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儿天气好,没风没雪,出了点太阳,阳光透过窗户纸,把堂屋映得亮堂堂的。
自打许臻知道从镇里到县城只要半个时辰,许家卖豆油就分成了两拨:许轩驾着牛车,把许臻和裴瑾送到县城里去卖,自己再折回镇上,和秀娘一处摆摊。
豆油带得多了,怕累着牛,许臻便不再往镇上带豆腐——也省得抢了镇上豆腐铺的生意。
豆制品只带些豆皮、豆干和超好卖的包浆豆腐。
包浆豆腐如今在镇里县里都火得很,炸好拌上调料,又香又嫩。
街上甚至有人专门从许家订货,支个摊子卖炸包浆豆腐,生意也做得有滋有味。
装油的陶罐太重,后面也没在村里定做。
许臻寻了个卖陶卖瓷的铺子搭伙,一个陶罐卖两文钱,许家和店家各赚半文。
陶罐耐用,几十年都坏不了,家家户户都用着老旧的,平日少有添置新罐子的。
许家豆油卖得俏,倒替这铺子带出去不少陶罐。
店家坐着不动就有钱进账,自然欢喜,更别说那罐子成本其实不到一文钱,表面上是两家平分,实则店家赚得更多些。
当然,店家也不晓得,许家在村里定做陶罐,要花一文五一个。
两拨人也不约定死时间,这地方没表,估摸着时辰差不多,许轩便驾着牛车去县城接许臻和裴瑾回家。
昨天才去卖过豆油,许家除了裴瑾早早起来温书,其余三人都是睡到日上三竿自然醒,早饭午饭并作一顿吃了。
许臻喊裴瑾:“裴瑾,别看书了,快过来吃饭。”
秀娘刚把粥盆端上桌,院门外就响起急促的“笃笃笃”敲门声。
“谁呀这是?”许臻放下碗筷,秀娘朝门口望了望:“许是来卖柴火或豆子的。”
许家在村里收豆子和柴火后,好些人家都来许家卖。
许臻穿过小院,拉开老旧木门。
院外站着一群人,许臻只认得最前头那个背着捆柴、瘦瘦小小的哥儿小雨。
“小雨,这捆柴火真不错,”许臻让他先放下柴,转头朝屋里喊,“哥,来拿柴了!”
小雨放下柴,拘谨地站在柴捆前,手指绞着衣角。
小雨身后那七八个陌生面孔,大多提着盖麻布的篮子,还有个汉子挑着担黄澄澄的干玉米。这群人风尘仆仆的,眼神却透着点算计。
许臻一个人都不认识,心里嘀咕:莫不是许家哪门子八竿子打不着的远房亲戚来走动了?
住得想必是极远,反正许大白事那会儿,他也没见着这些人影。
许臻面上不显,客气招呼:“叔们,婶子们,一路辛苦了,先进来喝口水歇歇脚?”
一个黢黑干瘪的老头拄着拐,上下打量他:“你就是许臻?我是你二爷爷。”
他身后一个壮汉往前一杵,肩宽背厚,气势迫人,嗓子粗嘎得像砂石磨过:“我是你大伯。”
壮汉旁边的中年哥儿倒是热络,满脸堆笑,塞了个篮子给许臻,拉着他的手亲亲热热地说话:“哎呦喂,许大真是会养人!瞧瞧我们臻哥儿,养得细皮嫩肉的,跟仙人下凡似的,做生意更是一把好手!这十里八乡,再找不出第二个这么拔尖儿的!我养的那几个皮猴子,要能有你一两分本事,哪还用我愁啥姻缘啊!”
“可不是嘛!”另一个中年妇人也挤过来拉住许臻另一只手,亲热得像失散多年的亲母子,“嫂子说得对,我一见臻哥儿就觉着亲,跟自家娃娃似的!”
“他二伯母,咱们可生不出这么厉害的人儿!”大伯母嗔怪一句,话语一转,“不过好在离得不远,往后啊,多走动走动,也跟亲生的没两差!”
许臻听着他们七嘴八舌,总算理清了关系。
这不是远房,是他爷爷的亲兄弟那支,实打实的近房亲戚!
这么近,许大白事不来,这会儿倒想起亲情了?
嘴巴一张一合全凭说,这哪是走亲戚,分明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许臻心里冷笑,面上却装得纯良无害:“二伯母,您手里这篮子也是给我家的?怪沉的,我帮您拿着?”说着就去接二伯母挎着的篮子。
二伯母像被烫到似的,猛地后退一步,干笑:“哈,哈哈,这…这是去前头陈家吃酒的份子钱,顺路捎着。”
“哦?”许臻眨眨眼,顺手掀开大伯母刚给的篮子——半篮干红枣,半篮笋干。
他目光一一扫过众人提的篮子,到那担饱满的玉米时刻意顿了顿,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疑惑,小声念叨:“好些年没见了,婶子们走亲戚带的礼,咋还没送陈家的份子钱多啊?”
说是小声,但在场所有人都能听见。
大伯母脸上的笑僵了僵:“哎哟,臻哥儿真会开玩笑!”
许臻挠挠头,眼神清澈无辜:“大伯母说笑了,我这人实诚,从不开玩笑。”
他随手抓了一把红枣,塞给旁边局促不安的小雨:“小雨,以后别一次背这么多柴,多重啊,小孩子家家的别压坏了身子骨。”
小雨呆呆看着许臻手中的干红枣,没伸手。
许臻扒开他握成拳头的手,手瘦得啊,就一层皮包着骨头,他把干红枣放小雨手中。
怜惜地拍了下他的肩膀:“要学会自己心疼自己啊。
这时许轩才打着哈欠出来,手里拎着杆秤。他麻利地称了小雨的柴,付了钱,喊他赶紧回家吃饭。
大伯母眼见许家连烧火的柴都花钱买,听许臻那意思还是常买,价钱只比镇上便宜一点点,他心里飞快盘算:这日积月累下来,得是多少钱?
村里谁家舍得这么花销?
只有镇上的富户才这般!
看来何家那婆娘没说谎,招呼她的那顿饭没白吃。
许家做的那些生意,是真的赚钱得很!
这趟来得值!
他脸上的笑终于掺了点真东西。
“二爷爷,大伯,大伯母,二伯,二伯母……”许轩目光扫过后面两个半大孩子,不认识也就没称呼,语气平淡,“几位登门,有事?”
二爷爷板着脸:“没点眼力见儿?还不请我们进去坐坐!我这把老骨头都快散架了!”
大伯母阴阳怪气地接腔:“就是,跟臻哥儿说了半天话,他光盯着礼多礼少,也不问我们大老远从金鸡村走过来,口干不干,脚疼不疼!”
二伯母假意劝慰:“嫂子,没出阁的小哥儿嘛,不懂事也正常。”
许臻在心里翻个白眼:刚才夸我神仙下凡、十里八乡第一好的也是你们!
“小弟,他们带了啥?”许轩问。
许臻立刻掀开篮子麻布,指着那点可怜的干枣笋干,又指向众人手里沉甸甸的篮子和地上那担玉米,愤愤道:“给咱家的就这一点点东西,送陈家的份子钱倒是那么那么多样!”
许轩转向大伯母,语气冷淡:“大伯母,□□口人正经走亲戚,就带这点东西?”
谁家走亲访友这么寒碜?更何况是分了家断了十多年音信的“亲戚”!
还先说起许臻来了。
大伯母噎住了:……谁会直接嫌弃长辈带的东西少?只要有带的,就应该感恩戴德谢着才对!
二爷爷的拐杖“咚咚”猛戳地面,唾沫星子喷了许轩一脸:“反了天了!嫌老子拿的少?我是你二爷爷!是长辈!是你爹见了都得磕头的亲二伯!”
许臻往前一步,将他哥挡在身后,声音清朗,目光如炬环视众人:“哦?我爹都要尊您一声二伯?那我爹在金鸡村咽气,报丧的锣都敲到村口了,您这位‘二伯’,可曾来烧过一张纸?点过一炷香?您这长辈的‘情分’,我今日才领教!”
许轩冷冷补充:“何止没来?早十几年就断干净了!”
大伯母急切道:“早先分家了嘛。”
“分家十几年了?”许臻挑眉,声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那各位今日大驾光临,唱的是哪一出戏?”
二爷爷被噎得老脸通红,恼羞成怒,拐杖直戳许臻面门:“小畜生!你还敢顶嘴!你娘迁坟这等大事,不跟我们这些长辈商量,你眼里还有没有祖宗规矩!我告诉你,我让你往东你敢往西,那就是忤逆!”
他中气十足的咆哮引来了左邻右舍,门口很快围了一圈看热闹的村里人,议论纷纷。
“这几人谁啊?真是许臻亲戚?”
“像是金鸡村的许家人,爷爷辈是亲兄弟,不过十多年没来往了。”
“分家了还来充长辈?闲得慌啊。”
“啧,许臻说话也太冲了,毕竟是老人……”
“冲?换你十几年不上门,爹死了都不来,一来就摆谱骂人,你能忍?我看臻哥儿今天够客气了!”
小月也呵呵道:“嘴上说是走亲戚,我看这几人就是见着许臻赚钱眼红,上门打秋风来了。”
周婶子拍了小月头一下:“就你机灵。”
小月嬉皮笑脸的:“实话实说嘛。”
大伙儿心里都认同小月的话。
十多年不来往,许臻一挣钱,哎嘿,就上门了,真是巧得很!
许臻挣钱的本事,村里谁不眼热?
镇上赶集时,村里人也是见着许家摊子前那人挤人的场面,那生意好得啊,只知道收钱给东西,几人的手就没停过,那装钱的盒子怕是都满当当的。
不少人家暗地里都后悔,当初许大给许臻招婿,自家咋没去争一争呢?
赘婿名声是不好听,可如今许大去了,许家是许臻做主,做了他相公,不就等于抱了只金母鸡?还愁没钱花?
也有人想偷学许家做豆腐豆油的手艺,找着理由去许家,可连个影儿都摸不着。
当然,也有人觉得许臻对着长辈太张狂了:
“到底是长辈,嫌礼轻总归不好……”
“迁坟这事,是该听长辈的。许臻是聪明,但德行上欠点,为人不孝敬!”
欢哥儿刚从家里溜出来看情况,闻言立刻怼回去:“分家了还孝敬?你孝敬你分了家的大爷爷了?许臻在村里卖东西给实惠价,收豆子收柴火,哪家没沾过光?
更别说他还打算招人干活,男的一天十文,女的哥儿一天七文,还管午饭,这在镇上都是好活计。别得了便宜还卖乖,在背后嚼人舌根!”
他听说金鸡村许家来找茬,心里就替许臻烦得慌。
这帮人怎么跟蚂蟥似的,一天就盯着许臻想从他身上吸点血下来!
欢哥儿前几天才受着伤,三弟陈杰娶妻,婆母都特许他休息,他便悄摸从家里过来。
那人回头见是欢哥儿,缩了缩脖子,不敢吭声了。
欢哥儿“一打四”的威名可还在呢。
欢哥儿又补了一句:“你猜你们在这嚼舌根,许臻听不听得见?”
那人身子往后又缩了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