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来宣旨的仍是团圆。
“没想到未满两年再见,无伤已是坐镇一方封疆大吏。”他眉眼带笑递出绢黄纸册书,一面伸手扶起林建军。
两人并肩往避暑厢房行去。
高大树木环绕四周遮挡阳光,冰鉴中冒出丝丝缕缕寒气,冰凉彻骨的蜜酥山在嘴里化开,凉爽取代难熬暑热。
团圆慢声问道:“无伤还是不肯接那道圣旨?”
林建军不答反问:“长安可好?”
“长安吗?”团圆放下羹匙,端起冰冻过的梅子酒仰脖饮尽,扯起的嘴角透着苦涩,“前两年还有活人气,这两年感觉都像过今天没明天,人人极尽奢靡放诞享乐,白面乌唇簪金戴玉似妖似鬼,哪还有昔日煌煌帝都之威。”
长安曾是无数魏人魂牵梦萦的精神图腾与支柱,哪怕如今深恨魏廷,听到长安的现状,林建军心中还是不可抑制地浮起悲伤与怅然。
他垂下眼眸盯着杯中倒影,静默良久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秦扬造反迟迟未平,淮南节度使又截断上供赋税……”说到这儿团圆狠啐一声,“他娘的杂胡就是杂胡,李怀义那狗娘养的畜生,圣人调他安定江南乱局,他竟敢截断赋税中饱私囊。”
李怀义即李敬贞之父。
林建军遂问道:“李敬贞呢?”
团圆惋惜轻叹道:“关明镜监私狱不见天日养着,不能杀也不想放,就这样和李怀义两厢僵持。”
桃蜜酥山不知不觉间化成甜水,壶中梅子酒也已饮尽,团圆踏着落日余晖离开幕府,独留林建军支颐于膝,临风窗下回忆团圆方才所言。
自去岁中旬起,天子心灰意冷,不复从前勤政爱民励精图治,反倒沉迷修道追寻长生,朝政要务分与太子高琦、华阴公主及政事堂的宰相,渤海郡公高显忠掌朱批。
高显忠绝对忠心于天启帝,这也就意味着天子并非他所表现出来的怠忽荒政,寻仙问道不过是掩盖他无力扭转天下大势的障眼法。
韶华易逝,天子到底老了。
半掩的房门发出“吱呀”一声,唤醒沉思的林建军,他扭头看向臂弯夹抱寒瓜的女郎。
裴静文轻踢面前男人,林建军自觉让出大半位置,抬臂接住递来的寒瓜。
“乐乐要来云州找我,”裴静文挨着林建军坐下,“附近哪里凉快好玩?”
“要凉快只有进山。”林建军舀起鲜红瓜瓤喂她,“苏娘子几时到?”
裴静文道:“还有十几天。”
林建军便道:“那不急,过些时日派人围山也不迟。”
裴静文连连摇头道:“好多老百姓靠山吃山,把山围住他们吃什么?就是一次很普通的闺蜜聚会,你不要搞那么大阵仗。”
她凑近他戏谑地笑:“还是说你怕我跟她跑了?”
林建军轻敲她额头无奈道:“战事初止局势未定,恐有心人趁机下手以你为质,万事需得小心为上。”
“还不如以前自由自在,”裴静文苦恼地唉声叹气,“我去振武军城找乐乐算了,正好到草原跑跑马。”
林建军放下羹匙,面无表情看她。
裴静文轻啧道:“什么意思?快点喂我,等会儿常温不好吃,”如愿吃到冰镇过的瓜肉,她满意地点了点头,展臂揽过宽肩将男人按怀里,“你能成为大同军节度使,其中有我一份功劳,给我放十天半个月假怎么了?”
林建军不悦道:“一去一回得耽搁多少时间,难道卿卿不想多陪陪我?”
裴静文拍拍他臂膀,气沉丹田大义凛然用他的话堵回去。
“战事初止局势未定,你现在主要任务是安抚民心,牢牢抓住节镇军政财大权,切勿沉溺儿女私情!”
林建军直起身盯着裴静文怪笑,看得她心里莫名地发毛,果然下一刻恶魔低语穿透耳膜。
“玉佩呢?”他摊开掌心。
“但是话又说回来,”裴静文从善如流改口,“儿女情长乃正常心理需求,我也不想离开你那么长时间。”
林建军冷笑道:“出征前我便猜到你不想给我那玉佩,”他抱臂睨她,喜怒难辨的语气好似在审犯人,“你自己说还是等我去查。”
“其实那玉佩是苏乐……”不敢直说苏勉大名,裴静文折中取他的字,还是被男人眼中寒气震慑,话到嘴边生生拐了个弯,“是苏乐乐给我的。”
“看着我的眼睛。”哪能听不出她生硬转折,林建军伸手钳住她下颌,迫使她不得不直面他,“是苏乐乐还是苏乐天,你看着我的眼睛重新说,别告诉我苏娘子同你磨镜。”
“怎么可能!”裴静文惊恐万分连连摆手道,“是别人托乐乐给我,前年在布日古德王庭的时候。”
“真不是苏乐天?”林建军拇指摩挲细腻脸颊,力道一下比一下重。
裴静文皱眉道:“我有病才会留着他的东西。”
林建军提醒她:“灰鼠裘。”
“裘衣实用穿着穿着忘了嘛!”裴静文吃痛拍开他手,“玉佩大概是王庭侍女替我收拾行李时放进去的,那天整理私房钱箱偶然看到,正打算摔碎你就进来。”
林建军审视着她道:“那日为何不实话实说?”
“有种做坏事被抓包的心虚。”眼看他脸色深沉似墨,裴静文三指指天掷地有声道,“不过我敢对天发誓,我确实忘记这块玉佩存在,有一字假话就让我回不了家,永远见不到妈妈。”
于她而言,这是最毒誓言。
林建军薄唇轻启,原想挑破毒誓的避重就轻,话到嘴边终是吞回腹中,别开脸眺望逐渐灰沉天空。
就算是苏勉送的也没关系,毕竟她早已忘记玉佩的存在,那便不是特意珍藏。
他轻声问:“谁送的?”
“好像是神帐祭司。”裴静文迷茫地思索片刻,“我真记不清楚,要是记得我早把玉佩拿去丢了,哪里还会被你碰到?”
她展开双臂搭凭几上,身体倏然放松向后靠,不复方才的急张拘诸。
“大概经过就是这样,如果你不信就派人去查,或者过几天问乐乐。”她竭力忽视面前那道幽暗目光,装作无奈地摇头,“过于优秀也是一种烦……”
话未说完,她眼前一黑,被扯入滚烫怀抱,紧贴肌肉贲张胸膛的右耳,听见密如鼓点的强劲心跳。
“不会派人去查,我信你。”他下颌抵着她头顶,声音低沉沙哑,像是说给她听又像自言自语,“是谁送的都不要紧,你视之为敝屣就足够。”
明白他已猜出玉佩出自谁手,裴静文沉默良久,低声道:“对不起,我不该忘记。”
林建军俯首贴着她额头,近在咫尺的眼眸悔恨交加,他缓缓抬高头吻过卷翘睫毛,声音比羽毛还轻。
“不怪你,是神帐祭司的错。”
云寰应朔四州,早年间归大同道都团练使管辖,河朔三镇齐叛后,时任团练使投降河朔逆贼,天子下旨撤大同军军号,并入河东道由河东节度使统领。
如今大同军复立,四州加蔚州划归林建军管辖,为收拢各州权力,原有人事部署便不能再用。
云州刺史江元鸿调任蔚州,郭守节升任朔州刺史,原朔州刺史接任应州刺史。
出乎意料的是地处应朔之间,东可进应州西可扼朔州的寰州,其刺史一职由林望舒担任。
本朝不是没有参政女官,但官职品级多假托内命妇之爵,且大多都在中枢朝廷。
林望舒直接出任地方刺史,乃魏朝开国以来乃至从古至今头一例,节镇内部为此争执不休,魏廷那边也吵个没完。
林望舒此番军功卓著,不仅是林建军力排众议扶她出任寰州刺史的有力支撑,也成华阴公主打压异己的利刃。
策马官道的林望舒渐行渐远,提心吊胆多日的裴静文,缓缓吐出积郁多日的不安。
望舒说,她没告诉他。
望舒说,她彻底失去坦白机会,一个谎言要用另一个谎言去圆,谎言总有被戳破那天。
望舒说,她在自掘坟墓。
或许是的,但请原谅她贪恋他的爱意与温柔,将来的事将来再说罢,届时什么苦果她都愿意承担。
在黄承业和亲兵护卫下回到幕府,裴静文跳下马背还没站稳,躲门柱后的红衣女郎猛扑上前,两人齐齐往下倒。
“烫烫烫烫……”青石砖地烫得能煎鸡蛋,作为在下面当肉垫子那个,裴静文没好气地推身上人,“你大爷的苏乐快点起开!”
苏乐嘿嘿一笑爬起来,伸手拉起骂骂咧咧的好朋友,整个人挂她身上走进幕府。
路过正堂廊下背后突然凉嗖嗖,寻着寒意蔓延的方向看去,手握卷宗的男人跨过门槛,嘴角上扬眼底却无笑意。
“你看他凶我——”苏乐不可思议遥指林建军,又扯扯裴静文衣袖,“宝宝你快说句话呀!”
裴静文凑苏乐耳畔低语几句,苏乐猛地睁大眼睛,弹簧似的跳开拉远两人的距离。
“事情经过就是这样。”回到摆满冰鉴的厢房,裴静文简单讲述拿她做借口,一个敢讲一个敢信,其实彼此心里都有数的事。
“他这是欺软怕硬!”不敢把矛头对准心肝宝贝,不敢接受事实真相,宁愿自欺欺人把错处归咎于她,苏乐两手叉腰气鼓鼓地说。
接着她像毛毛虫一样爬过矮几,蛄蛹到裴静文跟前小声道:“仔细讲讲你和那个苏勉。”
吃一堑长一智,裴静文选择星网隔空投送,看到兴起苏乐左右打滚,挤着嗓子发出鹅叫般的笑声。
“只听见笑没听见说话?”林建军眉心微蹙挥退侍女,踱步至窗畔抬头仰望高悬明月。
到底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值得她们不嫌麻烦用星网交流?
他眉眼倏地一沉,对侍从道:“去把秋十一找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