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开始暗下来,裴瑾给许臻倒了杯温水,用火钳拨了拨许臻脚边炉子里的柴好让烧得更旺些。
“喝点水润润嗓子。”裴瑾盖好豆腐上的麻布,“还剩两块,要收了吗?”
“不用。”许臻自信道,“还有一个人会来买。”
“哥记忆真好。”
许臻摇头晃脑,得意道:“那可不,那人每次都很晚才来买。”
裴瑾拖了把椅子过来,默默坐着帮许臻剥板栗。
没等几分钟,果然过来个人,是欢哥儿。
许臻小声说:“看吧,就是他。”
裴瑾把手里剥好的板栗给许臻:“嗯,哥,吃吧。”
“要块五文钱的豆腐,一斤豆干。”欢哥儿把钱放装钱盒子里,裴瑾瞥了眼,问他,“豆干要五香的还是香辣的?”
“香辣的。”
裴瑾给他装好东西,许臻喊他从桌下面的盆里拿出那块豆腐边给人搭上。
这欢哥儿也是他家老顾客了,基本每次都来买。其他老顾客,只要一来肯定会喊许臻给送点豆腐边。
就算才来买过次把的,也有人嘴里说着,买着买着不就成老顾客了,磨着硬要许臻搭,这时许臻就笑笑不说话,人看占不着这便宜也就走了。
许家豆腐边就那么些,就送老顾客,送完就没,早到早得,所以老顾客都捡着早来。
倒是这欢哥儿不同,来得晚也从不喊搭豆腐边。
毕竟是老顾客,还是要维护一下感情的,所以许臻今天特意在做豆干的豆腐里给人留了块豆腐边。
欢哥儿看着盆里多出来的那一小块豆腐边,呆呆说:“谢…谢。”
这样子倒比以前讨人喜欢,许臻笑着又给他塞了半把黑乎裂口的烤板栗:“谢什么,本来就该送你的,吃着好吃再来。”
欢哥儿端着东西刚进家门,婆母就喊起来:“让你去早点你净偷懒,每次都要拖到天快黑才去,是不是又没抢到豆腐边?我家买这么多次了,要我说,谁家不该得那个豆腐边我家都该得!”
欢哥儿梗着脖子:“抢到的!”
陈婶看着盆里有豆腐边,勉强满意点点头。
又提醒他:“明天你记得和小云去许家拿订好的豆油。”
欢哥儿闷声道:“知道了。”
陈云背着柴火回来放屋里,听着欢哥儿声音闷闷地回屋,心里难受,有些生气问他娘:“娘,怎么你每次买许家东西都要欢儿去?欢儿每次买完东西回来都不高兴。”
陈婶扭着陈云耳朵:“有了媳妇忘了娘,你以为我想他去?他嫁进来后,就眼睛长在脑壳顶上了,村里什么事都要掺一脚。
上次就是,他做什么管何家那个疯婆子,我家卖猪肉,虽不是顿顿吃肉炖鸡,可也没少他和茂儿吃的,更何况我家离许家那么远,哪里闻得到许家吃啥喝啥?就算闻得到,人家日子过得好与我们有啥关系?他张着个嘴巴,就扯上去要找许臻的麻烦了。”
陈云愤愤道:“可许臻和裴瑾已经骂过欢儿了,欢儿回来晚上都哭了。”
陈婶恨铁不成钢地使劲拧着自己傻儿子的耳朵肉,真是脑子里就只有欢儿欢儿的,其他啥都没了。
“娘,轻点,轻点。”
“他还好意思哭,那就是他活该!许臻和他无冤无仇的,他胡乱攀扯上去干嘛?”
陈婶真是越想越气,“起先你娶他时,我想着他性子傲点教教也就好了。结果每次还没训上两句,你就急起来了,养得他这眼睛是越长越高,在村里也还好,若是不小心在外头因此得罪着人,谁还护得了他?”
这话吓人,陈云赶忙拖了个椅子过来,让他娘坐下,还殷勤给倒了杯水:“那我以后不急了,娘你再好好教他!他实在是不喜欢去许家,娘你就别再喊着他去了,你要买什么,支使我做不行啊?而且许臻喜欢顶撞长辈,他要是不小心学不好,回来还不是累着娘吗?”
陈婶喝了口水,看着门后露出来的那点衣袖冷哼一声:“我就是要让他去许家,多看看人家许臻是怎么为人做事的,要想傲气,先得有本事!
村里人嘴上花花捧你,背后谁知道是在骂你还是咒你?而且许臻那哪是顶撞长辈,许老太和何家的那两个疯婆子,算他哪门子长辈?倒是许轩、秀娘,你看被他带得日子多好过?”
欢哥儿就躲在门后,他知道婆母是在说自己,以往说他,他左耳进右耳出,心里傲气得很,现在却明白婆母说得对,但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只能用帕子捂住嘴巴无声哭。
他心里惶惶然的,手掌紧紧握成拳头,却发现掌心坚硬,张开手。
手中是许臻先前给自己的烤板栗,板栗是划开切口来烤的,很好剥,欢哥儿剥开一颗塞进嘴里,板栗很甜很糯,眼泪淌到上面带着点咸味。
等俩人说完话进堂屋去,他才悄悄跑出门去,他觉得自己应该去找许臻。
如果是许臻,他一定能理清楚。
欢哥儿在金鸡村里没嫁人的时候,因为长得好看孕痣也红,干活还麻利,村里喜欢他的人很多,当时他心里只是有点淡淡的自得。
嫁到陈家后,竹林村里的哥儿女娘日日夸他,他心里便开始觉得自己比村里的哥儿女娘都要高上一截了。
陈家家底厚,大儿子陈仓在镇里当账房,大姑娘嫁到镇里,嫁的是个开私塾的秀才,小儿子陈杰更是才十七八岁就考上了童生,就连混得最差劲的陈云以后都能继承家里的猪肉铺和气派青瓦房。
而且陈云还迷他,听他话,爱护他,他指东陈云绝不往西。
竹林村里的人都夸他,有事情都愿意找他,以前婆母说那些人都是占他便宜没点真心的,他不信,觉得婆母就是因为被人说母老虎,所以嫉妒自己人缘好村里人爱,才说这些话来挑拨他们。
直到这段时间,许臻在镇里卖豆腐卖豆油,还在村里买豆子买柴火,整个竹林村都知道许臻本事大。
平时和他玩的那几个,背地里骂许臻骂得啊,说他生不出孩子迟早被男人嫌弃上吊死,说许臻长得□□谁知道那些生意从哪学来的,还说许臻眼睛长在头顶上一看就是个不安分的贱人……
那些话脏得像泼在地上的污泥,语气里的恶毒几乎要化作针,好扎穿许臻的要害,恨不能他立刻从这竹林村消失才好。
他们还特意拉着欢哥儿,一副为他好的样子撺掇他:“你跟许臻可是有过节的,他现在在村里风头盖过你,你心里肯定比我们更恨他吧?我们一起想想法子杀杀他的威风!”
“我听说有种扎小人法子很灵,咒死他!”
“雨花村的那个法子?哎,我也知道,我和你一起凑材料!”
欢哥儿的确嫉妒许臻——凭什么他一来,就能在村里混得比自己体面?可那点嫉妒,不过是心里偶尔冒出来的小刺,过了会儿也就平了。
哪见过这般恨不得置人于死地的怨毒?他当时只觉得后背发凉,连头都不敢抬,也不敢搭话。
更让他心惊的是那些人的变脸速度。
前一天还聚在一起把许臻骂得一文不值。第二天就像忘了前仇似的,堆着满脸笑围到许臻家门口,要把家里的豆子、柴火卖给人家,嘴里“臻哥儿”“臻儿”“臻哥哥”喊得亲热,一口一个“都是乡里乡亲”,求许臻一定要给个好价钱。
这前后不一的嘴脸,让欢哥儿浑身不自在。
他忍不住想:以前他们是不是也这样对他?嘴上捧着,让他帮忙,转身就骂他咒他死?
所以后来那些人喊他一起做针线活时,他找了借口说生病没去。
可待在家里,心里却总像有蚂蚁在爬,坐立难安——他们会不会正在背后扎自己小人?
装病装了几次,那些人的脸色就变了。
现在一见到他,眼神总在他身上来回扫,像在打量什么稀奇物件,嘴里还嘀嘀咕咕的,转头就跟村里其他人说:“你看他,现在是有本事了,看不起我们这些老朋友了。”
“呜呜呜,现在,我都不敢去村里大坝子,生怕他们又在说我坏话。”
欢哥儿说着说着,眼泪就掉了下来,豆大的泪珠砸在衣襟上。
“呜…我都不知道,自己总是在傲个什么?也不听婆母的话,落…落得现在这个下场。”
许臻又默默递过一张干净帕子,给他添满红枣饴糖水。
看着他通红的眼眶,心里无奈,自己怎么跟个帮青少年开解的心理医生似的。
可是他不专业啊!
先前打开门,见是红着眼眶、右手还肿着一大片的欢哥儿时,许臻还以为他又要帮谁来找自己麻烦,但看他样子可怜得很,便先让他进来,喊裴瑾给找块布包点雪给他先冰敷消肿。
没想要一进来喝了口水,他就开始哭起来,边哭边剖析自己前前后后的心中想法。
这直接惊着许臻了,他提着炉子带欢哥儿去厨房说话,秀娘也赶紧喊许轩和裴瑾别到厨房去了。
等听完欢哥儿的全部话,许臻顿时明白欢哥儿是被“前朋友”霸凌孤立了。
等欢哥儿情绪稍稍平复,许臻才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力量:“欢哥儿,你看清楚,他们这不是正常的朋友相处,他们这是典型的欺软怕硬,抱团欺负人。”
他顿了顿,看着欢哥儿的眼睛说:“他们敢用那种奇怪的眼神盯你,你就大大方方盯回去,恶狠狠瞪回去。
眼神别飘,越躲他们越觉得你好拿捏。若是他们嘀嘀咕咕说你坏话,你也别瞎猜,心里内耗,直接走上去问:‘你们在说我什么?有话不妨当面讲。’ 他们要是支支吾吾说不出来,心虚的就是他们。”
许臻又道:“他们说你看不起人,这就是睁眼说瞎话。
你就该直接顶回去:‘我什么时候看不起你们了?前阵子你们聚在一起骂我的时候,怎么没想过我们是朋友?’ ,再把他们以前跟你借的东西数出来,喊他们还,说话声音要亮,把道理摆清楚,村里其他人眼睛不瞎自然知道到底是谁的错——是他们先做了亏心事,凭什么让你受这份气?”
“那他们在我不知道的时候骂我呢?”
许臻无奈道:“过日子重点在过,你过得红红火火的,恨你的人跟个小老鼠似的牙齿咬掉只敢在暗地里诋毁你,面上都只会嘴巴甜着夸你,不过这种表面功夫的夸奖话,你听听便作罢。”
许臻指点他:“看人对你好不好,不是看嘴上说什么,而是看实际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