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心而论,赵辞镜第一眼看见的摇摇,非常难看。
它没有漂亮干净的白毛,耳朵缺了一角,尾巴断了半截,眼睛因生了病而耷拉着,目光没有焦点,浑身灰扑扑、脏兮兮的,精神也非常萎靡,简直和萨摩耶这个品种完全不像了。
从车轮下惊险存活,它也没能站起来,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连呼吸都很微弱。
赵辞镜把它抱去了医院。
医院救了它的命,修补了它残破的身体。
而赵辞镜把它带回了家,让它重新拥有一个完整的灵魂。
起初,它是很抗拒和人类独自呆在一起的。
尤其是赵辞镜,因为他和它的前主人有相似之处,情绪不稳定、悲喜难测等。
它太害怕被再次伤害,所以非常抗拒赵辞镜对它的接近,甚至有一次赵辞镜想抱它的时候,它用锋利的指甲在他的手上胳膊上划下过一道浅浅的血痕。
那次它比赵辞镜本人还要惊慌。
它并没有想伤害他,只是没控制好力道,以为赵辞镜这次肯定要把它丢了,于是干脆破罐子破摔地冲他呲牙,还狂吠几声,等他把自己赶出门。
没想到赵辞镜并没把这当回事,只是笑着揉了揉它的头。
它等了很久很久,赵辞镜也没有提过要赶它走。
直到后来有一天,赵辞镜把被它啃得坑坑洼洼的狗盆扔进楼下垃圾箱。
它想这一天终于来了,他要赶它走了。
可是依然没有,赵辞镜把狗粮倒进给它新买的更耐咬的狗盆里。
他看着它说:“摇摇快来,开饭了。”
对了,它有了一个名字,叫摇摇。
这个名字有些滑稽,因为它的尾巴只有半截了,上面的毛也稀稀拉拉的。
赵辞镜却说它的尾巴很显眼,是它身上最显眼的特征,因为它的尾巴一直在摇。
它有吗?
摇摇并没有意识到每次看到赵辞镜的时候,它的尾巴就会不由自主地摇起来。它只是觉得开心。
赵辞镜总说它是很好的小狗。
他说它救了他,因为看见了它,他才选择了放弃原本的计划,转而去了宠物医院。
摇摇却觉得是他救了自己。
不仅如此,他还给了它一个名字,它很喜欢这个名字。
姓名是一个神奇的东西,一旦有了一个可以被信赖的人称呼的代号,就像在天地之间冥冥有了归属,被人认可、不再流浪。
摇摇逐渐不再害怕了。它身上稀疏的毛发重新生长,眼睛经过治疗变得明亮,它的脸上总是带着微笑,就像它原本该有的模样。
赵辞镜不知道它原是一只价格昂贵的抚慰犬,只知道它渐渐放下防备后,性格比一般的小狗还要亲人。
而且很有灵性,曾有几次在他意识不清醒时救了他的命。
情绪平复后,赵辞镜总会像摇摇表达感谢,给它一顿好吃的或是别的。
小狗听不懂人类的语言,但能从他的情感表达和肢体动作中领悟他的意思。
它只是觉得神奇。
前后两任主人,一个总在说抱歉,另一个却总在说谢谢。
抱歉的那个说完对不起,下一次给它的仍是伤害。而道谢的那个虽然总在感谢它,给予它的却比它付出的要更多。
人类本就这样矛盾又复杂吗?
曾经被那个小胖子虐待时,摇摇一度以为人类都像这样,只会带给它恐惧和疼痛。
而换了环境以后,它逐渐看到了人类的更多侧面。
有如周女士一般的坚韧和偶尔脆弱,如林奶奶一般的慈祥善良,如赵归一般的混乱迷茫,如萧苟一般的爱憎分明……
还如赵辞镜一般的。
大!好!人!
摇摇想不出什么词汇来褒扬他。
但,在它的心里,赵辞镜值得一切褒扬。
日子就这样平淡地一天天过去。
随着和赵辞镜的相处,摇摇越来越喜欢他。
其实它本性就是一条黏人的狗,只是曾经被伤害过而已。
赵辞镜对它很好,只是有时候摇摇能感觉到他心情低落,它好奇是为什么。
到底是为什么呢?
他有时沉默不语,仿佛翻看一本画册,或又拿着炭笔在纸上画几笔。
有时会和电话吵架。
摇摇觉得电话那边那个叫“凌尘”的人一定是个坏蛋,不然为什么总惹赵辞镜生气?
它想让赵辞镜开心一点,就像赵辞镜曾将它带离痛苦的泥沼。
救了它的人,自己应该活得轻松自在。
它曾团在他的腿上看过那本画册,一页一页翻过去,反反复复都是同一个人的身影。
这个人它不认识,但赵辞镜似乎很珍视。摇摇不明白为什么他这么看重,却从来不去找他?
一定是这个“凌尘”的问题。
不管怎么样,他只会让赵辞镜难过。
摇摇擅长应对难过。
至少在它的陪伴下,赵辞镜会比之前要开心许多。
但情况总是在好不容易变好的时候急转直下。
对人是这样,对狗也是。
曾经一分为二的命运在这里重新合二为一,凌尘在摇摇的身体里,看见了不久前刚见过的熟悉的脸。
鱼尾市炎热到仿佛要蒸发的仲夏时节,石飞的手里拿着一张卫生纸,不停地擦着脸上的汗。
他看起来还是那样憨厚,人畜无害。
但凌尘知道他被长袖遮住的手臂上有恶魔的针孔,也知道他的确已经被毒/品变成了一个恶魔。
可摇摇不知道。
它见过人心中最恶的那一面,又因为赵辞镜,重新相信人类的善意。
因此,它见到石飞的时候,也只是像见到每一个人时一样,友好地摇尾吐舌。
全然不知石飞看见它无忧无虑,心里想的却是凭什么一条狗过得比我还快活。真他妈想把它的舌头拔下来。
赵辞镜的死,是他教给摇摇的最后一课。
——不是所有人类都值得相信。
和凌尘经历过的不同,摇摇没能成功救下赵辞镜,而是眼睁睁看着那把弹簧刀捅进了他的腹部。
那把刀深深地扎入,一直捅到刀柄,捅到几乎贯穿整个身体,切穿了大动脉,鲜血喷涌而出。
而握着刀柄的人脸上的神色从疯狂、到空白、到恐慌迷乱。他本能地将刀抽出,刀哐啷一声掉落在地。
刺激的画面让他的理智回升了一点,他看着自己的手,似乎到这时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做了什么。
他杀人了。
石飞茫然地看着四周。
他看着楼下渐渐聚起的人群车辆,楼道里传来脚步声,追债人看向他畏惧的眼神和不由自主的远离。
这些都在告诉他,他杀人了。
他跑不了了。
这种刺激让他的神志短暂清醒一瞬,而毒/品带来不得解脱的痛苦还在持续燃烧。
骨头与骨头之间疯狂摩擦着,带来蚀骨的令人头皮发麻的疼痛。
忽然,他失焦的目光看向某个方向,那里什么也没有。
可他却像看见了什么似的,忽然笑了一声。笑声越来越大,天台上所有人都在惊恐地看着这个狂笑的疯子。
凌尘猜想他可能看到了某种幻觉,这是毒/瘾发作的常见症状。
至于他究竟看见了什么,没有人知道,只听到下一秒,他发出了一声不似人声的惨烈嚎叫。
这声惨叫令人立刻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转身,毫无迟疑地从楼顶一跃而下。
咚的一声。
淹没在嘈杂里的砰击。
这些都发生在短短几分钟内。
而摇摇无暇去顾及那人如何坠楼,它只是扑在赵辞镜身上,徒劳地用身体去堵住那个不停流血的洞窟。
血把它的白色长毛染成一绺一绺,沾染又滴落。
无来由地,摇摇忽然想起暑假的一天,赵辞镜曾玩笑地用火龙果汁染过它的毛。
那时它不喜欢火龙果的颜色,好在第二天就掉了不少,它又变回了干干净净的白色小狗。
而这次,无论过多久它都掉不尽这样的鲜红。
血色大概会从此伴随它的余生。
摇摇曾在各种情况下无数次地救过赵辞镜,可唯有这最致命的一次,它没能救下。
它活下来了,赵辞镜却死了。
它知道何为死亡。
死亡就是当它躺在铁轨上,浑身骨头内脏碎裂,如果那天没有赵辞镜,那就是它将要面对的事情。
死亡就是血从他的身体里流干了,是从楼梯冲上天台的周女士和其他人不敢置信的神情,是渐渐冷下的身体,是再也不会抚摸它的手。
他怎么会死呢?
他说好要陪它很久很久。
可他还是食言了。
那天以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摇摇徘徊在赵辞镜生前的房间里,把他睡过的被子堆进它的窝,才能团在角落睡着。
周女士继续养了它,给它食物和居所。
日子和从前似乎并无区别,可他们都知道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周潇是为儿子留下的唯一宠物而活,而它又何尝不是为赵辞镜的母亲而活。
人活在世上总要有牵挂的人,或是牵挂的人留下的什么东西。
并不是说离了这些就活不下去,只是为生命多拧转几圈发条。
这样才能在未来孤身一人时走得更远。
赵辞镜走后,摇摇陪了周潇很久。
一直到它开始变得衰老、生病,狗狗的寿命相对人类总是那么短暂。
曾经被施加在身体上的虐待终于在老去以后重新显露踪迹,一旦开始生病,它就病得很快、很重,短短一年间,就已经从青壮年步入老年期,浑身都是旧病沉疴。
在生命的尽头,在无法被治愈的伤病下,为了减轻它的痛苦,周潇咬牙将它送去了安乐死。
摇摇并不害怕。
它看到路的那一头,有一只断了半截尾巴的小狗。
一个熟悉的身影会将它带走,带到他们可以永远相伴的地方去。
[叮,识别到高功德灵魂……]
听到熟悉的系统提示音,凌尘吓了一跳,还以为自己的系统回来了,他四下确认一番,发现自己还是处在摇摇的回忆里。
那这个声音是……
摇摇的灵魂也歪了歪头,似是不理解这道声音的用意。
声音的主人有些无奈,又化出人形,是一道看不清脸和体型的模糊光影。
它换了宠物能理解的肢体语言,来表达它的意思——我是这个世界的造物主,因为你活着的时候是只很好的小狗,所以在你死后,我们按规定,可以满足你一个愿望。
前面的叽里咕噜摇摇不理解,但愿望这句话它听懂了。
它问,什么愿望都可以吗?
光影说,不是的,要在你的功德可以兑换的范围以内。
它又问,我有多少功德呢?
光影说,很多很多,基本上除了让人起死回生,其他都能实现。
摇摇便摇了摇头,说,那我的愿望无法实现。
造物主低头看着它。
不知是不是凌尘的错觉,虽然这一团白光根本没有脸和眼睛,但他却莫名从它的脸上看出一种悲悯。
它说,还有一种方法,可以赚功德。
摇摇问,怎么赚?
它说,把你的灵魂给我,再为我当系统打白工,只要你的功德多到能逆转时间,再加上你的记忆和灵魂,你的主人就可以起死回生了。
于是摇摇的半截尾巴又开始摇了起来。
它说,好,那我要当系统。
我要让赵辞镜活过来。