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雄虫在长桌边站定,乌舍居于中心,正对前排的观众席。
奥利维尔坐在首位,交叠着双腿,黑色的卷发绸缎般披散,戴着猩红权戒的手搭在膝前。
他意味不明地看着乌舍,点头示意。
乌舍坦然接受他的注视,从随身携带的盒子里取出画卷。解开绑带,长长的画卷在桌上摊开,已经有了清晰的轮廓,显露出完整作品的雏形。
这幅画被命名为《十日宴》,乌舍定下的主题,取材于逄蒙杀羿的典故。
后羿在射下天上的九个太阳后受逄蒙哄骗,向其传授技艺反被射杀。在这个典故中逄蒙背信弃义、欺师灭祖,乌舍将其倒错,融合虫族史观,对参与作画的雄虫们讲述一个新故事。
“后羿”成为历史上雌虫和亚雌的化身,九支箭镞分别代表:傲慢、妒忌、贪婪、暴力、色.欲、懒惰、背叛、冷血和嗜杀。天上的十个太阳象征着雄虫,雄虫的精神力如阳光笼罩整个虫族,但持箭者将他们一一射杀,只留一个太阳确保种族不至于陷入永恒的黑暗。掉落的九个太阳化为持箭者的九个徒弟,“逄蒙”作为首领,开展对“后羿”的报复。
画作核心在于雄虫形象的“逄蒙”和雌虫形象的“后羿”,他们面对面站着,雄虫向雌虫求艺,单腿半屈以示谦卑和臣服。但他并未低头,反而高高抬着下巴,眼中射出锐利的野心。雌虫衣着华丽,身上佩满宝石,被宝石的光辉反射着眯起双眼,因此看不清面前雄虫的表情。
其余八个徒弟皆是雄虫形象,分列在他们两侧,神色各异,目光都投向中央的雌虫。
乌舍只说改编后的故事情节,不讲名字。接受了这个故事的学员们自动将“逄蒙”想象成内战时期的雄虫领袖莱斯利,“后羿”就成为当时的皇帝海姆斯特。
他们站在T1的隔离墙外,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起来。乌舍让一批又一批的学员定期来这里写生,从未有过危险,他们习惯起暴徒凶恶狰狞的外表,终于把他们认作生了病的同类。
“有些雌虫和亚雌很坏,不把我们当同类看,把我们当消耗品。”有雄虫这么说,看了一眼墙内:“还不如他们呢。”
“一方获得过大的权力就容易变坏,所以我们也要争取权力,保护自己。”
他们说话时并不避着一墙之隔的暴徒,暴徒们沉浸在乌舍的故事里,似懂非懂,却开口许诺。
“无论你们想做什么,我们会保护你们。”
来和乌舍学画画的雄虫都有上进心,和乌舍相处久了,受他的思想影响,这份模糊朦胧的上进心形成了具体的概念。也让他们明白前路的困难和凶险。
乌舍采取自愿原则,不过每个学员都很愿意。他便在学员里面挑出除里昂和何慈林外画得最好的七个,将他们推到了权力面前。
由于学员们和里昂的水平差别很大,里昂和乌舍的水平又有差距。因此乌舍来画“逄蒙”,里昂画“后羿”,其余学员各自认领一个徒弟。
这种长卷耗时长久,不是一天能画完的。乌舍站在隔离墙边给他们上课的时候,就一边分析画作结构,一边打出整个画卷的框架,里昂帮他填铺背景色调,他亲手一个个勾勒出故事中十个角色的轮廓。
学员们已经学会运用色彩,在他的基础上进行涂色和细化,难度大大降低。
——这是一场针对学员的考试,也是艺术的战争。
里昂站在乌舍旁边,隔着一段距离,但也很近。第一次身处大庭广众被盯着画画,他很不适应,甚至有点焦躁。
乌舍没有这种情绪,至少看起来没有,他沉稳、镇定。每一次落笔都像挥舞刀锋,颜料是迸溅的鲜血,果决地给画纸染色。里昂独处时画画也这样,他觉得自己与画笔有种天然的亲近,很明白自己要画什么,而画笔也知道,所以他的笔很稳。连乌舍也夸过他:
“很难得,你从不出错。”
里昂来学画画并没有抱着很具体的目的,他出生于不来海,日子过得不说骄淫奢侈,但也十分富足。只是他觉得寂寞,一种空虚笼罩了他,雄父对他并不亲近,有时候对方看向他的眼神,会让他觉得自己的出生是个错误。
他十分低落,雌父对他很好,远远好过底下两个雌虫弟弟,然而家里的产业一开始就决定由那两个弟弟继承。不过,更奇异的是,其实与财产分配无关,他从不懂事的时候就和雌父隔着什么。感受到这种隔阂后,他隐隐能体会到雄父的心情,仿佛这种观念是流淌他们基因里的,有某种精神烙印深深印刻了他们。
和雌虫亲近是一种错误,如果被迫和雌虫结合,竟还为这个族群生出新的雄虫,那更是一种背叛。
偶尔里昂做醒来就记不得的噩梦,耳边反复回荡着一个声音:毁灭、毁灭!
他找不到发泄情绪的渠道,郁郁寡欢,直到看见乌舍的画。他感受到情绪骤然释放的痛快,也许出生是错误,但他遇见绘画是不会错的。
里昂用极细的画笔描绘作为持箭者的雌虫的面目,察觉出拉封丹的目光黏在自己身上。他被引荐给对方,知道拉封丹对他就像圈养宠物,饲养、等待长大,然后享用。他也明白,只要自己足够强大,就不会只是宠物。
我从不出错。里昂想,精神力无意识间如水母的触须一般散出,持笔的手变得很稳,也不会输。
范佩西站在长桌左侧倒数第二个的位置,他作为E级雄虫,天赋也平庸,跟别的雄虫比起来好一些,但在这批学员中水平并不突出。
但他有自己的优势,除了仿佛得到宇宙恩赐的乌舍和何慈林,他是学员中长得最好看的。
酒红的长发和同色系的眼睛,他五官英俊,皮肤白皙,眼尾有两颗泪痣,是浪漫多情的长相。身姿挺拔修长,站在虫群中很吸睛。
他问乌舍:“我能赶上里昂吗?”
乌舍说:“如果他不停止绘画的话,不能。”
范佩西说:“好吧,既然这样,我想要走捷径。你允许吗?”
他的目标很明确,和里昂不同,他已经成年了,精神力无法通过绘画锻炼在成年定级时更上一层。不说乌舍,想要把水平精进到里昂那样也困难,也许他走不通靠绘画疗愈雌虫,进而得到金钱、名望这条路。
但绘画仍然是他的武器,可供他以无害的姿态叩开掌权者的心房。范佩西从专注中微微抽神,抬头拭去脸上的汗水,纤细的泪痣被汗液涂上晶亮的色泽。
“我已经做好决定了,反正要选择一个雌虫或者亚雌,是谁对我而言都没有差别。你有需要我帮忙做的事吗?”
“不要放弃绘画。”乌舍说:“如果你想好了,那么......”
范佩西侧脸,对上米哈伊尔的目光,朝他笑了一下。
乌舍站在长桌最中心的位置,雄虫们的中央,神情显出近乎肃穆的专注。他视线的游移与笔刷的扫动一刻不停,仿佛全部心神皆投入眼前的画卷,没有丝毫庞杂无关的思绪。
受他的沉静影响,其余雄虫也定心,整个空旷的一百零五层只有画笔和纸卷细微的摩擦声。
精神力与信息素无声铺开,坐在椅中观赏的贵族们不由被吸引,无知无觉沉浸其中,交谈的声音逐渐隐没,连端起酒杯的啜饮声也放低。
厚重的窗帘紧拢,工业制造的明灯煌煌,太阳光影的变换被隔绝在外,仅有墙壁挂钟敲击的闷响提醒时间的流逝。
一个上午很快过去,中午乌舍和雄虫们停笔在现场吃了点东西,补充糖分和水,与过来搭讪的几名雌虫、亚雌略做交谈,没有休息,很快投入到了接下来的作画中。
贵族们难得好脾气,没有觉得被敷衍,他们的神经也牵连在画上,冥冥中受雄虫精神力的影响,陷入微妙的知觉感受,不想被打断从中清醒。
画卷焦点处一雌一雄的身影在笔触下越来越清晰,神情、动作无不精细,相对站着,雌虫递出右手去扶屈膝的雄虫,似感情深厚,又像暗流涌动。分立两侧的雄虫们融合了作画者的情绪,鲜明地展露出不同的反应和性格来。
文明断层,艺术绝迹,纵使日常能接触到存留的遗址古迹,贵族们的鉴赏力也不可避免衰退,对作品所传达的意喻无法清晰捕捉,只朦胧觉得震撼。
他们看到九名雄虫众星拱月环绕一名雌虫,看到雄虫领袖向雌虫臣服。先是欣喜得意,但越投入,越细看,见雄虫刀锋般的眼神,瞧那一张张神态各异的脸,错觉般体察到这些角色怀藏祸心,阴谋沉沉如乌云笼罩头顶。分明画中阳光大盛,无际的蔚蓝天幕,只差绘出太阳,是个极好的天气。
贵族们心脏悸动,分不清恐惧还是惊叹。
冷冽赛过霜雪,又有火石焚毁的激烈意味,乌舍的信息素随他运笔的动作蔓延,铺展,过分强烈。其他雄虫的信息素没入交融,何慈林揉入温热的暖阳,里昂注进冷硬的皮革气味,范佩西灌倒辛辣浓酒……十种信息素冲撞着挣扎交织,层层叠叠成为一张微妙迷乱的网。
里昂的精神力发散,将这张网推向前方的广阔空间,于是整个一百零五层被他们的气息覆盖。那错觉般的乌云真当罩顶,贵族们大脑刺痛,却移不开眼睛。痛苦中生出筋骨被鞭挞后骤然伸展的爽快,他们眉头紧锁,喉结不住滑滚,视线胶着在画纸上。
以乌舍为首的雄虫们脸上也渗出汗水,有的甚至面色苍白。何慈林画工不佳,乌舍给他提前勾勒的轮廓更细,此刻画纸上的角色在他笔下露出独属于他的神采,投注于纸面中央的雄虫的眼神信赖极深,手掌贴在大腿上,握住一柄未出鞘的匕首。
沉重的呼吸来自于里昂,他贯彻了抽象的画风,雌虫的脸庞并未写实描绘,宝石的光影错乱折射,线条横杂,面目不清。但冷色调的颜料拥挤,倾泻出阴暗与暴戾。
乌舍正对着这团暴戾。
昂着下巴的雄虫在他的笔触中诞生,无畏、野心、英勇,绘画的魅力,无用只言片语表现其领袖身份。冷静谋算且预备冲锋的气场展露无遗,流动的笔锋拖拽着奥利维尔的视线。
奥利维尔缓缓转动着拇指上的权戒,画展邀请函压在高脚杯下,里面的酒液红的像血。
他的视线在画卷和乌舍之间游移,乌舍换笔的间隙同他目光相碰,如同画面中央的无声对峙,他们之间也酝酿着拉扯和战争。
挂钟的指针摇摆,时间分分秒秒流逝,窗外日暮将至,画作也即将收尾。
奥利维尔忽然一笑,屈起手指敲了敲桌面,酒杯轻微震动,发出不详的声响。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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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第 55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