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县城时候已经不早,虽然许臻对县城很好奇,也没去逛,还是买字帖要紧。
问了县里人,他们才摸着路找到书店。
书店里人还蛮多,不少穿着半旧长袍的书生穿行其间。
有些是买书,有些是来交抄书稿,有些则是蹭书看。
依旧是许轩和秀娘看着东西,许臻和裴瑾去买字帖。
书店很大,分为四五小间,全是青砖瓦房,是许臻穿越到这里来见过最好的房子,许臻有些激动。
“请问,店里有哪些适合科举的字帖?”
店伙计还没答话,一个正在柜台前交抄书的书生却鄙夷冷笑一声:“呵——”
店伙计听到一道好听的少年音,抬头,发现是个穿着朴素的漂亮小哥儿,但也不懈怠:“不算多,大概七八种,我找出来给您看看。”
许臻温声回:“麻烦了,都要印刷本,清晰些。”
刚才冷笑那书生再次轻蔑冷笑:“呵呵——”
“你是嘴巴抽筋了吗?一直呵呵呵的,喂,建议你有病早点去治!医馆出门左拐就是!”许臻声音抬得不大不小,够书店里的人都听见。
不少人都看过来。
冷笑那书生把手中手抄本猛地拍在柜台上,背着身冷笑道:“呵呵呵!书本乃是圣贤言脉所系,笔墨间藏的都是经世济民的道理,岂是妇孺哥儿可以随意触碰的?你一个小哥儿,不好生在家中操持,偏要来这书肆凑什么热闹?”
说着,书生声音里的嘲弄几乎要溢出来,“还要什么印刷版?哼,瞧不上我们读书人一笔一划抄录的心血,只图那刻板印出来的粗浅东西——可知这手抄本里的墨香,藏着多少寒窗苦读的志气和体悟?”
许臻拿起一本书敲那书生肩上:“转过头来说话!”
那书生愤怒转身,却一惊。
这小哥儿虽然爱慕虚荣,但怎这般貌美!
丁川眼睛从许臻的脸打量下来,粘腻的视线多次缠过许臻的脸。
他无声吞了下口水,这小哥儿带着一顶怪模怪样的帽子,只露出张漂亮的脸来,即使穿着冬天的厚衣服也能看出姣好的身段,倒是比红街的翠翘还要美上几分。
裴瑾跨一步站到许臻前方,挡住这猥琐男人的视线,脸色瞬间阴沉可怖,冷冷道:“阁下读圣贤书,眼里却只容得下这些腌臜打量?目光放端正些,莫要污了这书肆的墨香,也辱了自己身上的书卷气,倒是让天下人耻笑!”
丁川要开口说话,却直接被许臻打断。
许臻一只手揪住裴瑾袖口,手指指着丁川问店里伙计:“你们这书店是只有他这般的读书人才进得,才能买东西?我进不得?”
店伙计无语瞥了眼丁川,回许臻:“当然不是,您当然进得。”
书店说到底也是做生意,想买自然能进!更别说,祈朝风气一向开放,那些什么妇孺哥儿不能碰书,都是多少年以前的老黄历了?
“既然如此,”许臻冷声道,“你这书生倒是好笑,人家店家都许我来买书碰书,这书店又不是你开的,我买点东西你发什么颠?”
“你……你,强词夺理!”丁川胀红了脸,“作为哥儿,这般言语无状,竟还不以为耻!”
许臻轻轻笑了下:“你也别再血口喷人了,谁言语无状,大家都看在眼里。你说印刷出来的东西粗浅刻板,这印刷版的书乃是京中大人所定,我倒是不知道你这是说书粗浅,还是含影射沙了?人人都知道这印刷版字迹更清晰,想在能力里买本字迹清晰保存时间久的字帖,到你嘴里竟就成了瞧不起读书人,真是可笑!”
许臻说着扬声问店里其他人,“大家买印刷版是因为里面字迹更清晰还是瞧不起读书人?”
从几人吵起来,书店里的人都有意无意地看热闹,特别是看许臻,这个哥儿长得貌美,嘴巴也厉害,骂起人来一句套一句的,还句句有理有逻辑!
而且这抄书的书生也实在讨人厌,人家买本书关他啥事,就像那小哥儿说的,竟跟有病似的发癫起来!
所以不少人附和:
“是啊,印刷本好用!”
“哈哈哈,对,要是能买印刷版,谁买手抄版啊!”
“字迹清晰,保存时间也久,就是贵!”
许臻继续道:“更何况,手抄本也是依据印刷版手写而来,店家要求的也应该是与原版一模一样吧。”
他语含惊讶,“兄台这般厉害,不过是抄写复刻竟然字里行间就能蕴含体悟?简直是天纵奇才!兄台,你是举人还是进士?”
“你……你”丁川一甩袖,就要走。
此时一个沧桑老者从隔壁出来,声音温和,说的话却实在是锋利:“他不过一个童生罢了。资禀不赡,才具阙如,惰且褊狭,恐难进阶。”
丁川听到这男声,惊诧停下,行了个学生礼:“老……老师。”
原本看热闹的几个学生也行了个学生礼:“梁老先生。”
梁老先生向丁川摆摆手:“你算不得我的学生,无需行礼。向这个小哥儿道歉才是你应该做的!”
丁川难为情的垂着头:“我…我…学生没错……”
梁老先生声音陡然厉起来:“道歉!”
丁川抖了下,向许臻说:“此事都因我的过错,望君海涵!”
许臻无语抖下肩膀:“不海涵,请滚吧!”
这句话定住了店里许多人,他们从未见过有人在别人道歉后直接说不原谅的,这种时候不都应该说点场面话,什么“无碍”“区区小事,不足介怀”。
反正管他心里原不原谅,都不会直接说出口,只是会默默记在背后。
就连梁老先生也有些哭笑不得:“你倒是真性情。”
裴瑾温声道:“他都不是真心道歉,怎么敢祈求别人真心原谅他。”
梁老先生打量下裴瑾,点点头:“还真是一家人。”脾气倒是如出一撤。
吵了好一会儿,许臻已经开始看桌上的字帖,他从中挑出一本,问店伙计:“这本是馆阁体?”
店伙计还没答,梁老先生倒是答了:“是,很适合科举。”
“嗯,”但许臻还在看字帖,还把裴瑾拉过来看,“看看有你喜欢的字体没,或者你觉得比较适合自己的。”
梁老先生好奇问许臻:“我都说馆阁体很适合科举。”
这老头人还行,许臻也愿意给他解答:“馆阁体是很适合科举,馆阁体工整划一、规范严谨,便于批阅。科举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考官阅卷时需在短时间内批阅很多考卷,馆阁体对考官而言,意味着易识别、不费眼,的确能最大限度减少因字迹潦草、怪异导致的误读。”
梁老先生嘴里反复咂摸“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几字,越想越觉得以此来形容科举再恰当不过:“确是这般,所以练馆阁体不就很好。”
许臻接着道:“千军万马过独木桥,若这千军万马都生得一个模样呢?若能保持馆阁体的优势,再融入自己偏爱的字体,既利于考试,又迎合了自己的喜好,岂不两全其美?”
“千篇一律易泯然众人,标新立异会褒贬不一。”
梁老先生抚须,哈哈大笑:“你这小娃儿倒是聪明,比许多读了几十年书的人还要通透。”
裴瑾也眼睛亮亮地看着许臻,每当他以为许臻够聪明时,许臻总能告诉他自己还能更聪明。
所以,他总是这样看着他。
许臻毫不脸红接下夸奖,开玩笑,他也是在现代苦读十二年,完美搞定两场“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大考的人!
“小哥,给我拿笔墨纸。”
店伙计笑着答:“梁老先生,还拿你放着那份?”
梁老先生点头。
梁老先生看着裴瑾犹豫的两本字帖,拍拍他的肩膀:“写几个字来看看。”
裴瑾磨好墨,三指虚拢笔杆,腕骨轻悬。他垂眸专注于纸面,握笔的指尖偶有微颤,起笔有时略急,有些藏不住的稚嫩。
可笔锋落纸却从不含糊,横画始终平正,竖画纵有小偏,字架尚未全然稳妥,却已见着筋骨——像绿竹初抽,竿上还带嫩痕,可向上的那股劲,已然能瞧出将来凌云的影子。
梁老先生抚须,满意道:“不错!行笔要再稳健些。”
他从两本字帖中抽出一本,叮嘱裴瑾:“这本结合馆阁体来练,记住,字不要太漏锋芒。”
裴瑾行了个学生礼:“谢先生指导。”
梁老先生掏出一封信递给裴瑾:“若你要求学,可来墨泉书院。若是你家哥儿想学,你平日里多教他些文字也是极好的。”
“是。”
等梁老先生走后,书店伙计羡慕地看着裴瑾手中的信:“你们运气也太好了吧,吵一架就得了梁老先生的推荐信。这可是墨泉书院的推荐信!”
直到出门后,许臻才小声问裴瑾:“墨泉书院很有名?”
裴瑾也小声回他:“我们县里最好的书院,也是周围几个县里最好的,书院院长就是那位梁老先生,以前是考到进士,当了几年官后辞官回来开办了这个书院。”
许臻眼睛瞪大,能在古代考上进士,那的确是个人物了,他对裴瑾的期待都只到秀才!
“我刚刚吵架是不是有点太凶了。”许臻眼神虚虚的。
裴瑾笑着帮许臻把连帽围巾戴上顺便整理好,免得冷风吹着许臻:“我也吵了,虽然没有哥厉害。哥当时一箩筐成语出来,我看那个猥琐书生都快被哥砸晕了,哥哥,你好厉害啊!”
“哈哈哈,”许臻拍拍裴瑾,“你还有的学!”
“这么厉害的书院,怎么都不考教你学问就给推荐信?”许臻疑惑。
裴瑾笑道:“梁老先生大概以为哥哥会的东西都是我教的。”村里哥儿没地方学这些,梁老先生会这样认为也正常。
“哈哈,可以当是你教的。”许臻更心虚了。
许臻的连帽围巾已经整理好了,裴瑾手指点了下许臻鼻尖,抬了抬下巴:“嗯,我教的。”
许臻是有许多古怪的地方在,体力很差,多走点路便受不了,做农活动作很生疏,一开始裴瑾以为是许家养得娇贵,但秀娘又说许臻越发娇气了,再加上那时不时的惊人之语,裴瑾自然能察觉到他的古怪。
也事事为他遮掩。
裴瑾旁敲侧击过秀娘和许轩,俩人都说许臻一向聪明,摔着脑袋后性子倒是活泼娇气多了,也更让人怜爱,明里暗里的意思是要裴瑾好好照顾许臻。
难道是像书中所说的山中精怪来凡间游耍?
那他还会回去吗?
裴瑾想到这,微微垂眼遮住眸中暗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