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了蔡卞那一番引经据典的点拨,林薇如同醍醐灌顶,瞬间从“误人子弟”的焦虑中解脱出来。
她重新调整好了心态——自己本就不是全知全能,怎么就忘了搞这培训的初心?原来她的本意也不过是起到一个“点拨”作用而已呀!
如同在黑暗中引燃一丝火星,剩下的,该让他们自己去照亮前路,自己去争论,自己去思索就是了。
她不过是在他们思路跑偏时帮忙拉回来,在他们困惑时给点参考意见,做个思路的“校准仪”而已。
“真是自己钻牛角尖了!”林薇暗自反省,果然还是缺乏系统的教学经验啊,不知不觉就从项目管理的视角,把自己当成了最终兜底的角色。
可这群人,哪个不是人精中的人精?哪里需要她来兜底呀!
想通了这一点,后面几日的课程果然顺畅了许多。
她每日只议定一个核心主题,诸如“资源禀赋与区域分工”之类,让各小组自行搜集资料、组织思辨、激烈辩论。课堂上常常争得面红耳赤,却又在交锋中碰撞出无数智慧的火花。
真理果然越辩越明,无论是参与者还是旁听者,都觉收获颇丰,连林薇自己也从他们的辩论中学到了不少这个时代特有的智慧和视野。
当然,也有例外。
那几位小将军,底子终究是薄了些,在文官们引经据典、数据纷飞的辩论中,往往只能扮演听众角色,一脸“我是谁,我在哪儿”的茫然。
林薇看他们实在可怜,于心不忍,便在课后给他们开开小灶,用更直白、更贴近军务的方式解释一些核心概念。
私下里,还补贴了他们一人一个他们眼馋许久,但凭借他们个人课堂积分实在难以换到的放大镜。
是的,这一期,“林夫子”没能再推出什么惊世骇俗、亮瞎人眼的新奇奖励了。
一方面是她不敢再去轻易劳动尚在休养的苏颂,另一方面也是她自己收了心,不再天天想着“搞个大新闻”。
最终只定制了一批放大镜。这放大镜并非玻璃所制——如今将作监的玻璃工艺,烧制些瓶瓶罐罐和品质要求不高的实验器皿尚可,但在基础材料纯度、熔炼均匀度与后期研磨精度都远远跟不上的情况下,想要得到平整度高、通透无瑕、光学性能稳定的玻璃镜片,简直是痴人说梦。
因此,这批放大镜乃是真真正正的水晶镜片,由手艺精湛的水晶铺子慢慢磨制而成,成本不菲,故而数量有限,兑换所需的积分也高。
所以当折彦质、姚古、种朴、王厚四人从林薇手中接过那打磨光滑、沉甸甸的水晶放大镜时,都喜出望外,如获至宝,丝毫没有嫌弃这只是“普通款”。
“多谢郡主!”王厚郑重地拱手道谢。他平日协助其叔父王赡掌管军务,对于这些能提升效率、辅助观察的精巧器物向来颇为留心。
他这道谢,不仅仅是为这枚放大镜,更是为这两期培训带来的开阔视野与务实思路。“课程结束后,末将等便要返回西北驻地了。”
他翻看着自己记得密密麻麻的笔记本,神色坚定,“此番回去,定要将郡主教授的诸多理念与方法,于河湟、青唐一带好好经营起来,严加防备,绝不能让西夏人再有可乘之机,打将回来。”
王厚在几人中年纪稍长,性格也更显沉稳。林薇见他此刻神态严肃,话语间充满了责任与担当,便也收敛了玩笑之色,郑重道:“王将军和边军弟兄们辛苦了。驻守边陲,条件艰苦,伤亡又大,能十几年如一日地为国守边,实在难得。”
她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带着真诚,“说实话,我觉得如今朝中某些重文轻武的风气是不太对的。一支强大而受尊重的军队,才是国家安稳的基石。你们放心,官家是有进取之心的,局势会越来越好的。”
这确实是她的真心话。她很清楚,若真是处在仁宗那种但求安稳的时代,任凭她有多大能耐,也难以撬动开边拓土的战略转向。
正是哲宗本人有着那份意图与雄心,她这些“奇思妙想”才有了落地生根的土壤,才有可能真正影响她在意的,喜欢的这群人的未来。
王厚闻言,神色明显动容,他再次深深一揖:“郡主之言,末将……铭感五内!”
林薇实在不太习惯一直维持这种过于严肃的氛围,连忙笑着打岔:“诶,你们别光谢我啦,谢来谢去的太生分啦。还有啊,这放大镜可不只能用来看图看字、观察细微之处。”
她狡黠地眨眨眼,“在野外,它还能用来点火!这个原理还是《墨经》里就有的呢。虽然我们现在有了火柴,但多一手准备总不是坏事。”
几位将军一听这小小镜片竟能在野外取火,还是古时就有的,顿时大感兴趣。
林薇便带着他们来到院中阳光充足之处,让他们寻来些干松的草屑枯叶。她手持一枚放大镜,调整角度,让阳光透过水晶镜片,汇聚成一个极其明亮耀眼的小光点,精准地落在草屑中心。
不过片刻,那光点处的草屑便开始发黑、冒起一缕细细的青烟,随即,“噗”地一下,明火窜起,迅速引燃了周围的干草。
“着了!真的着了!”姚古惊呼出声,种朴和折彦质也围拢过来,满脸不可思议。
“郡主,这是如何做到的?”折彦质好奇地问。
林薇笑着解释:“这就是聚光的原理。这水晶镜片是中间厚,边缘薄,阳光穿过它的时候会发生偏折,所有光线都汇聚到一焦点上,温度极高,自然就能点燃易燃物了。不过嘛,这法子得是大晴天,太阳够毒才行。”
姚古早已按捺不住,嚷嚷着:“快让我也试试!让我试试!”
林薇便将放大镜递给他,指导着他调整角度,看着那小小的光点在草堆上移动。
种朴与王厚站在稍远处,看着姚古兴奋的模样,低声交谈起来。
种朴道:“听说章楶章龙图已奉诏返京,看来不日西北局势当有变化了。”
王厚点头:“章龙图此前因朝堂纷争,自渭州知州任上迁为江淮发运使,如今官家召其还朝,圣意已不言自明……”
折彦质听着他俩的议论,目光却不自觉地飘向正蹲在地上,耐心指导姚古的郡主。阳光洒在她带着笑意的侧脸上,显得格外生动。
此时的林薇没听到他们的议论,若是知道他们在说“章楶”是谁,内心一定会疯狂吐槽:这个生僻字!原来读“杰”吗!我一直以为是叫“章瓷”来着!
她之前还曾悄悄问过章惇,章相公家中有无一位名叫“章瓷”的兄弟或子侄,如今想来,真是尬出地球啊!只能说万幸章相公家没有这么一个人,不然这脸可就丢大了!
次日,林薇心情愉快地入宫,向哲宗汇报本次培训的总体情况。
她毫不吝啬地将各位“卷王”学员大大夸奖了一番,言辞恳切:“陛下,臣女此番真是托大了,竟敢给他们诸位上课。还好……还好臣女仗着有点后世学问的基础,勉强撑住了场面,实则众位真正的国之栋梁,一点就透,甚至能举一反三,臣女从他们身上也学到了许多。”
哲宗被她那副心有余悸又带着点小得意的表情逗笑了,温言道:“朝堂诸公,确是我大宋英才。昔年唐太宗见新科进士云集榜下,喜曰‘天下英雄入吾彀中矣’,然朕观我大宋,人才之盛,文华之灿,何逊于前朝?文彦荟萃于朝,武毅屏藩于外,共扶社稷,亦是盛世之象。”他语气中带着自豪,也透着对臣子的期许。
林薇深以为然,用力点头,“陛下所言极是!我大宋文治之昌明,文化之绚烂,词章之华美,理学之精深,技艺之巧思,皆是前所未有之盛景。”
她适时地、不着痕迹轻拍龙屁,“陛下您知人善任,总揽大纲,让大家都能发挥所长。再加上边疆的将士们恪尽职守,保境安民,这文武相济,内外安定,日子自然会越过越好,国力也会越来越强盛的。
昨日才被武将们议论过的章楶,此刻正站在队列之中,静静观察着这位传说中的永嘉郡主。
见她虽言语间有奉承之意,却并不显得谄媚,反而带着一种自然而然的真诚与些许天真,心下不禁若有所思。
朝会结束后,林薇眼尖,立刻找到了正准备离开的苏轼。“子瞻先生!留步留步!”
苏轼笑着捋须道:“郡主有利,听舍弟所言,子容公气色已佳,精神矍铄,确是康复了。郡主也可稍安心了。”
这十天来苏轼参与林薇的封闭培训,也是收获颇丰,知道她挂念苏子容公,昨日回来还刻意和苏辙打听过。
林薇点头:“我昨晚也去苏府探望过了,人是精神好了不少,就是看着比病前清减了些。”
苏轼豁达一笑:“清减些又何妨?‘有钱难买老来瘦’,形体清臒,反倒利于颐养天年,气息易于调畅,步履亦觉轻健。昔人云‘神躁于中,而形丧于外’,心静体舒,方是养生正道。”他随口便引出一番宋代士人常见的养生见解。
林薇听他这般说,也放心下来,顺势问道:“那就好。对了,子瞻先生今日下午可忙?若得空闲,我想请您去城西的‘清韵茶楼’喝杯茶,顺便商量点事情,不知先生可否赏光?”
苏轼自回京后,被安排在工部兼任水部郎中一职,主要负责参与黄河水患防治的研讨与经验总结,协助整理相关文书档案,并基于他们之前讨论的思路优化治河提案,事务虽重要,却并非需要时刻坐衙的紧迫之职。
他见林薇相邀,爽快应道:“郡主相邀,敢不从命?午后必准时前往。”
“那就说定啦!”林薇达成目的,脸上绽开明朗的笑容,朝着苏轼挥挥手,步履轻快地转身离去,心情雀跃,步伐轻快,仿佛还带着些微不可查的跳跃。
一直默立在一旁,将这一幕尽收眼底的章楶,目光追随着林薇轻盈远去的背影,又瞥了一眼与同僚谈笑风生的苏轼,目光深邃,不知在思索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