离桓和嵇浪等官员商议完将要推行的新政令,林建军抬头看向庭院中日晷,日影投向申时二刻。
唤来内院侍女询问爱人动向。
回笼觉睡起来缠缠绵绵,从早上到现在只吃了碗馄饨。
林建军不由皱起眉头,吩咐侍女快去叫她们起床,又命侍女先去小厨房,带两碗好克化的粥给她们垫肚子。
苏娘子才来几天,她就养成昼伏夜出的坏毛病,再待上十天半个月,等他搬回去可怎么受得住。
要是布日古德出事,苏娘子早些回草原去就好。
六日后,斛律敖敦亲临云州。
“他爷爷他姥姥他全家!”苏乐听到消息拍桌怒喝,“斛律布赫那条好色死泰迪果然跟高瑕月有一腿,趁我们南下他竟敢反,杂种!”
二十四天前斛律敖敦堂兄,即布日古德丞相斛律布赫,以“布日古德归布日古德人”为名,纠集不满汉化的旧贵族,与如愿自请别居封地的高瑕月,于深夜合作屠戮王庭。
他另起炉灶自立为汗,封高瑕月为大可敦,那个叫额日敦巴日的婴儿,生父也从斛律敖敦,变成“新任大汗”斛律布赫。
裴静文为她顺气,后怕道:“还好你随军南下。”
“那狗杂种不敢杀神使。”苏乐阖上眼眸抑制戾气,“明天我就要回去,也不知咱俩下次见面是多久。”
裴静文拥抱她道:“有我呢,说不定咱俩除夕就能再见,到时候你快忙完就提前写信,我先去振武军城等你。”
“也对,爱你宝贝。”
朝阳缓缓升起投射耀眼光芒,喝住还要往前送的女郎,苏乐挥甩马鞭疾驰而去。
将出云州地界,荒原无垠。
远远瞥见翘着二郎腿,坐遮阳棚下吃酥山的林建军,他对面摆着把空交椅,为谁准备显而易见。
待苏乐坐下,林建军挥退亲兵,苏乐便让斛律敖敦和近卫也退开,五十步内只余他二人。
苏乐气定神闲道:“要帮高瑕月截杀我和敖敦?”
林建军微笑道:“今日拦路,是想同娜木罕大祭司谈一笔买卖。”
公事公办的称谓和语气,苏乐稀奇地斜睨他:“说来听听。”
林建军肃然道:“十年内草原若不犯我疆域,我便不挥师北上,换火药推迟三年问世草原。”
苏乐勾唇道:“乖乖乐意给我,轮不到你指手画脚,”她顿了顿,“昨晚到今晨她一直和我在一起,你怎么知道她给我火药配方?”
她眉眼犀利沉下,道:“你监视她!”
“不必监视,她一定会给你。”林建军目光平静,“我不想看她被世人戳脊梁骨,我相信你也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