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被诸位相公选派来此听课的,虽难免有几个凭借门荫关系的“关系户”,但绝大多数都非庸碌之辈。
其中既有户部、三司这般终日与钱粮赋税打交道的能员,亦有如苏轼这般历任地方、深知民间疾苦的干吏,更不乏兵部、枢密院中通晓边务、关切舆图的实务之人。
他们如何听不懂这“五文钱三日漫游”背后的含义呢?
在这济济一堂的学员中,还藏着哲宗特意为林薇准备的一份惊喜,亦是官家体恤她近日为救治苏颂心力交瘁、欲借此宽慰其心的一份善意。
太医署的医官们为林薇诊治后曾私下禀奏官家,言道郡主年轻虽轻,然心神耗损过甚,断不可再如此殚精竭虑了。
这份惊喜,便是宗泽。
原来,自上次林薇于御前奏对黄河事宜,特意提及宗泽之名后,章惇等人便已着手寻访。不久,大名府回报,证实此人确为脚踏实地、明达吏事的干才。
哲宗当即下诏,召其返京。大名府距汴京不算遥远,故而此番培训,也特意将他的名字添了进去。
林薇此刻尚不知堂下坐着那位她曾心心念念的“宗留守”,而宗泽更未曾料到,这位传说中蒙受太祖太宗托梦遗泽的永嘉郡主,所讲授的内容竟是如此振聋发聩,直指时弊核心。
他身为亲民官,终日与胥吏、乡绅、贩夫走卒打交道,对林薇所描绘的市井百态、升斗小民的生计艰难,可谓再熟悉不过。
其中蕴含的道理,其实浅白如话,只是从未有人如此抽丝剥茧、直指核心地剖析过——这些平日里被视为“末业”的市井交易、银钱往来,对于邦国的根基稳固,究竟意味着什么?
朝堂之上的诸位相公,所虑者多是经邦济世的宏图大略;在座的各部官员,所思者亦多为赋税、漕运、边防、礼制等宏大叙事。
竟是从未有人,如此系统地去思量过,这一粥一饭间的银钱支取,这一买一卖中的琐碎交易,是如何如同涓涓细流,最终汇聚成维系整个社稷民生的血脉江河。
那一枚枚看似不起眼的铜钱,作为一种奇妙的纽带,将无数陌生之人的生计与期望悄然联结,将“安居乐业”四字,化作了可感可触的日常。
林薇清亮的声音继续在堂中回响:“所有人都知道有了银钱手头宽裕,才能够度日从容。然而,这却并不是一人一家之私事,而是推动整个世道向好而行的力量。一个地方的经济要是活泛起来了,市集热闹,商队来来往往,这往往才是地方安宁富足的标记。”
她略作停顿,目光扫过众人,见大多凝神静听,才续道,“当然,我并不是说种田种粮不重要,粮食当然是重要的,可唯有经济活络起来,百姓生活才能真的得以改善,城郭建设才能日新月异,人口也才能日渐兴旺。”
她见有学员面露困惑,微微一笑,“或许有人心中存疑,这与我们今日所讲的地理物产,有何干系?”
她声音略为提高,“须知万物相连,理有固然。经济的交易与流通,断非凭空而来,其根基在于有物可产,有货可贸,这便落到了我们今日的正题——‘经济物产’之上。”
她转而举例,力求贴近时人认知:“世人皆晓茶马互市之利,关乎边防,关乎民生。如洪州双井、越州日铸、建州北苑……皆为世所推崇的名茶。这些产茶地,茶业便是其主要的经济支柱。”
“茶农或许还是生活艰辛,茶园主人却都成了一方巨富,但是对于百姓而言,一条看得见、摸得着的谋生之路,知道怎么出力就能挣到钱,已经是非常难得的幸事了。”
“要是家中因此稍有积蓄,能供子弟读书向学,那耕读传家就不再仅是理想,而是真的有了实现的可能,这日子,便愈发有了奔头、有希望。”
林薇总结道,“这就是经济物产,或者说,地域性支柱产业之于一方水土的价值。而这一切,又与地理因素息息相关,譬如气候寒暖、雨泽丰歉、地势高下、土质肥瘠等等。这便是我们今日课程的核心所在。”
不少人思考着,田有所出,业有所兴,家有所盼,子弟潜心向学……这样的生活,不知是多少人的理想?
“好了,现下歇息一刻钟。诸位可稍事休息,也可以琢磨一下刚刚所论的‘经济’一词的概念。”林薇宣布道,“歇息过后,请诸位按之前所分小组调换座位。接下来我们要分区域详解各地物产经济,请大家依组而坐,以便专注于本组所归属区域的情况。”
话音一落,林薇便准备开溜了。
她早就观察到台下众人的神色了,除了几位插班的将军眼中尚存几分“清澈愚蠢”的茫然之外,余者人多半眼神灼灼,显然满腹疑问欲待提出。
她心下暗叫不妙,自家这点来自后世的、半生不熟的经济学常识,不过就是政治必修课的水平啊,哪里经得起这些本时代顶尖人杰的刨根问底?
还是让他们自己讨论琢磨吧,他们才是真正的实务专家,自己不过抛砖引玉而已。
“郡主留步——”
“郡主,下官有一事不明……”
……
留步是不可能留的了,郡主听不到,并且脚下步伐加快了几分,逃也似地离开了讲堂。
直到助教再次敲响上课的铜铃,林薇方才捧着茶杯,不紧不慢地踱回教室。
见众人皆已按组坐定,她清了清嗓子,故作镇定道:“看来诸位都已准备妥当,那我们便继续授课。”
“昨日我们谈及了矿藏分布的大略规律,诸位亦对我大宋疆域内的主要地形特征、气候冷暖有了初步印象。自北向南,依气候之别,可大致划分几个区域;依地势之差,则有高原、丘陵、平原之别……”
她将话题引入正轨,“相同或相似之地势气候下,物产矿藏分布,往往存在共通之处。譬如甘蔗,作为主要的糖料作物,其性喜温热,需充沛雨泽。而同样可用于制糖、酿酒的高粱,则习性迥异,耐旱耐瘠,多种于北方干燥之地。”
“所以呢,若能深谙作物习性,便可以因地制宜,引种改良,以此改善民生。特别是有些经济作物,不占用良田,可以与五谷轮作,互不耽误。”
她举例详加说明,“譬如占城稻,昔日仁宗时引入,在东南诸路广泛推广,不仅使得粮食增产,其稻秆的用途也非常广泛。再如西域传来的葡萄,如今在河东路栽种,太原府所产便颇负盛名。”
“那么,与太原水土气候相类的州府,是不是也可考量引种呢?葡萄是水果类,不占用粮食耕地,百姓在自家院里就能种。”
她又举了数例,特别是如葛、麻、木棉等纺织原料,使学员们对经济作物的概念更为丰满。
“至于矿藏,其分布虽然不像作物那般一目了然,但也不是完全无迹可寻。”林薇把话锋转达到大家更关心的矿藏上来。
“以铜矿为例,我朝境内铜矿资源算不得丰饶,多为中小型矿脉,大型富矿比较少,且常与他种矿物相伴而生。其矿石常常是一层一层的,或者像凸镜那样一团一团地嵌在石头里。”
她简单描述了铜矿石的样子,然后指出不同地方的铜矿特点也不尽相同。
“信州铅山场,乃是我朝境内首屈一指的铜矿产地……”言及此处,分在东南区域小组的官员们顿时精神大振,目光炯炯,显然与有荣焉。
林薇看在眼里,心下暗觉好笑:还是别高兴的太早吧,这天下间质优量丰的矿藏,眼下多半不在我朝直接掌控之内呢。
“其余如吐蕃部落所据之地、大理国、北辽境内、西域诸州、西夏掌控之区,乃至我朝之益州路……皆有分布。”
台下立时响起一片低低的议论声。众人面面相觑,神色古怪,如此说来,除了信州与益州路,那些上好矿脉,竟多在周边异域乃至敌国境内?
与文官们的凝重不同,那几位将军交换着眼色,非但不忧,反露兴奋之色,先前听得都快睡着了,这突然就有了新的用武之地啊!
“铜矿说完了,咱们再说说铁矿。”林薇接着讲,“铁矿的禀赋和分布特点,跟铜矿有不少相似之处。我朝境内的铁矿,同样以中小型矿藏为主,分布虽然广泛,但富集程度高、易于开采的优质矿源也并不算多。”她走到地图前,指向几处。
“目前所知,主要的铁矿区多分布于邢州、磁州、兖州、徐州一带。这些地方的铁矿,埋藏相对较浅,开采历史悠久。此外,河东路、永兴军路等地也有不少铁矿点,但矿石品位往往偏低,冶炼起来更费工费炭。”
她同样点明了局势:“与铜矿情况类似,一些禀赋极佳的铁矿区,如今也在北辽掌控的燕云之地,或是西夏境内。这铁矿,乃是打造兵甲、农具的根本,其重要性,不言而喻。”
此言一出,堂下诸位官员的神色顿时变得凝重异常。敌国兵强马壮,已是边患频发的根源,若再佐以优质的铁矿资源,得以源源不断地锻造精良兵甲,此消彼长之下,怎不令人忧心如焚?
折、种、姚、王几人更是清楚北辽锻造的镔铁刀剑,西夏打造的冷锻瘊子甲,皆以其坚韧锋利著称,往往令宋军士卒在交锋中吃亏,这其中,优质矿藏无疑是关键之一。
一位来自工部的官员忍不住抚案叹息,语带不甘与困惑:“为何如此?难道上天竟格外厚爱辽、夏,偏偏薄待我大宋乎?何其不公!”
林薇看着台下弥漫开的些许沮丧与天命论调,心里叹了口气。
她摆了摆手,语气平和但坚定地解释道:“要是这么说的话,北辽和西夏大概也认为,上天为何如此厚待大宋而刻薄于他们了。地理资源的分布,自有其客观规律,本无偏袒之说。”
她走到地图前,指向那些标注了矿藏的区域,“大家想想,往往正是那些山石嶙峋、土地相对贫瘠、不那么适合大规模农耕、也长不出特别茂密森林的地方,其地下深处,才更可能经历复杂的地质变化,孕育出丰富的矿藏。”
“可以说,某种程度上,正是因为他们那片土地‘种不出那么多粮食’,‘养不出参天林海’,所以大地才以另一种形式——也就是这些深埋的矿石——给予了补偿。这并非上天偏爱,而是不同的地质条件,决定了不同的资源禀赋。”
她这番从地质学角度出发的浅显解释,虽未涉及深奥理论,却提供了一个全新的、完全不同于“天命所归”的视角。
堂内陷入了短暂沉默,众人都在消化这个看似平常却蕴含深意的道理。
片刻后,一位年纪稍长的官员捋着胡须,恍然中带着一丝感慨道:“郡主此言,乃至理也。天地生养万物,各有其道,相生相克,盈亏互补。看来,并非天道不公,而是我等昔日未能参透这自然之理啊……”
见众人已从最初的焦虑中平复,并开始思考现象背后的客观规律,林薇拍了拍手,将大家的注意力拉回:“好了,关于矿藏分布的道理,我们今天先探讨到这里。大家要明白,认识规律,是为了更好地利用规律,而不是怨天尤人。上午的课程就到这里。”
“想必一些著名物产矿藏,已是当地不可或缺的经济支柱。”林薇做布置小组作业,“下午,我们就一起探讨,如何善用地利,发挥一方水土独有的资源优势,以带动地方经济振兴,使百姓得以安居乐业。”
“请四个小组各自准备一个实例,无论是经济作物、矿藏开采,或是特色手工业都可以。那么,我们末时再会。”
堂下一片寂静,和昨天一样,仍是无人应答——所有人都低着头,笔头唰唰作响,笔走龙蛇,奋力做笔记,唯恐有所遗漏。
林薇看着这景象,忍不住笑了,摇头走出教室,心里吐槽:各位就偷着乐吧,幸好你们只是做我这个半调子出的题,而不用参加真正的地理考试,不然非得让你们体验一下,什么叫“课堂上讲的是风土人情,考卷上问的是玄学天命”。
窗外,日头正好,树影婆娑。
角落处,宗泽独坐一隅,眉宇紧锁,犹自沉浸在方才课程的余韵之中。
这位素来讲求实际、厌恶空谈的地方官,平生第一次,从这样一个独特而深邃的角度,来审视他所熟悉的民生百态。
脑海中浮现出治下那些在田畴间挥汗如雨的农夫,那些在街市上吆喝叫卖的行商坐贾……或许,这条名为“经济流通”的道路,当真能为他们开辟出一番新天地?
关于矿藏分布,对于当时的宋来说确实是战场失利的客观且非常重要的影响因素之一,特别是铁矿石本身的优劣差太大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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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经济与地理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