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步声由远及近钻进耳朵,玄黑长靴撞进低垂眼眸,单膝跪地的秋十一略微抬眼,绣金蟠螭盘绕于朱红袍摆,亦如蛰伏等待时机的主人。
按理说他本不用跪等,来之前老四含糊其辞提醒他,三郎压着火气,劝他谨慎为上。
“十一,你跟了我多少年?”
毫无情绪起伏的话自头顶传来,秋十一心头一紧,抱拳道:“末将十四岁起便跟随节帅,满打满算二十五年。”
林建军双手负于身后,朱红广袖自然垂落堆叠似波纹。
他居高临下睥睨脚边人,又道:“你跟了她多少年?”
这个“她”,两人心知肚明。
秋十一静默半晌,回答道:“十九年前属下曾起过重誓,此生唯认二郎为主绝无二心。”
林建军审视他:“是吗?”
短短两字蕴含的冷意叫他仿佛置身冰天雪地中,秋十一蓦地抬头,对上深不见底的冷冽黑眸,心一点点沉下去。
他已猜出所为何事。
他换成双膝跪地的姿势,缓缓躬身拜伏手掌撑地道:“有愧二郎信任,属下罪该万死。”
“那块玉佩出自谁手,带她回长安旧宅的人到底是谁,涪州之行乃至客居梓州时,其间你隐瞒了什么?”林建军踱步至最近的圈椅,两腿岔开大马金刀坐下。
指骨慢条斯理敲击扶手,带来的无形压力挤走周遭空气,秋十一感觉自己快喘不上气,涔涔冷汗浸湿衣襟。
林建军并未催促,只睨着他。
良久,秋十一嗓音沙哑道:“属下敢以项上人头担保,夫人绝未做过对不起二郎之事。”
林建军冷声道:“一五一十说。”
又是半晌的沉默,不止从何处涌出一腔孤勇,秋十一直起上身,望向林建军的目光暗含指责。
“夫人不是天牢里的犯人,属下亦非监视囚犯的眼睛,夫人待二郎之心天地可鉴,二郎不应怀疑夫人。”
“好,好好!”林建军气极,拂袖扫落案几上的冰裂纹茶盏,沉沉地盯着他一字一顿道,“二十五年亦主亦友之情,你心里我竟这般不堪。”
茶盏在膝边炸开,温茶水渗透轻薄绸裤时已经变冷,紧贴肌肤的湿意湮灭飘摇火焰,眼前闪过旧日策马同游的光景。
秋十一碾过碎瓷膝行靠去,仰头望着誓死效忠的主上,悔道:“方才是我失言,可是二郎……”他似哽咽地停顿片刻,“夫人人品贵重赤诚善良,二郎实在不该疑心夫人。”
地毯上的血迹触目惊心,林建军语气稍缓道:“你应当知晓苏勉那贼子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性子,我怕他狗急跳墙仗势威胁,她向来心软恐受拿捏,被欺负自己闷在心头不肯说。”
秋十一忙道:“不管在长安还是被骗去涪州,苏勉做小伏低极尽讨好,未敢以权势欺压夫人。要说威胁,大抵是送出玉佩后不许夫人丢弃,旁的再未有过。”
“那便好——”林建军唇角上扬如冰雪消融,声音越发柔和,“下去好好养伤,别叫她瞧见担心。”
“喏。”秋十一艰难起身,一瘸一拐离开寒气萦绕的隔间,房门大开很快又紧闭。
林建军端坐原位不动,他明明面带春风般微笑,眼神却比冰鉴里冒着冷气的冰块要冷上千倍万倍。
做小伏低,极尽讨好……品行低劣卑鄙无耻的下贱胚子,知道她吃软不吃硬改换策略,可恨至极的孽畜!
磅礴怒意驱使,他青筋暴起握紧拳头猛砸案几,摞着茶点的瓷碟碎裂,锋利瓷片扎进手背登时血流如注。
他感觉不到一丝疼痛,心中反而涌起莫名恐慌,任由鲜血淌过骨节分明的手指,滴答滴答往下落拖出血迹,跌跌撞撞回到内院书房。
书房动静太大,好像还有侍女高呼快去请府医,苏乐眉梢微挑挥挥手,裴静文提裙奔向前面书房,还在门口便听见侍女请他上药的哀求。
“怎么会受伤?”拉起林建军搭凭几上的左手,裴静文眉心紧蹙,招手示意手托热水盆和医药箱的侍女近前来。
她浸湿帕子,小心翼翼为死气沉沉斜靠凭几的男人擦去蜿蜒血水,再仔细挑出扎进血肉的碎瓷,然后均匀洒上金疮药,扯过纱布轻手轻脚包扎好伤口。
侍女收拾残局,如释重负退下。
“为什么不许她们给你上药?”裴静文掐着轮廓清晰下颌线,迫使他对上自己眼睛,“你自己弄伤的是不是,莫名其妙发什么神经病,知不知道我会心疼,我看你是过两天好日子就……”
痴痴凝视近在咫尺充满焦急、担忧以及愤怒的眼眸,还有那张喋喋不休的嘴,林建军伸出完好无损的右手,掌着后脑将她头往下压。
裴静文瞪大眼睛,握拳捶打急切攻城掠地的男人,手腕反被握住,不敢用力挣扎恐加深他的伤,天旋地转后便被压至身下。
“你别发神经病……”身上人瞬间扯松广袖交领长衫,裴静文手肘支起,妄图抵开俯贴下来的滚烫身躯。
下一瞬,两只手被合握过头顶,纱布大体细腻,却仍有些微粗糙颗粒,刮过不着寸缕的肌肤,难耐的痒中带着些微刺痛。
“你是我的,是我的,不许离开我听没听见!”他又凶又急又重,撞得她根本说不出回应的话,听他梦魇般来回反复地说。
漫长的放纵结束,裴静文失神地躺在坚硬臂弯,红唇轻启欲说还休,林建军低下头爱怜地浅啄,没来由的恐慌被踏实填满。
他呢喃:“别离开我。”
裴静文闭上眼睛,赌气道:“明天我就跟乐乐走。”
林建军吻过迷离恍惚的眼,语气极是笃定地说:“你不会。”
裴静文坚持道:“我会。”
林建军便道:“那你先杀了我。”
裴静文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有气无力给他一拳,道:“知道我不会去布日古德,你今天乱发癫疯作甚?乐乐第一天来你就这样小气,快点叫水给我洗干净,我还有好多话要乐乐说。”
“确定要去寻她?”林建军展臂勾过牡丹铜镜,照出女郎锁骨处绯色痕迹,指尖似羽毛拂过激得她轻颤。
力气稍稍恢复,裴静文拍开他不安分的手,撑着斜倒凭几慢慢坐起,用力捏他脸颊恶狠狠道:“再敢乱吃乐乐的醋,你半年,不,三个月,不对,不能用别人的错误来惩罚自己……总之你十天半个月别想回房睡觉!”
林建军忍俊不禁,攥住起身要走的女郎手腕,将人再度拉进怀中。
他破罐子破摔道:“反正这十天半个月你不会陪我,不如一次结清。”
有今天没明天的结果就是一觉睡到下午才醒,裴静文收拾妥帖寻苏乐,才到门口便听见一声声冷笑,说半天好话才把人哄好。
指尖轻戳擦抹香粉的脖颈,苏乐撇撇嘴无语道:“醋劲儿这么大,没有半点大房气度,善妒的男人不能要。”
“快闭嘴吧你!”
“有点出息行不行。”
“你最有出息,你有出息怎么还把那个小祭司养在章灵那儿,有本事带回王庭。”
“裴静文我掐死你!”
苏乐来到云州第四天,远在蔚州的陶夫人一家也在亲兵严密护送下抵达云州城外。
一行人将要入城时,晴空万里的天忽然阴云密布,很快下起瓢泼大雨,不啻于谢老翁潦草葬于蔚州城外那日的暴雨。
所有人都认为他死于儿孙对权力富贵的渴望与谄媚,只有林建军清楚他死亡真相。
弑父的名声到底不好听,伺候陶夫人一家的侍从,是他精心挑选出来,自然会在合适时机替他分忧。
养他这么多年,也算还他哆嗦那么一下的孽债。
静如止水的目光,压得浑身湿透似落汤鸡的谢元朝几乎难挺直脊背,他连看一眼书案后的人都不敢,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为何要让我背负恶名?”
林建军淡淡道:“磕破头求见只为说些蠢话,倒不如求些实在的。”
谢元朝跌跪于地,迷茫道:“祖父之过与我何干,为何我要因他罪孽沦为旁人口中不孝不悌的畜生?阿父与你一母同胞,我是你未出二服的亲侄儿,为何要这样待我?”
林建军语气寡淡道:“要怪就怪你觊觎不该觊觎的,”凌空指他眉心尽是警告之意,“你若安分守己,我保你与你妹妹一世荣华。”
“什么叫觊觎?”谢元朝目光痴痴似哭非哭,“文武师傅是你替我请,教我文韬武略舞乐风雅,明明你曾对我寄予厚望。”
林建军纠正他的错误:“你阿父木讷寡言性情已定,这才转而培养你,望你将来自食其力顶起门户,了却你祖母心事。”
可惜他会错意,妄图同扁担花和决云儿比肩。
既窥见他狼子野心,留其性命已是他心慈手软,若不出狠手断他脊骨,难保他残存非分之想。
“河东节度使遣使至,”秋四大步流星走进书房,“现于驿站等候节帅传唤。”
林建军挥挥手,谢元朝拖着沉重身体缓步离开,实在是太过狼狈,秋四投去好奇目光。
“可怜他?”林建军问。
秋四摇头轻叹:“人各有命,”他正色道,“使者说那些裴氏亲兵三服内的亲眷皆已至雁门关,裴允尸身进关之日,便是他们出关之时。”
“使者我就不见了,派呼延敬去雁门关接人。”林建军轻描淡写道,“请钟离先生和青苍来。”
“喏。”
雨势渐渐转小,断线珍珠似的雨滴沿滴水瓦片,一颗接一颗往下落,渗入青石砖地很快消失不见。
林耀夏抱臂斜倚廊柱,漫不经心打量目不斜视从她面前经过的少年,双眸灰暗好似受到重创,不复往昔透着精明算计。
好好一张妖颜若玉的俏脸,偏生被他不知珍惜毁了,好好用药应当能养回来罢。
要是养不回来涂脂抹粉遮住,不仔细瞧应该也能如初。
“谢元朝。”
仿佛没听到少年喊他名字,谢元朝径直往前走没回头,林耀夏玩味地勾起唇角,眸中浮现对可心猎物势在必得的精光。
她漫不经心道:“谢小郎君,求三叔不如求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